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活的碎片拿來

文卿

小時候，中秋節(jié)，月亮之下，月餅邊上，父親講故事。

基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傳統(tǒng)思維，人們說你爸會寫文章，從小培養(yǎng)的吧，所以你們也會寫。我想了一下，好像沒有。在我和弟弟學會寫東西之前，他從來沒有叫我們寫過文章。21歲時我寫了第一篇小說，四五千字而已。父親看完在不大的房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告訴我文學的路很難走。聽不出是鼓勁還是威脅，當時我并沒想走文學的路，后來也是在邊上蹭，到今天也沒真正上道，但由此有了一份與文字結(jié)緣的工作。我弟讀大學時，看了老爸的小說，說這個他也會寫。后來就寫了，也發(fā)了，他現(xiàn)在的工作也算是因為當年發(fā)了一些文章得到的。我和弟弟因文字各謀得一份差事，能混口飯吃，這是父親帶給我們的最大福利吧。

如果說有意識的熏陶，不知中秋節(jié)的故事算不算，但中秋故事好像只有一兩次，也許還留下了“剩下的明年中秋再說”的懸念。故事是什么我忘了，只記得里頭的一個場景。一個小男孩坐在九龍江邊的船上，水波粼粼，岸邊是竹林。后來這個場景出現(xiàn)在父親的長篇小說《戲臺》?！拜p悠悠的小船無聲無息地劃過水面，劃破了寧靜的天空，劃破了逍遙的云。翠竹的倒影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岸邊搖晃……白鷺在我們的船邊低低地飛翔，‘咕咕地叫著，有的落在沙灘上，有的落在前邊的水面上，有的落在我們的船舷上……”原來小男孩就是父親，那個場景是父親小時候的生活碎片。而父親中秋講故事也是我的一個生活碎片。父親喜歡零星碎片，像拼圖一樣，根據(jù)自己對生活的理解、想象、情感重新組合，這個方形放這合適，那個菱形放那正好，拼一幅理想中的畫，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

小說中不僅有自己的生活碎片，更有聽來的點滴細節(jié)。從這點上說，父親是個有心人，雖然他看起來有點呆呆的，講話停頓，好像已經(jīng)忘記上一句是什么了，接不上。

父親的小說靈感有些就是聽母親講的故事。《偷哭》這個小說最開始也是我媽講的故事。說講故事也不準確，我媽是想到什么就講什么，沒有框框沒有條條，叨叨而已。我爸就聽著，老媽說有一個朋友夜里自己哭，人家都說她很好命，但她就是哭了，背著人哭。就這一細節(jié)，觸發(fā)了父親，他繼續(xù)聽。我媽繼續(xù)說，原配離婚，有個兒子，二婚對方帶個女兒，后來第二個丈夫死了，她成了寡婦，為兒子結(jié)婚清理新房子，勞累一天，腰酸背痛，吃力不討好，又沒人說話，覺得自己可憐。父親就開始瞎琢磨，覺得可以寫，就跟著感覺寫了《偷哭》?！锻悼蕖番F(xiàn)實中的主人公其實已被父親寫過一次，中篇小說《無影媽》就是。他有時把一個人拆解成兩個人，有時把三個人粘連成一個人。我無端地想象一種場景，父親攥著一根肉骨頭，啃得很仔細，一點肉屑都不放過，最后骨髓也吸個干凈。骨髓是精華，肉屑也是美味，放點鹽，長時間文火煨過，就像由歲月積淀和篩選過的那些生活碎片。父親認為老了有一點好，就是看過的人多，聽過的事多，經(jīng)歷的事多，知道的相對多，得到的生活碎片也就多。有時周圍發(fā)生的新聞，別人講的話，或只是一個影像，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聲音，一個念頭，很多時候都支離破碎，不成形的，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這些碎片潛伏下來，當時他并不知覺，只要有所觸動，只要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那些所需要的形象、情節(jié)、細節(jié)、感情就會自己來，從記憶的深處走來，一點就著，通過自己審美的情感的重組，生活碎片蘇醒、鏈接，發(fā)酵、膨脹，形成一種想法，一種觀念，或只是一種感覺、情緒，如骨鯁喉，不吐不快，小說便破土而出。

《偷哭》還嫁接了許多生活碎片，有的只是一個殼，比如我看到了父親母親以前的職業(yè)，“他在一家大型國企上班，開頭在廠部機關(guān)當干部，她不知道他其實還不是編制內(nèi)的正式的干部，是‘以工代干，也就是工人的身份，做干部的工作。對外人，他都說是國家干部，在廠部政治處當宣傳干事”，當年父親就是國企的干部?！八谝患夜揞^廠洗果車間當臨時工，就是把當季的水果，比如荔枝啦，龍眼啦，剝皮去核，洗凈”，母親當過罐頭廠女工?！叭昵?，阿麗曾經(jīng)接到一份紅頭文件，上面寫道：‘經(jīng)研究，任命王美麗同志為水仙街道第三居民小組組長?！边@應(yīng)該是剪接了我奶奶當年的榮譽稱號。等等。父親把碎片集合起來，填補碎片與碎片之間的縫隙，把虛的寫實，把實的寫虛，有時也有意識地留下空間，是或不是，好或不好，對或不對，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為什么不能這樣而只能那樣，還有懸而未決的，小說就在這空間徘徊回味。

感覺父親還是心軟，他給小說安排了一個看似大團結(jié)，回到原點的結(jié)局，多少顯得有些突兀。但這樣另一個女人姚書琴又不得不哭泣了，由于曖昧、流言及沈建坤王美麗夫妻間的不信任，姚書琴得到一段不算美滿的婚姻，背負“狐貍精”的罵名，最后還不得不把丈夫送回前妻身邊。最該哭的應(yīng)該是姚書琴。

對了，父親筆名青禾。其實父親是作家，對我并無多大壓力，因為他不是很著名的作家，且對我來說，父親的稱謂才是終身的，接下來是他的工作，那是養(yǎng)家的。他退休后，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對我有壓力的是父親窗戶的燈光。我們住在同一小區(qū)，一前一后，我的廚房可以看到他的書房。夜里，他書房的燈總是亮著。也許寫東西也許看書，反正勤奮才是他帶給我的最大壓力。我一說，父親就說沒有吧，有時是在看電腦上的電視劇。遺憾的是壓力并沒化為我的動力，我看了看對面的燈光，窗簾垂著，還好沒印出一個執(zhí)著的身影，我去削蘋果吃了?？傊鳛楦赣H，他是以身作則了，榜樣是貨真價實地樹起來了，可是我沒有學，怪自己，讓我去“偷哭”下。想想，誰沒個偷哭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