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張蕾
從青春文學(xué)《擊壤歌》,到眷村文學(xué)《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再到回憶錄《三十三年夢》,她總在直面周遭與現(xiàn)實
朱天心
臺灣作家,祖籍山東臨朐。1958年生于臺灣高雄,臺灣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曾主編《三三集刊》,多次榮獲時報文學(xué)獎及聯(lián)合報小說獎。代表作有《擊壤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等。近日,其新作《三十三年夢》(簡體版)出版。
再見朱天心,不得不感慨這些年她似乎一直未變。依然是齊耳短發(fā),不著脂粉,眼睛亮亮的,話語中帶著臺灣人口音里特有的溫軟。
成名已久的她,最近再次進(jìn)入大陸讀者視野,是因為《三十三年夢》(簡體版)的出版——這本書記錄了從1979年到2015年,30多年間朱天心與友人、家人去日本京都的數(shù)十次旅行。500多頁的文字,明著寫京都,實則寫的是臺灣的人或事。
“簡單講就是一個臺灣作家透過她的生活、誠實和價值,展現(xiàn)、捕捉或者想象當(dāng)時臺灣的一個精神面貌?!敝焯煨膶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解釋道。她說,《三十三年夢》可以說是一部“輕型回憶錄”,是對過往記憶的一次回溯。
其實朱天心并不是沒有變化。她的身體早已不如從前,患上了氣喘,因為吃藥的緣故,體重一下子增加了10多斤,“我都不敢去照鏡子,怎么會這般模樣!”說這話時,記者面前的她依舊帶著那股幾十年不變的嬌憨的小女孩氣?;蛟S是環(huán)境變化,她這次來北京時氣喘變得更嚴(yán)重,在接受采訪時有好幾次咳得兩頰通紅,說不上話來。
80年代的文學(xué)盛世
就在接受記者采訪后的第二日晚,朱天心在丈夫唐諾(原名謝材?。┑呐惆橄拢桶⒊?、梁文道、李銳、蔣韻齊聚一堂,在主題為“八十年代,我們的文學(xué)回憶”活動上,追憶那些年間“非說不可的故事”。
憶起上世紀(jì)80年代,朱天心覺得那是自己最好的時光——她正值二三十歲的青春年華,“充滿了閩南語說‘憨膽,就是一股傻勁和膽氣,因為對人世了解不夠多,反而是勇氣十足,不知死活?!?/p>
當(dāng)時的朱天心年紀(jì)雖輕,但在文壇已經(jīng)小有名氣,這都緣于她的處女作《擊壤歌》,一部被臺灣幾代青年視為“青春圣經(jīng)”的散文集。
1977年,19歲的朱天心剛剛高中畢業(yè)。當(dāng)年,臺灣有一本青春文學(xué)《拒絕聯(lián)考的小子》暢銷,出版社找到她,希望她寫一本《接受聯(lián)考的小妞》。她拒絕了這種商業(yè)化的炒作,卻寫出了自傳體散文《擊壤歌》。這部作品紅極一時,當(dāng)年就銷了30萬冊,姐姐朱天文戲稱她是“家里的印鈔機(jī)”。
《擊壤歌》出版后第二年,朱天文和朱天心創(chuàng)辦《三三集刊》,聚集了一批熱愛文學(xué)的年輕人,其中就有唐諾。朱天心和唐諾高二時就認(rèn)識,后來都考入臺灣大學(xué)歷史系,再加上“三三”期間的相處,兩人感情日益深厚。至1984年,相識10年的兩人結(jié)婚,租住在父母家對面。
兩年后,女兒謝海盟出生。也是在那一年,朱天心第一次讀到阿城,“當(dāng)時我剛生完小孩,一邊坐月子一邊讀,那是很古怪的體驗?!敝焯煨幕貞浾f。她常常三更半夜一個人待在現(xiàn)代化的擠奶室,一邊擠奶一邊讀《棋王》,讀著讀著會掉下淚來,“世上有這樣一本東西,我覺得自己從此不用再寫作,就好好當(dāng)媽媽吧。那種感覺非常幸福?!?/p>
后來,朱天心、唐諾、侯孝賢等一幫人,經(jīng)常聚在朱家客廳胡聊瞎侃,聊文學(xué)、藝術(shù)、電影……臺灣新電影運動就是這樣聊出來的。朱天心至今還記得在楊德昌40歲生日宴上,一幫人達(dá)成共識決定起草《臺灣新電影宣言》,一致認(rèn)同由詹宏志執(zhí)筆——他監(jiān)制了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當(dāng)時,唐諾在詹家樓下守了好久,最終逼得詹宏志寫下“宣言”。
“我很幸運自己處在文學(xué)盛世之時,那個時期文學(xué)是人生存的基本事實?!敝焯煨恼f。如今30多年過去,文學(xué)日漸式微。她用“瓦礫”來形容當(dāng)前文學(xué)的處境,“很多人談文學(xué)是用‘廢墟來形容,那是富有歷史的幾百年、幾千年后,經(jīng)歷戰(zhàn)爭或地震,人們起碼從一些殘存的雕梁畫棟中還可以想象曾經(jīng)的文明和歷史,以及人在其中的努力,而‘瓦礫是連這些都不存在?!?/p>
在這種情境下,朱天心仍堅持寫作,而且是面對自己真實地寫作。就像阿城所說,“她從來不閃,頭破血流也要沖過去。”寫《三十三年夢》,她便選擇散文形式書寫,“散文不能虛構(gòu),都必須真實面對。無論是美好回憶,還是一些不堪事實?!?/p>
朱家客廳與陽氣的朱天心
朱天心之所以走上寫作之路,是家族文脈影響下的選擇。在最近這場“八十年代,我們的文學(xué)回憶”活動上,主持人梁文道一開場就說:“朱家在臺灣真是一絕,我是他們家祖孫三代的讀者?!?/p>
他所說的朱家三代,包括第一代朱天心的父親朱西寧,一位出色的小說家;母親劉慕沙,日本文學(xué)翻譯家,川端康成、三島由紀(jì)夫作品的譯者。第二代是“朱家三姐妹”,姐姐朱天文是王德威筆下的“張派(張愛玲)傳人”,作品有《荒人手記》等,后成為侯孝賢的“御用編劇”;小妹朱天衣,性格灑脫,作品《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曾獲最佳童書獎;還有朱天心本人,以及作為文學(xué)評論家、作家的丈夫唐諾;第三代就是女兒謝海盟,新一代青年作家,也是電影《聶隱娘》的編劇。
很小的時候,朱天心就看到父親把最重要的時間、心力、精神都花在文學(xué)上。朱西寧白天有工作,晚上才有一點點時間,朱天心半夜去上廁所,永遠(yuǎn)看到他在伏案寫東西。
“另外,從小父母就給我最大的自由,讀各種書,瓊瑤、張愛玲、白先勇等?!彼f,自己12歲那年讀《洛麗塔》之后,告訴父母自己也能寫出《洛麗塔》時,他們也沒問她到底看懂了什么。
因為父母的緣故,朱家客廳曾一度是許多文人作家的聚集地。尤其是假日,總是走一批又來一批,常常是朱西寧手握煙斗和文人聊天,劉慕沙在廚房埋頭做菜。冬天天冷,父親還會去租棉被,給這些談?wù)撐膶W(xué)或者僅僅是蹭吃蹭喝的友人取暖。
作家三毛也曾多次光臨朱家客廳。第一次是1980年,荷西剛意外去世,三毛回到臺灣,和朱家姐妹一見如故:“她坐在沙發(fā)上,牛仔料工裝褲,襯著燈籠大袖藍(lán)布衫,是個小男孩打扮。初看人很憔悴,講著話眼睛就漸漸亮了?!敝焯煨挠浀弥v到荷西的死,三毛熱淚如潮,順著臉頰靜靜流下。endprint
在朱天心的記憶里,那些文人們聚在一起說些什么已無從查起,但看到那些人在自己家的客廳里認(rèn)真地爭執(zhí),甚至爭執(zhí)到翻臉,讓年幼的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原來文學(xué)可以這樣六親不認(rèn),可以讓這么好的朋友,這樣吵到后來絕交;原來文學(xué)是一個這么激烈的事情,絕對不僅僅是一個很優(yōu)美、斯文、風(fēng)花雪月的事”。
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朱天心一步步在臺灣文壇走出一條不與世人同調(diào)的創(chuàng)作之路——她更多地將目光聚焦在自己所看到的更為殘酷的世界。
1992年,34歲的朱天心寫出《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喊出了“可不可以我不認(rèn)同這里、討厭這里,但我還是可以住在這里”的外省人心情。這部作品不僅獲獎無數(shù),更幫助朱天心贏得“臺灣眷村文學(xué)第一人”的美譽(yù)。
5年后,朱天心的《古都》面世,借一名普通女子的眼描畫臺北這座記憶之城和現(xiàn)實之城的沖突?!拔业膭?chuàng)作只想表達(dá)一個簡單的意思:很多人都想在政治壓力下放棄自己的記憶,可是我的記憶不是這個樣子,我起碼可以說出我在場。難道你的記憶不算數(shù)嗎?”
后來朱天心又陸續(xù)出版《學(xué)飛的盟盟》《古都》《獵人們》等,并因文字不媚俗,敢于直面周遭與現(xiàn)實而贏得了一眾追隨者。阿城就一直推崇她的文字,在《古都》一書的序言中,他寫道:“朱天心是陽氣的,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氣質(zhì)。”
風(fēng)雨不動,寫或不寫
朱天心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老房中,因家中沒有書房,他們夫妻倆加上女兒謝海盟只得日日同行,到咖啡館寫作。吃完早餐,大家分開各就各位,每人面前一沓稿紙,一支鋼筆,夠用一上午的墨水,以及幾本寫作會用到的書。
一路走來,朱天心見證了太多曾經(jīng)敬重或寄予厚望的同輩或后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了初心,削平了棱角,磨去了銳氣,個個都成了隨波、討喜之人。眼見這些,她常常一邊感傷,一邊告誡自己“不要成為那樣的人”。她自言也羨慕那些高產(chǎn)的作家,但更喜歡自己能有“不寫”的自由。
“不須為任何的風(fēng)雨聲、不為任何的出版商、任何的市場、任何的評論者、任何的文學(xué)獎而寫,以至可以誠實地、自由地面對自身時有的困境,不回頭炒冷飯不跳針。其實無非就是風(fēng)雨不動地在寫,或是不寫?!敝焯煨恼f,外面的時代變化這么急促,可寫作還是得耐下心來,一字一字地寫,像在一火場里繡花。
“不寫,對一個作家來說,會為此付出一些代價的吧?”記者問。
朱天心答:當(dāng)然,比如讀者將你遺忘?!斑@是一種‘昂貴的生活——你要先放棄,再買不寫的自由。但這是一個誠實的創(chuàng)作者應(yīng)該擁有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