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海
一
今天早上,漢青給我打電話:“喂,國嗎?你二叔上吊自殺了!”我以為他在咒二叔,就罵他:“你二叔才上吊自殺呢!”不一會兒二爺就跌跌撞撞地來到我家,臉色泛白,像是要“過去”的樣子,結結巴巴地說:“你二叔他、他、他不孝……”話沒說完人就往后仰,我連忙抱住他輕飄飄的身子。
二爺今年86歲,每餐半斤白酒兩碗飯,早晚各半個時辰練功,這些年連感冒都沒得過,正享著兒子的清福呢!二叔一走,這不是停了老爺子電嗎?無論作為市交通局黨組書記、局長,還是作為二爺?shù)莫毶鷥鹤?,二叔都不應該這樣。
二爺定了定神,說:“唉,他這一走,夯拳怎么辦?”
夯拳?二爺這時候居然想到的是夯拳?夯拳原本是我們周家祖?zhèn)魅āN覀兗易嫔鲜呛颖睖嬷萑?,江湖上人稱“夯拳周”。宣統(tǒng)二年(1910),太爺爺跟人走鏢到南方,被革命的人劫了,他才知道那趟鏢是軍火。那時丟了鏢就是砸了牌子,還要賠償損失。我太爺爺只得流落到一個長著蘆葦?shù)男〈遄永镫[名埋姓地生存下來。二爺那么珍惜夯拳,不光是因為我老爺爺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還因為我爺爺臨死的時候鄭重地將夯拳和我奶奶和她肚子里的我爹托付給了二爺。而二叔是我們周家夯拳第五代的唯一傳人,現(xiàn)在還沒選定第六代傳人呢,二爺怎么不牽腸掛肚呢?
關于第六代傳人,二爺也打過我的主意,想讓我跟二叔習夯拳,將夯拳還給周家。我比二叔只小不到8歲,但低一層輩分,勉強可算作第六代。我5歲時,二爺在征得我奶奶的同意后,就讓我看一本畫著打拳的小人兒的書,告訴我夯拳的精要全部在這小冊子里邊,讓我每天看。有時晚上的時候還叫我看二叔“吭哧吭哧”地練習舉石鎖。但有一回他把我的雙肩用力捏了又捏,我疼得眼淚直打轉,他竟然“唉——”了一聲。我奶奶問:“怎么樣?”他說:“這娃的臂膀隨了他媽咧,天生是個女人臂膀,兩邊如坡,不能承力,不是習武的料子?!毙宰右彩兆吡?。小冊子是夯拳掌門人的標志,說明我徹底喪失了第六代傳人的資格。奶奶說狗子爺家的毛毛倒是符合要求,虎背熊腰,眉如臥蠶臉如盆??墒嵌斦f:“別提他,別提他。這娃更要不得,目光呆滯,沒有悟性。況且不姓周,別把夯拳傳得像黃狼子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了?!蹦棠搪犃撕軔阑?,“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難不成這夯拳要失傳嗎?”二爺身子一躬,賠笑道:“嫂子,看你說的,我會留心的?!蹦棠獭昂摺绷艘宦?,拂袖而去。
二叔因為在南方立過戰(zhàn)功,當兵回來,國家安排了工作,吃上了商品糧。后來一步步提升,當了所長當鄉(xiāng)長,當了鄉(xiāng)長當書記,當了書記還當書記(政法委書記),后來當常務副區(qū)長,再后來當了市交通局局長。隨著官職的變化,二叔對傳授拳法似乎越來越不怎么上心了,到了市里以后,就再也不提物色徒弟的事了。聽說做慈善很上心,一直在資助好幾個孤兒讀書的費用,從小學到大學都包了。后來,我奶奶也死了,只有二爺一個人操心夯拳。記得有一回,二叔帶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路過家里,二爺忍不住又叨咕這事兒:“你做好事我不反對,可收徒的事也要放在心上?!倍逭f:“爹呀,都什么年代了,還講這個?”二爺一聽,腦門上躥火了:“你說什么年代,女人不生娃還是地里不長草???這夯拳它可是有革命歷史的,革命傳統(tǒng)你也不要了?虧你還是國家干部!”這一頓訓,二叔把頭低到了胯下。
“國,發(fā)什么呆呀?快去批一件12年白云邊,今天晚上有兩桌包席。”我老婆金花穿著藍色的深筒膠鞋從二樓下來,扛在肩上的拖把還在滴水。
我沒有動,只是沉重地說:“二叔走了!”我的胸口突然一緊,一股淚水就拼命往眼眶外涌。“這、這、這怎么可能?”金花之所以這么敏感,多半是因為我二叔對她娘家有恩。那年,我岳父還是個殺豬的,每天早上賣完肉都要喝早酒。有一回喝多了撞了一個人的摩托車,兩人發(fā)生沖突,他失手用刀把人捅傷,被公安局拘留。當時我未來的老婆急得跟個啥似的,跑來找我,我就找到二叔。那時他當政法委書記。這事兒只讓我后來的岳父出了2000塊錢的醫(yī)藥費,免除了牢役之災。我老婆金花記著二叔的人情呢。
不過我老婆金花對二爺有成見。二爺一直在打我兒子小兵的主意,說他天資聰慧,是練夯拳的好料,誰知,我老婆金花當面把二爺搶白了一頓,都什么年代了還夯拳鬼拳的?現(xiàn)在誰家的娃不沖清華北大去?從來沒有人敢在二爺面前這樣糟蹋夯拳,我老婆金花差點兒把二爺?shù)娜酥袣馔?,后來還像防人販子一樣地防著二爺。幾年前,漢青想承包我們市的一條一級公路的標段,說這行特別賺錢,只是資金不足想邀請我加盟。說得人心里癢癢的,我就決定去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把戲。說實話,兩天下來使我開了眼界,這些年小本經(jīng)營做順了,見了這樣動輒千萬元上億元的大手筆生意,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別人可能是把我當作大老板了,搞接待一出手就是幾千元。可我手上那點兒小錢不夠給別人當佐料,心又不免感到空蕩蕩的。漢青私下卻對我說,讓我象征性地投點資。我問為什么。他神秘地擠了擠眼睛,說,你二叔馬上就要當交通局局長了。這事連我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實,漢青平常承包些修修補補的工程,是我飯館的一個??投眩粊矶サ奈揖透煜ち?,至于他什么背景我都不知道。這年頭只要能賺錢,我管他什么背景呢?這幫人?。‰y怪會賺錢呢!正在這時,我手機響了,是老婆的電話:國,你馬上給我回來!金花的語氣嚴重不滿,我連忙問怎么了,聽筒里傳來“呼呼”的粗重呼吸聲,她幾乎是在吼我。你那個死老頭子二爺不要臉!他整天跟在我后面,我打的,他居然也打的跟我。你說,是不是你跟他說什么了?咦,奇怪了,二爺跟蹤她做什么?我立即說,向毛主席保證,我沒有!你可不許罵人啊,你可以當面問他的呀。我問?我到哪里問?老家伙整個一特務,他還躲著我呢!我想起毛毛出事后,二爺曾經(jīng)提醒過我。國呀,我看現(xiàn)在的人都說不清,你凡事要多長個心眼呢!我當時還不能理解他的話有何指,但此時我卻突然有所悟了:莫非二爺怕我出門期間,老婆紅杏出墻了,是在為我放哨?我馬上壞壞地笑了笑調(diào)侃說,老婆呀,你說我能說啥呀?你們太過分了吧?做你們家媳婦真累!金花恨恨地掛了機。endprint
此時,面對一臉悲苦的二爺,我老婆也動了惻隱之心,扶起他坐在沙發(fā)上,還給他倒了一杯開水。二爺坐的這個沙發(fā)差不多是我的專用沙發(fā),因為我喜歡坐在這里看電視。前些日子的一個下午,大約4點鐘光景,我正坐在沙發(fā)上觀看本地電視直播的少兒武術比賽,剛好有一位小學生打的拳我非常眼熟,那出手的力道直接,拳路子簡捷,直奔主題。不知什么時候二爺輕手輕腳地來到了我的飯店里。那時,二爺一身白色西服套裝,長長的頭發(fā)朝后梳得一絲不茍。二爺進城后就穿這個,我老婆曾經(jīng)稱贊過他,你二爺風韻猶存呢!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吃飯,我笑得把一粒飯嗆進了氣管,嗓子咳破了才咳出來。縣城的人都知道這老家伙是市交通局局長的老爹,不少人都巴結他。那會兒,他就在我的面前,一雙亮閃閃的眼睛里充滿笑意,國呀,今天咋沒有睡?我連忙關了電視。二爺自己撿了椅子坐下,朝我探了探身子,問我,那事你們商量得怎么樣了?咦,啥事?老子錘死你!二爺伸出碗大的拳頭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嚇得夾緊了褲襠,生怕那老拳落下來了。二爺?shù)奈涔ξ沂怯H眼看到過的。那年我奶奶“走了路”,二爺一手操辦了奶奶的喪事,把我奶奶風風光光地送走了。民兵排長吳遠大等在我家門口,二爺便被幾個民兵用麻繩綁了往大隊部送。據(jù)說是公社有位蹲點的干部在那兒,聽說一個貧下中農(nóng)為一個壞分子辦喪事,就說是階級立場問題,要在那兒召開斗爭會。那時節(jié),看大人們開斗爭會是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一大樂趣。開斗爭會多半會捆一個或者幾個人,有時挨斗的人還戴上一頂圓錐形的紙糊的帽子。沒想到二爺也會去挨斗,我心里難過極了,鼻子酸了又酸,許是為了奶奶把淚已經(jīng)流光了,最終沒哭。吳遠大還扛了幾根長長的“三八”槍,槍很舊,但很能壯威;二爺那被勒起的一塊塊的肉坨坨在槍的看護下仍然會動。好多的小伙伴跟在后面吆喝:“哦喲,捆人了,捆人了?!蔽摇⒀绢^和毛毛沒吆喝,我是覺得這嚴重地打擊了我們的自尊心,因為從小我就滾在二爺?shù)膽牙锫勚菬煵莸臐庀愠砷L,我把他一直當我的親爺爺?shù)?。我爹和我二叔不依,他們擋在民兵前面不讓帶人。我爹說,你們有沒有搞錯?。课叶宀皇请S便好抓的。二爺卻說,你們兩個走開吧,他們也是照領導指示辦事嘛。兩人不情愿地讓到了一邊。吳遠大說,王登武,你堂堂正正的貧下中農(nóng)給一個壞分子當孝子賢孫,知不知恥!二爺?shù)暮斫Y很慢地滑動了一下,然后長舒了一口氣,他忍下了沒有發(fā)火。我聽出話里的不善,突然就上去揪住吳遠大的衣襟,用我那稚嫩的聲音罵他。那家伙對著我的臉就是一巴掌,我的眼前金星直冒,腦子里嗡嗡地響。這個時候我只聽得“嘣”的一聲悶響,二爺身上的繩子就斷成了幾截落下來。說時遲那時快,他像老鷹抓小雞那樣把吳遠大高高舉起,略一遲疑,輕輕丟在土地上,吳遠大頓時“哎喲哎喲”幾聲,大伙兒全都驚呆了:以前的二爺只是傳說,此時二爺?shù)谝淮卧诒娙嗣媲奥冻鏊恼婀Ψ?!二爺把我摟在懷里,朝吳遠大晃了晃拳頭,憤怒地說,你一個大人把一個小娃打成這樣,也算男人?那晃動的拳頭就永遠定格在我心里了……沒等我回應,二爺收回拳頭:“看來你對夯拳也不上心哪!”我分辯說:“二爺您冤枉我了。剛才我還看市電視臺的武術比賽呢!里邊有一個小孩打的拳,我覺得像我們家夯拳。”二爺說:“不可能,夯拳是你們家祖?zhèn)鳎瑳]有第二家?!蔽艺f:“如果是我祖上兄弟后人呢?”二爺啐了一口,“你少吃咸蘿卜操淡心。我問你,上個星期一,在你這兒喝酒,我跟你說讓小兵練拳的事,讓你們兩口子商量商量的,你真忘記了?”哦,原來是這樣。我咋就忘記了呢?我只當是酒后玩笑話呢,哪知這些年二爺被我老婆金花嗆了幾回“鬼拳”后還是沒有死心。我老婆人高馬大的,我兒子的臂膀也隨了她的身材,11歲的年紀,就已經(jīng)顯出寬大的骨骼,手指也比我的長,我相信更讓二爺欣賞的是,小兵雙眼炯炯,口齒伶俐,一身靈氣。
假若我兒子真的成為夯拳的第六代傳人,那二叔的事對二爺?shù)拇驌袅Χ染托〉枚嗔耍靡欢尾婚L的時間就會殘雪消融。更重要的是,我父親體弱多病沒能擔起傳承之責,我先天不足,也沒有孫承爺業(yè),而隔了兩代人后,我兒子卻能堪當重任,讓周家拳重新回到周家人手里,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一時間,我胸口蕩起一股振興祖業(yè)的豪氣。
二
以前我對夯拳是有感情,但從來沒有這么上心過。特別是二叔死后,我覺得,只有我才能想辦法拯救我們的夯拳。那些日子我滿腦子都是他們在練夯拳的畫面,做夢都在與他們相會。記得二爺告訴我,練習夯拳要從扎馬步開始,同時訓練臂力和耐力;夯拳的最厲害之處是出拳精準狠,一拳必將目標擊得粉碎。二爺說,拳如人,練習夯拳的人心中必定存了一個“義”字的……我突然記起二叔曾提起過,縣文化館的干部曾經(jīng)找過他,要把夯拳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上報,讓他或二爺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并且特別強調(diào),每年有5000塊錢的保護與傳承經(jīng)費。二叔婉言謝絕。問理由,沒有理由。我猜想,也許二叔比我們更加懂得夯拳的精要之處在于“義”而不在于得吧,而且作為一名領導干部,他也不能往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上靠。
偏偏這個貌似一身正氣的二叔突然一死了之。二叔為啥要死?坊間版本太多,有人說是二叔正要被紀委喊去喝茶,他自知過不了關,就上吊自殺了,從而保全了家屬。有人說是半夜有人威脅他,讓他自行了斷,不然,死得更難看,他是被逼死的。還有人說二叔天生是個講義氣的種,為了保全重要人物,慷慨赴死的。那一段時間,走到哪里都是這樣的議論,想躲都躲不開。我只知道組織上找二嬸他們談過話,讓他們要相信組織別信謠言,說是老王患抑郁癥很長時間了,不堪痛苦就死了,并且還展示了二叔的遺書。遺書上大致說了三條:一、我是清白的,只是難以忍受病痛的折磨,只好一死了之……二、要相信組織……三、對不起爹,對不起妻子兒女和孫子……
有一天,漢青又打來電話,神秘兮兮地說:“國,你二叔咋死的你知道不?是有人在背后需要他死;你二叔一死,他上面好多人都松了口氣呢?!?/p>
“你怎么知道?”我有點不屑地反問道。
漢青淡淡地說:“你不要問我怎么知道的,我只告訴你真相。
我知道,漢青一直對二叔拒絕給他公路建設項目耿耿于懷。那次的生意確實是讓他前期花費了好幾萬,因為我們當時都是志在必得的,可是問題也卡在了二叔這兒。我去找二叔的時候,二叔在開會,辦公室主任讓我坐下等,好茶好煙地招待我。我從不抽煙,見那么精致的煙,就想公家的東西不抽白不抽,甚至想抽抽煙更顯得是局長的家里人。等了半天,二叔散會了,把我叫進他辦公室。我一進門就嚇了一大跳,我的媽媽呀,辦公室大得嚇人。光那張寬大的辦公桌,我敢說可以睡下4個人。轉椅的皮上散發(fā)出我說不出但覺得很高貴的氣味。背后的大立柜裝滿了大部頭的書。寬大的轉角沙發(fā)轉了幾乎一圈。沙發(fā)扶手邊有一扇門,那里邊是一張考究的床,整齊地疊放著色澤光鮮的被褥。像我等鄉(xiāng)下人進到這里,首先得嚇個半死,哪里還敢造次?唯一讓我把心放寬的是那本我熟悉的夯拳拳譜擺放在沙發(fā)的轉角處,旁邊還有一個秀氣的小男孩的相框,想必二叔閑來還練幾趟?我覺得很有可能!“國呀,又是什么事?”看這話說的,還又是什么事,似乎我一來就是找他麻煩的??蔀榱四莻€工程我還是強裝笑臉朝他那里走近了幾步,這這這、那那那地說明來意。二叔也聽得仔細,聽完后他說:“國,這事兒你做不成,工程太大了,你哪有那么多本錢?”我說:“我有合伙人?!彼扒小钡匾恍?,說:“這事兒我見多了,二叔只想說,你別害二叔?!币粋€“害”字頓時讓我啞巴了。二叔便離開座位,來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臂膀,說:“行了,好好做你的老本行吧,回頭我給你們縣交通局打個招呼,讓他們對你的生意多關照點,我看也不錯的。今天大老遠跑來了,中午我?guī)愠鋈コ燥垺!蹦翘欤姨貨]有骨氣,事沒辦成卻隨他去海吃了一回。后來,朋友不死心,讓我找二爺去當說客。我一拍大腿,是啊!就找到二爺。哪知,二叔這回連二爺也沒有給面子,說是他上面還有更大的領導,工程是別人說了算。二爺耍了一會兒賴也不行。事情就這樣黃了,沒想到漢青從此惦記上我二叔了。endprint
漢青在電話里繼續(xù)說:“老周,(哼,他比我大4歲呢)你二叔的事知道了嗎?他有個二奶,還生有一個兒子,上小學三年級了。我們那個項目就是這個女人做的?!笔裁匆馑迹课夷X子嗡嗡作響。這哪兒是朋友,分明還記著仇嘛!你把莫須有的事兒告訴我你就發(fā)泄了嗎?你的幾萬塊就回來了嗎?小人長戚戚?,F(xiàn)在有人千方百計地行賄官員,事辦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辦不成就反目,多么齷齪的人哪??磥?,這中間套路太深,也不是我所能看透的。當初二叔可能看到了這一點,不然,早就倒了霉了。也好,一個電話這事兒倒讓我放下了,不虧欠他了。
放下電話,我也冷靜下來。漢青的話倒是個新版本,雖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二叔在官場混了幾十年,早已讓人把握不準了。比如毛毛那事吧。1996年的時候,狗子爺?shù)膶O子毛毛出了個說不出口的事。這小子手里有了些錢就花心。問題是哪里女人你不好沾,偏偏在娛樂場所搞,被人家公安局抓了個現(xiàn)行,還錄了像?我去找人家的時候,人家好像也挺賣面子,畢竟平常在我那兒吃喝點什么我都掌握著分寸,沒讓他們破費,可他們就是讓我先看錄像,毛毛的丑態(tài)真是……人家就說:“周總,您看這事兒我們沒冤枉他吧?”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能解決問題。我這才想起,我是什么周總?這年頭,別人見你是生意人就稱你“老總”。其實我只不過是一個開館子的鄉(xiāng)下人,骨子里就是個毫無根基的個體戶,與公家人沒法比,在他們眼里還是一個屁??墒?,毛毛是狗子爺?shù)膶O子。狗子爺和二爺都是我老爺爺收留的孤兒,我爺爺?shù)耐T師弟,可以說,一個“義”字在我們?nèi)掖鄠?,因此,毛毛從小也是我要好的兄弟,他早年沒了父親,都是我們幾家?guī)退?,連他開店的本錢起初也是狗子爺來說了讓我們借的。狗子爺?shù)仍谕忸^,他以為我很有出息的,見我耷拉著頭出來,也明白沒戲,他就急了,說:“國呀,你要快點想法子啊,千萬不能讓他媳婦曉得啊,那樣這個家就散了呀!”是呀,這事兒千萬可不能讓他媳婦知道的。我想也只好找二叔了,他可是政法委書記,管他們呢!我知道,狗子爺在二爺面前說話向來就沒有底氣,這事兒只有我來做。我就把毛毛的事給二爺說了,二爺做事那才叫爽快,立馬當我的面對二叔下“最后通牒”:“小子,這事兒都是毛毛一時糊涂,出來后我來教育他,現(xiàn)在是我們要把他那個家救下再說。你也別跟你老子打官腔,我現(xiàn)在就坐你家里等毛毛。”結果,當然是二叔出面讓辦公室主任給公安局局長打的電話擺平了。
毛毛出來后,二爺當著二叔的面給了毛毛一個大嘴巴子:“你有錢了就癢是不是?你叔是公家人,是干部,他不會為了你操心,他是為了我們幾家人的義氣!你小子如果不改正的話就是不講義氣!”
二叔說:“爹,您別老拿自己當關二爺好不好?”
“咋了?不服?”二爺脖子上的青筋直暴,“想當年,你大爺……”
“算算算,”二叔一聽連連擺手制止了二爺,“當年大爺爺那是民族大義,不是您老人家為朋友兩肋插刀。我這當書記的啥時也不能講義氣的。毛毛是初犯,以教育為主。”
二叔到市里工作后,有時很長時間不回家,如果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呢?連二爺都知道現(xiàn)在世風日下,怕我們家金花出軌,何況大權在握、瀟灑倜儻的二叔呢?我不敢想下去,我怕二爺、二嬸和丫頭知道我有這想法罵我。我就在心里罵:“砍腦殼的漢青,非要說出這樣的事來煩我,我就不信!”
三
二叔死后,組織上除了發(fā)布死因是抑郁癥外,沒有做任何其他結論。有個當過領導的人私下對二爺說,沒有結論就是結論。這些官場的道道我不懂,二爺、二嬸和毛毛也不懂,我們只相信組織。
倒是我們家夯拳不久后成為熱門。
夯拳作為我們縣申報省里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項目,政府歷來是很重視的。有一天,縣文化館的干部找到二爺,過問夯拳第六代傳人的事。文化館的同志說,王局長在世時,拒絕將夯拳列入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那是他作為領導干部要避嫌;現(xiàn)在王局長不在了,這事就沒有那么多講究了,要抓緊定下來。這件事也涉及我縣的文化底蘊挖掘問題,涉及對外宣傳提高我縣知名度的問題等等。二爺一聽,夯拳原來還這么受重視,比打了雞血還興奮(對不起,二爺,我實在想不出更形象的話來比喻您的心情了),他“啪啪”地拍了胸脯:“同志,你放心,有我王登武在,夯拳就不會失傳!”
二爺說夯拳不會失傳,是寄希望于我兒子小兵,而我老婆金花又不同意小兵練習夯拳,二爺就給我施加壓力,讓我就是吹枕頭風也要把金花說服,同意小兵練習夯拳。搞得我腦殼都是大的,只好天天在店里拖地、抹桌子,累得差點吐白沫子,可我老婆卻哈哈大笑,說:“嘖嘖嘖,你這是為了哪一出呀?”金花的態(tài)度讓我頓時泄氣了。
見我這里沒有動靜,二爺又登上我家門。他就一句話,金花的工作你硬就做不通?我說:“別急嘛!”二爺就吼我:“我八十六了,你二叔又不在了,我能不急嗎?”
二爺干脆“噔噔噔”直接上二樓。
我老婆金花正在吧臺記賬。二爺身子伏在吧臺,幾乎哀求道:“金花呀,夯拳它是個好東西,是你們周家的好東西。爺爺求你了,你就讓小兵練它吧?!?/p>
金花被二爺?shù)呐e動嚇住了,說:“二爺呀,您老千萬別這樣,我們家小兵不是那塊料。再說吧,學了那玩意是能吃呀,還是能喝呀?”
二爺一拍巴掌,高興地說:“國家每年給5000塊錢的補貼呢!”
金花一怔,“咯咯咯”地差點兒要笑過去了,“5000塊,哈哈5000塊。我兒子隨便考上個重點大學出來年薪多少?5000塊喝西北風都不夠啊,我的二爺爺!”
二爺?shù)哪槤u漸漲成了豬肝色,眼睛直直地看著金花,突然雙膝一彎,“撲通”跪在地板上,“金花,二爺只能這樣了,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我們都沒有想到二爺會這樣,一下子都愣在那里不知怎么辦才好。后來還是金花比我反應快,對我吼道,“國,你站那挺尸呀,還不過來扶一把!”
我連忙過去攔腰抱住二爺,二爺拿手使勁掰我的手,近乎耍賴地說:“我不起來,我不起來!”我兩眼也含著淚:“二爺二爺……”連哄帶抱,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摟起來。二爺跺著腳,“叭叭”地自打耳光?!俺龀?,出丑啊,我沒老臉呀!”兩行清淚隨之滾落下來。endprint
這事兒發(fā)生后,金花罵二爺走火入魔,八十幾的人還給人下跪;我罵金花太不近人情,八十幾的人給你下跪,你都無動于衷。兩人幾天不說話。我很擔心二爺想不開,就去了幾趟二爺?shù)募?,都沒找到他。丫頭說:“爺爺天天在外面散步,只是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回來?!惫皇菤庵?。
我是在一個象棋攤上找到他的,他看不懂象棋,目光呆呆地盯著棋盤不動,下棋的、看棋的沒有一個人理他。他一見我就拿冷臉對著我,嘴唇直打哆嗦。我就想把他扶起來,他用力甩開我,說:“沒出息的東西!”
是的,我是沒出息,我怕老婆??晌遗吕掀牛彝ゾ秃湍?,一旦不怕老婆的時候,兩人就“嘣嘣”地吵架,就影響孩子,就影響兩家大人。再說了,我老婆金花不讓我兒子練習夯拳也是為了兒子的學習著想,現(xiàn)在的家長誰不為孩子的學習著想啊,好多人陪讀陪到大學畢業(yè)呢!金花這樣想也不算錯呀!您把夯拳當寶,就不興她把兒子當寶嗎?這些話都是我在心里說的,從我嘴里出去的話都是這樣的:“二爺,您就怪我好了。要不,您就教我學,我學會后再教我兒子?!倍斈樕暇吐冻鲂σ?,說:“去去去,能這樣我還費那么大勁?”說完長嘆一聲:“唉,都怪你二叔?。 蔽覄竦溃骸岸?,二叔走都走了,您怪他有什么用?”二爺幾近咆哮地說:“他對不起夯拳!”
四
為了夯拳,二爺日漸消瘦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說實話,這幾十年來,狗子爺和我們幾家要不是二爺罩住,不知要受多少罪呢。我爺爺為新四軍帶路襲擊鬼子炮樓的時候,胳膊被生銹的鐵絲刮了,后轉為破傷風不治身亡的,夯拳的革命歷史也是指這件事。聽村里老人說,我爺爺臨死將奶奶托付給二爺,本是想讓他跟我奶奶成親的,可是二爺眼睛瞪得像牛眼,對前來點撥的人說:“寧穿兄弟的衣,不沾兄弟的妻,這是我們習武之人的規(guī)矩!”硬是沒敢娶我奶奶。也不讓狗子爺娶我奶奶,還跟狗子爺干架,搞得狗子爺在他面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后來又跟吳貧協(xié)干架。據(jù)說吳貧協(xié)年輕時打過奶奶的主意,但一直畏懼二爺不敢輕舉妄動。新中國成立不久,這人當了農(nóng)會干部就不怕了,公然上我們家里來,說是為了劃分階級成分的事跟奶奶談話。談到晚上還沒走,就被二爺一夯拳打出門外。這一拳為我奶奶打了個“壞分子”的帽子。后來,那人又當了大隊貧協(xié)主任,再后來為了奶奶的喪事,慫恿公社干部整治二爺,派自己的兒子吳遠大親自去捆二爺呢!如今二爺遇到了坎兒,我怎么能不管呢?這樣,我成天沒有什么主意,卻又不得不抓破頭皮地想主意,想為二爺分憂。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個女人打來的,約我到公園見面,說是有要事相告。這年頭,女騙子的騷擾電話太多了,我留了個心眼,設置了來電歸屬地,知道這電話是本市的號碼,還是城北口音,但我還是不太相信,況且,金花就在我旁邊坐著,別看我們鬧別扭,但與女人的接觸,那是斷斷不敢馬虎的,她正豎起耳朵聽著呢。我就讓對方在電話里說。對方說,不方便。我又問:“是哪方面的事?”她沉思片刻,說:“關于你二叔的?!蔽伊⒓聪窕馉C了一般,蹦了老高:“什么,我二叔的?好,我馬上來?!蹦沁呌侄诹艘痪洌骸鞍涯愣攷稀!迸?,還知道我二爺,那這事就是千真萬確的。我一拔腿就往外直奔公園,后面?zhèn)鱽砦依掀沤鸹ǖ穆曇?,站住!我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她又要?jié)外生枝。我只好急剎住腳步,慢慢轉過身,等候一場狂風暴雨的降臨。只見她手里舉著一串鑰匙,假裝面無表情地說:“把車開上?!蔽抑溃@是主動與我和好了,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就笑嘻嘻地說:“好好好好好?!?/p>
公園北角,停著一輛白色凱美瑞轎車。倒數(shù)第二棵樟樹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旁邊站著個女人,一身大紅旗袍裹著豐滿的身子,顯得既婀娜多姿又莊重典雅。我和二爺慢慢接近目標。那女人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們,白皙的臉上泛起兩片紅云。這個橫空出世的美女是個什么來頭?我和二爺對視一眼,都充滿疑惑。
那女子很大方地朝我問:“是周老板嗎?”
我說:“是?!?/p>
她朝我點了點頭,又指了二爺對我說:“那這位就是你二爺?”
我點點頭說:“是的?!?/p>
“驗明正身”后,這女子招呼石凳上玩游戲的男孩:“王小義,過來?!?/p>
王小義很聽話地“哎”了一聲,就小跑過來。
咦,這小孩怎么這么眼熟?我飛快地在腦子里搜索著關于這個小孩的印象,終于定格在那次直播的本市青少年武術比賽上,因為與我們家夯拳有關,所以那次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而此時從他的相貌中,我突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女子朝二爺一指,說:“小義,快叫爺爺!”小義把我們這些人打量了好一會兒,才怯生生地叫了聲“爺爺”,二爺也是猶猶豫豫地答應了一聲。
接著,女子讓孩子叫我叔叔。這是個大眾化的稱謂,小義很容易地就張嘴叫了,我也自然而然地應了。
女子似乎松了口氣,然后,從她提的一個粉色小包中拿出一沓紙張放在我手里,說:“這是王局與這小孩的親子鑒定證明,請你們過目?!比缓竽贸鲆槐痉狐S的小冊子,交給二爺:“這是王局讓我交給您的拳譜?!?/p>
親子鑒定的權威性我多少聽說過,可是真正的親子鑒定證明我從來沒有見過,只是看到結論中那個阿拉伯數(shù)字99.99%后,我一下子就開始眩暈,天哪,這小孩原來是二叔的親生骨肉!我立馬又想起二叔辦公室沙發(fā)上的那個小男孩的相框,不正是眼前的王小義嗎?我急切地把這個信息如此這般地向二爺講述,根本就沒有注意二爺?shù)那榫w變化。當“嗚嗚”的哭聲響起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二爺?shù)淖齑骄拖衲翘煸谙笃鍞傋由弦粯釉诙秳?,隨著抖動幅度的增大,身子也開始抖個不停,二爺從丹田發(fā)出的厚重的哭聲綿綿不絕,他周圍的空氣都被聲波攪得顫抖起來。
遇到這種大喜的事,二爺哭一哭就如同餓了要吃飯一樣正常。等到二爺稍微平靜下來,我才把這小孩練習夯拳的事告訴給二爺,二爺連連點頭,說:“小義,王小義,這名字起得倒不錯?!闭f完,向小義伸出雙手:“小義,過來,讓爺爺好好看看?!毙×x大方地走了過來,將自己的小手放進二爺?shù)拇笫终评铮瑑呻p黑白分明的手交織在一起,不斷摩挲,我看得眼眶也濕濕的,想流淚。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到,這女子與二叔怎么這么熟悉,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二奶”?女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說:“你們是不是對我感到很好奇?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和弟弟都是孤兒,小時候王局還帶我和弟弟到過你們家呢。王局是大好人,他資助了我15年的上學費用,還幫我找到了稱心如意的工作。王局生前交代我,讓我在他死后把這孩子交給你們。王局教王小義練習夯拳有幾年了,這孩子算得上是文武雙全吧?!闭f罷,眼里游離著一股弱弱的光,那是一道充滿母性的光。
“那小義的媽媽是誰?”我順勢問。
女子開始一怔,然后嫣然一笑,說:“我也不知道。不過,王局生前就說了,讓你們不要打聽這個?!?/p>
其實我從她的眉宇間看到了某種熟悉的信息,不過我還是按照二叔生前說過的,不要打聽!
二爺這時候幸福得只知道笑和點頭兩個動作。那女子帶著孩子跟我們說再見,二爺笑笑,頻頻點頭;他們上車了,朝我們露出笑臉,二爺笑笑,頻頻點頭;車子發(fā)動了,冒出一股青煙,“嗚”……我看見二爺還是笑笑,頻頻點頭,并伸出右手朝他們揮,直到小車成了一個小黑點。
我為二爺意外得到孫子而高興,更高興的是小義是夯拳第六代絕對的傳人。盡管這個傳人不姓周,但他姓王也是一樣的,我們的親情早已超過了血緣關系。我臉上露出笑容,不由伸開雙臂做了個深呼吸。二爺忽然把我的胳膊架在空中,把夯拳拳譜舉在我面前,高興地說:“國,我想起來了,金花最聽你二叔的話,小兵練拳的事有希望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吃驚地說,二爺,小義不是……
二爺連連擺手,你別提他,你別提他。兩碼事。
這是為什么呢?我沒有問二爺,二爺也沒有告訴我。二爺小心翼翼地捧著夯拳拳譜,決定再去找金花,也不知道她答應不答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