大江健三郎
最初我很懷疑,孩子是否要上學。當時我10歲,那年夏天,日本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戰(zhàn)敗使日本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那之前,我們接受的教育一直在說,我們國家最強大最有力量,說天皇是個神。然而戰(zhàn)后我們明白,天皇也是人。
戰(zhàn)爭剛結束一個月,我就不愿去學校上學了。因為直到仲夏,一直說“天皇是神,美國人是惡魔”的老師,竟然十分自然地開始說起完全相反的話來,并且也沒有對我們做一些諸如以前的教育是錯的之類的交代。
美國兵坐著吉普車開入密林間的小村落,學生們搖著自制的星條旗高呼“Hello”,站在道路兩旁歡迎他們。我呢,從學校跑出來,到森林中去了。從高處俯視山谷,小模型一樣的吉普車沿著河邊的道路開進了村莊,如同豆粒大小的孩子們的臉雖然看不清楚,可是他們“Hello”的喊聲卻聽得真切,我流了眼淚。
從第二天早上起,一去學校,我就從后門出去直奔林子,一直到傍晚,都是我一個人度過。我把大本的植物圖鑒帶到林子里,尋找林子里每一棵樹的名字和特性,并把它們一一記在心里。
秋季的一個大雨天,我照常進了林子。天黑了,我沒有走出來,并且開始發(fā)燒。第二天,是村里的一個消防隊員在一棵大漆葉樹的樹洞里面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出去。
回家以后,燒并沒有退,從鄰村趕來給我看病的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沒有藥可以治?!笨墒菋寢寷]有喪失信心,一直看護著我。
一天深夜,我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我躺在榻榻米上面,媽媽坐在枕頭旁邊盯著我看?!皨寢?,我會死吧?”“你不會死的,媽媽在為你祈禱。”“醫(yī)生不是說這孩子沒救了嗎?”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就是死了,我也可以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擔心?!?/p>
“可是,那個孩子和我不是同一個人啊?!薄安?,是一個人。我會把你從生下來之后到現(xiàn)在所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東西和做過的事情全部講給新生下的你聽。這樣兩個孩子就一模一樣了。”媽媽的話我沒有完全明白,但心里平靜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睡著了。第二天開始我慢慢康復,到了初冬,我開始想上學了。
不論是在教室里上課,還是在運動場上打棒球,我經(jīng)常會一個人發(fā)呆,想現(xiàn)在活在這里的我,是不是死去之后又被媽媽再生一次的孩子呢?我現(xiàn)在的記憶是不是由媽媽講的那個死去的孩子所看到、聽到、讀到的東西和他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使用那個死去的孩子的語言在說話呢?
我還經(jīng)常想,教室里、運動場上的孩子們是不是都是沒有長大就死去的孩子呢?他們又被重新生出來,聽到死去的孩子們的所見所聞,按照他們的樣子替他們說話。我有證據(jù):那就是我們都用同樣的語言說話。并且,我們是為了讓這種語言完全成為自己的東西才到學校學習的。不僅僅是語文,連自然科學、算術也都是這一繼承所必需的。如果只是拿著植物圖鑒和眼前的林木去對照,那么就永遠不能代替死去的那個孩子,只能和他一樣,永遠不能成為新的孩子。為了學習這些,無論是什么時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學的。
【適用話題】努力學習;自由自在;積極向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