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志》與文人家具

周默

中國明清家具材質(zhì)研究學者

《長物志》與文人家具

周默

中國明清家具材質(zhì)研究學者

真正對于明式家具的雅俗、審美及文人思考，則首推明萬歷年間出生的大學問家文震亨。文震亨不僅對書畫、音樂、造園及室內(nèi)陳設有很深的研究，對于家具的研究在明末也是大家。其成就均列于《長物志》中。文震亨在《長物志》卷六《幾榻》開篇便提出了幾榻的雅俗、審美標準及不同于俗人之用途：“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燕衎之暇，以之展經(jīng)史，閱書畫，陳鼎彝，羅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慨嘆實深。”

一、文震亨文人家具的特征

（一）講究定式，崇尚古制

1.榻：“榻，座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長七尺有奇，橫三尺五寸，周設木格，中貫湘竹，下座不虛，三靠背，后背與兩傍等，此榻之定式也?！薄坝泄艛嗉y者，有元螺鈿者，其制自然古雅……更見元制榻，有長一丈五尺，闊二尺余，上無屏者，蓋古人連床夜臥，以足抵足，其制亦古居中?！?/p>

2.書桌：“書桌中心取闊大，四周鑲邊，闊僅半寸許，足稍矮而細，則其制自古?！?/p>

3.臺幾：“臺幾倭人所制，種類大小不一，俱極古雅精麗，有鍍金鑲四角者，有嵌金銀片者，有暗花者， 俱甚貴。近時仿舊式為之，亦有佳者，以置尊彝之屬， 最古。”

4.椅：“椅之制最多，曾見元螺鈿椅，大可容二人，其制最古；烏木鑲大理石者，最稱貴重，然亦須照古式為之?！?/p>

5.凳：“凳亦用狹邊鑲者為雅；以川柏為心，以烏木鑲之，最古?！?/p>

6.佛櫥佛桌：“佛櫥佛桌用朱黑漆，須極華整，而無脂粉氣，有內(nèi)府雕花者，有古漆斷紋者，有日本制者，俱自然古雅?！?/p>

7.床：“床以宋、元斷紋小漆床為第一，次則內(nèi)府所制獨眠床，又次則小木出高手匠作者，亦自可用?！?/p>

8.屏：“屏風之制最古，以大理石鑲下座精細者為貴，次則祁陽石，又次則花蕊石;不得舊者，亦須仿舊式為之?！?/p>

清早期 黃花梨圓裹腿帶卡子花半桌88cm×97cm×49cm成交價：100.8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0年秋季拍賣會

（二）崇尚天然，不尚雕飾

1.幾：“幾以怪樹天生屈曲若環(huán)若帶之半者為之，橫生三足，出自天然……”

2.禪椅：“禪椅以天臺藤為之，或得古樹根，如虬龍詰曲臃腫，槎牙四出，可掛瓢笠及數(shù)珠、瓶缽等器，更須瑩滑如玉，不露斧斤者為佳……”

明末清初 黃花梨仙鶴紋圈椅94.5cm×59.2cm×45.7cm成交價 ： 299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2年春季拍賣會

3.天然幾：“以文木如花梨、鐵梨、香楠等木為之；第以闊大為貴，長不可過八尺，厚不可過五寸，飛角處不可太尖，須平圓，乃古式。照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書桌式；或以古樹根承之。不則用木，如臺面闊厚者，空其中，略雕云頭、如意之類；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p>

（三）對日本所制家具及器物特別器重，評價很高

1.天然幾：“照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

2.櫥：“……小者有內(nèi)府填漆，有日本所制，皆奇品也。”

3.佛櫥佛桌：“……有內(nèi)府雕花者，有古漆斷紋者，有日本制者，俱自然古雅?！?/p>

4.箱：“倭箱黑漆嵌金銀片，大者盈尺，其鉸釘鎖鑰，俱奇巧絕倫，以置古玉重器或晉、唐小卷最宜……”

5.香合：“有倭盒三子、五子者，有倭撞金銀片者，有果園廠，大小二種，底蓋各置一廠，花色不等，故以一合為貴?！?/p>

6.袖爐：“……以倭制漏空罩蓋漆鼓為上……”

7.秘閣：“秘閣以長樣古玉璏為之，最雅；不則倭人所造黑漆秘閣如古玉圭者，質(zhì)輕如紙，最妙?！?/p>

明晚期 黃花梨有束腰三彎腿帶托泥長方香幾80.7cm×60cm×57.8cm成交價：598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1年春季拍賣會

明 黃花梨高束腰馬蹄足挖缺做條桌88cm×98cm×48cm成交價 ： 100.8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0年秋季拍賣會

8.裁刀：“……日本所制有絕小者，鋒甚利，刀把俱用鸂鶒木，取其不染肥膩，最佳?！?/p>

（四）家具或器具用材以“雅”為重，并不以其價高或珍稀作為選擇的首要條件

1.凳：“……以川柏為心，以烏木鑲之，最古?！?/p>

2.櫥：“……小櫥有方二尺余者……大者用杉木為之，可辟蠹，小者以湘妃竹及豆瓣楠、赤水、欏木為古?！?/p>

3.筆筒：“湘竹、栟櫚者佳，毛竹以古銅鑲者為雅，紫檀、烏木、花梨亦間可用，忌棱菱花式。”

4.秘閣：“……紫檀雕花及竹雕花巧人物者，俱不可用?！?/p>

5.如意：“古人用以指揮向往，或防不測，故煉鐵為之……至如天生樹枝竹鞭等制，皆廢物也。”

6.琴臺：“以河南鄭州所造古郭公磚，上有方勝及象眼花者，以作琴臺……更有紫檀為邊，以錫為池，水晶為面者，于臺中置水蓄魚藻，實俗制也?！?/p>

7.筆：“古有金銀管、象管、玳瑁管、玻璃管、鏤金、綠沉管，近有紫檀、雕花諸管，俱俗不可用，惟斑管最雅，不則竟用白竹?！?/p>

8.文具：“文具雖時尚，然出古名匠手，亦有絕佳者，以豆瓣楠、癭木及赤水、欏木為雅，他如紫檀、花梨等木，皆俗?！?/p>

9.梳具：“以癭木為之，或日本所制，其纏絲、竹絲、螺鈿、雕漆、紫檀等，俱不可用。”

（五）極力反對時下對優(yōu)秀家具或器具之改良或創(chuàng)新

1.榻：“……近有大理石鑲者，有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樹、以粉填者，有新螺鈿者，大非雅器。他如花楠、紫檀、烏木、花梨，照舊式制成，俱可用，一改長大諸式，雖曰美觀，俱落俗套?！?/p>

2.禪椅：“禪椅以天臺藤為之……近見有以五色芝黏其上者，頗為添足。”

3.天然幾：“……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近時所制，狹而長者，最可厭?！?/p>

4.書桌：“……凡狹長混角諸俗式，俱不可用，漆者尤俗?！?/p>

5.櫥：“……竹櫥及小木直楞，一則市肆中物，一則藥室中物，俱不可用?！?/p>

清早期 黃花梨燈掛椅四只99cm×49cm×45cm成交價：201.6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0年秋季拍賣會

6.佛櫥佛桌：“……若新漆八角委角，及建窯佛像，斷不可用也?！?/p>

不過文震亨也不一味反對改良與創(chuàng)新，只是能入其法眼者太少，他在論及“床”時，便認可“近有以柏木琢細如竹者，甚精，宜閨閣及小齋中”。

（六）文人家具在“雅”的原則下，也必須滿足“實用”與“舒適”這兩大功能，也可能是區(qū)別宮廷家具或民間家具的主要標志之一

宮廷家具很大的程度上講究等級或威嚴，實用與舒適是放在第二位的，而民間家具很大程度上是以實用或滿足基本欲望為前提。文人家具則始終高舉“雅”的旗幟，精神至上，然后才是“實用”與“舒適”的結(jié)合。

1.短榻：“……置之佛堂、書齋，可以習靜坐禪，談玄揮麈，更便斜倚?！?/p>

2.幾：“……置之榻上或蒲團，可倚手頓顙，……架足而臥……”

3.櫥：“藏書櫥須可容萬卷，愈闊愈古，惟深僅可容一冊，即闊至丈余，門必用二扇， 不可用四及六。小櫥以有座者為雅，四足者差俗，即用足，亦必高尺余，下用櫥殿，僅宜二尺，不則兩櫥疊置矣。櫥殿以空如一架者為雅。小櫥有方二尺余者，以置古銅玉小器為宜，大者用杉木為之，可辟蠹，小者以湘妃竹及豆瓣楠、赤水、欏木為古。黑漆斷紋者為甲品，雜木亦俱可用，但式貴去俗耳。鉸釘忌用白銅，以紫銅照舊式，兩頭尖如梭子，不用釘釘者為佳?！?/p>

清早期 黃花梨高束腰可拆卸棋桌85cm×91cm×91cm成交價：784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0年秋季拍賣會

（七）文人家具

何為文人家具？文震亨在談方桌與八仙桌之功能時講得一清二楚：“方桌舊漆者為最佳宜，須取極方大古樸，列坐可十數(shù)人者，以供展玩書畫，若近制八仙等式，僅可供宴集，非雅器也?！蔽娜思揖咴诤艽髮用嫔弦跃裼鋹倿橹饕δ?，而俗人則以滿足生存或次等級的欲望為主，故其家具或器具的功能與其欲望是一致的。

明末清初 黃花梨獨板翹頭案92.1cm×325.2cm×52cm成交價 ： 3220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2年春季拍賣會

二、室內(nèi)陳設

《長物志》卷十《位置》稱： “位置之法，繁簡不同，寒暑各異，高堂廣榭，曲房奧室，各有所宜，即如圖書鼎彝之屬，亦須安設得所，方如圖畫。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韻士所居，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p>

文震亨造園的理論與實踐經(jīng)驗均十分深厚與豐富，對于文人室內(nèi)陳設的要求是：疏朗有致、方位有序、去繁求簡。

關于坐幾的陳設與位置、幾上置物之具體名稱、數(shù)量、方位均一一列出?！疤烊粠滓唬O于室中左偏東向，不可迫近窗檻，以逼風日。幾上置舊研一，筆筒一，筆覘一，水中丞一，研山一。古人置研，俱在左，以墨光不閃眼，且于燈下更宜，書尺鎮(zhèn)紙各一，時時拂拭，使其光可鑒，乃佳。 ”

家具的陳設以疏朗有致為雅，書架或書櫥所置圖史也不能包羅萬象，畢竟一個人的時間短暫、精力有限，不可能涉獵萬象。故文氏強調(diào)：“齋中僅可置四椅一榻，他如古須彌座、短榻、矮幾、壁幾之類，不妨多設，忌靠壁平設數(shù)椅，屏風僅可置一面，書架及櫥俱列以置圖史，然亦不宜太雜，如書肆中?！薄靶∈覂?nèi)幾榻俱不宜多置，但取古制狹邊書幾一，置于中，上設筆硯、香盒、熏爐之屬， 俱小而雅。別設石小幾一，以置茗甌茶具；小榻一，以供偃臥趺坐，不必掛畫；或置古奇石，或以小佛櫥供鎏金小佛于上，亦可?！?/p>

室內(nèi)陳設也十分講究其實用性、舒適性或人文關懷。文氏認為：“湘竹榻及禪椅皆可坐，冬月以古錦制褥，或設皋比，俱可?！比艘簧荛L時間流連于臥室，臥室陳設可以牽引、撫慰人的情感，故臥室陳設或布置對于文人是至關重要的?！懊婺显O臥榻一，榻后別留半室，人所不至，以置熏籠、衣架、盥匜、廂奩、書燈之屬。榻前僅置一小幾，不設一物，小方杌二，小櫥一，以置香藥、玩器。室中精潔雅素，一涉絢麗，便如閨閣中，非幽人眠云夢月所宜矣。更須穴壁一，貼為壁床，以供連床夜話，下用抽替以置履襪。庭中亦不須多植花木，第取異種宜秘惜者，置一株于中，更以靈璧、英石伴之。 ”

三、《長物志》家具制式、雅俗標準

以下將根據(jù)《長物志》中不同家具的制式、文氏之雅俗標準、用材進行分列成表，如果制式中已包含“雅”的內(nèi)容，則“雅”一欄中空缺。列表的目的在于進一步、更清晰地了解和研究文震亨有關家具、器具的審美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