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獻給故鄉(xiāng)

玄武

它孤獨的吼聲被困在重重迷宮

吉爾伽美什殺死怪物洪巴巴，

孔甲在豢龍：一種有鱗片，巨爪

利齒，口涎劇毒，吐火的獸。

印度的鵬鳥一把抓起

可憐的大象，飛上九萬里高空。

希臘的王后與神牛交媾

生下怪物，

它孤獨的吼聲被困在重重迷宮。

古人認(rèn)為它們的到來，

會引發(fā)不可知的混亂。

在我的時間，

這些古老生物存在，

偶爾想到它們，召喚它們。

在有限之生，我忘卻一種獸，

許多人豢養(yǎng)，

它的咬嚙使主人發(fā)瘋。

人們叫它嫉妒。我對此陌生又畏懼。

相比而言，那些古老生物更為逼真。

婦人說：你死吧。你怎么還不死？

火焰吞吐，男人的眼珠

在大火中燒到爆裂。

那些不知面目的人，

偶有一次，我看清一張臉

認(rèn)出那張臉。我那般驚愕，

像聽到遠(yuǎn)古巨鳥扇動翅膀的聲音。

頭頂冰涼，是有毒的涎水砸落。

春蠻：古勇士之歌

玄鐵在山，世謂不存。

阿香偶拭，月娥留痕。

雞鳴桑顛，野老荒耕。

名王夜獵，悚然心驚。

——舊詩《刀銘》

忍受過炮烙，踢飛大鼎，

深淵陰沉而巨釜沸騰

水汽如蛟盤旋其上，

它們不能使我畏懼。

汝來！與我盡傾大爵，

共享一百位美人的柔舌，

讓她們也得到該有的快樂。

把這一片原野倒入天空，

把這山推倒，讓河水流走它。

我們?nèi)メ鳙C，追逐敵人，

他們和群獸在叢林里逃竄。

捕捉他，射殺他，

切斷野獸喉嚨

但留下最尊貴的敵人，

我要親手?jǐn)Q斷他頸骨，

煮熟頭顱，占有他的靈魂，

并取頭骨飲酒。

或者我幸運地死于他手，

以腿骨擊響血面大鼓。

我將領(lǐng)有他的人民，

享用他美麗的妻子和女兒，

這也是尊貴敵人的愿望。

來吧，我們開始，

婦人們早已等待，在等待中安然。

如此狂躁，腰間利器雄壯，

遠(yuǎn)處果實飽滿，汁液飛濺開來。

我尋找天地間下沉的力量

沉迷于將逝的秋日之美，

卻在沒有月亮的夜晚

驚覺我們又死去一天。

招搖的紅葉飄零著，

山中泉水瘦又冷。

很快就得見萬物赤裸的真實，

突如其來的大雪繼而埋藏。

大地有隱忍而克制之美。

我尋找天地間下沉的力量，

卻采集到彌漫的殺伐之氣，

樹木在凝望的眼睛里插滿長戟，

震蕩的雷霆已潛入深沉的地下

包括八十年前死于今日的猛士。

越來越多地，我聽到群山對內(nèi)心的呼應(yīng)

它們又冷又硬，鐵色的剪影

因內(nèi)斂而縮低了一點。

我也感觸到對萬物的善意，

為前夜殺死一只老鼠長久地內(nèi)疚。

我仍然珍存著春日里的陽光

池中游曳的魚兒尾巴上的陽光，

它像是塵間慰藉，像永恒之愛，或者就是。

長平之戰(zhàn)后的邯鄲

在沒有報應(yīng)的時代，趙國的邯鄲

家家戶戶傳出哭聲。眾人齊悲使傷痛更重。

人們向家神祈禱，向水神山神祈禱復(fù)仇

神悲哀地答應(yīng)了，因知道自己也將覆滅。

括的母親披散頭發(fā)，和家神一樣悲哀。

玉佩傳來恐懼的碎裂聲，秦國質(zhì)子異人

聽到要殺死他的呼喊。而呂不韋

正在女人身上馳騁，她將生下第一個皇帝。

叫和氏璧的美玉捧在秦王手里，

他有點傷感，手有些老了。

他揮動寬大的衣袖，

叫白起的將軍在遠(yuǎn)處殺死自己。

肉袒負(fù)荊的老者周身疼痛加劇。

無望之國，無望之君，行無望之事

他散盡家財招募死士。驛使的馬匹嘶鳴

將奔往大梁，但平原君夫人的信尚未寫畢。

無忌在看刀。它曾斬下如姬仇人的首級，

如今在忽閃的燈下低嘯。侯生在夷門望天

朱亥打造鐵錘。河神咆哮著答應(yīng)了無忌的祈禱

巨石天降，水浪成字：始皇死而地分。

一年最冷的一天

地裂水生刺，今日天下寒。

朔風(fēng)撼日月，毛發(fā)聳衣冠。

古卷吳鉤冷，大雅蛟龍蟠。

長夜不能寐，皎光照憑欄。

——舊詩《寒日》

出門便吃一驚，月光潑剌剌遍地

抬頭見月在高處看我，精光四射若神靈之眼。

天冷到酷烈，路過廣告燈、商店窗上的冰花，

街邊停放的車輛，三兩縮脖疾走的行人

狗在身邊默不作聲哈著白氣，

我每吸鼻子便覺鼻腔粘住。

這是一年最冷的一天，

今晚的月是一年最亮的月，

它無意義地照著，像我無意義的行走和書寫。

返回安靜到荒敗的小區(qū)，月已行走了一會兒

它吃驚一般瞪我，像久未遇到的故人。

我望到月上清晰的陰影，看到娥和她的孤獨，

蟾蜍，吳剛，桂樹上的落雪

它們默默望著我在人間，和我的狗。

群居的人類，要學(xué)習(xí)和享受它們的孤獨，

如雪花開放在空中，而互不相依。

放在院里的一碗酒，一會兒就結(jié)了冰碴

也被月光浸透。我一飲而盡

如同飲下最寒冷的一天。

奇妙的感覺升騰，像吞下明月，

像一輪明月在胸中冷冷燃燒。

晉國：獻給故鄉(xiāng)

河汾東，方百里，我故鄉(xiāng)。

一個嬰兒降臨在巨大的麥田，

赤裸，懸空，左手握一禾雙穗

右手緩緩伸開，掌紋成一字：虞。

這是溫姓始祖，這里是古唐，古晉，

是我多少次夢中潛回的故國：

乘梧桐寬大的葉片劃向秋天。

與獨角犀搏斗，披其皮，入其角。

在雨后塌陷的大田，拾取暴露于野的銅器

一腳陷入可怕的虛空。

公元前655年，十一月，大寒，冰凌長如矛。

晉公子重耳出奔，家鄉(xiāng)賢者追隨，

飄零天下諸國計十九年。

原村原軫，官莊魏武子，趙莊趙衰，

石臼胥臣，翟莊狐偃。車前草離離。

黃河大浪濁了顏容，慘淡天光

如寺人刀鋒的寒光步步緊逼。

饑而拜受野人陶罐中的土

烹食從者大腿上的肉，其質(zhì)細(xì)嫩，其味鮮美。

畸形的肋骨為齊女如荑之指撫弄，

為秦女豐滿如日之乳覆壓，

為曹公窺視，為故國公子的亡魂輕輕拍動

他走動時骨骼咯吱作響，如朽之戶樞。

公元1989年我至并州，

家鄉(xiāng)的祖廟也筑于此地，喚作晉祠。

廟中嚴(yán)肅的神靈應(yīng)驗如響，

監(jiān)軍頭腔之血噴上大纛。

莊嚴(yán)的禱辭聲中，叔虞神像長髯飄動。

中國最盛大的王朝肇發(fā)，它叫我故國之名：唐。

這城池最早為鄉(xiāng)人尹鐸所筑，

村里三千年的銀杏樹蔭抱過他。

還有大匠董安于，直筆的良史董狐之后

巨筆如箭，射穿數(shù)千載時空，仍向前猶如

初發(fā)。

世事茫茫，我并不知為何來到并州，

本能想著逃離。我逃離愛情、詩篇和自己的惡，

追逐自由，尊嚴(yán)，尋找自己，或為所追逐和尋找。

二十七年后，我仍在這里。

公元前636年，重耳歸國，春風(fēng)拂白發(fā)，

妻墳?zāi)疽压啊?/p>

公元前632年，伐衛(wèi)，攻曹入其都，

執(zhí)三百美女拉車的共公。

戰(zhàn)城濮，避三舍，一千頭猛虎駕戰(zhàn)車奔騰，

踐踏楚人驚恐的眼睛。

建五軍，用六卿，霸天下。

令世間為焚亡的義士舉寒食近三千年。

公元2016年，我在自己卑微的時間里驚

心動魄。

我從未做過封疆之夢，對權(quán)力和財富無所愿。

我用文字抵抗時間的虛無，無數(shù)次殺死暴君。

在文字里恢復(fù)偉大的故國，和執(zhí)拗的傳統(tǒng)。

公元前629年十二月，重耳卒。棺中牛吼震震。

智者和愚者，都不能自卜未來歲月。

公元前349年，晉國崩裂。戰(zhàn)國七雄有其三。

我寫下漫長的句子，它們無故丟失，

僅剩這少許，就像那幽冥之中的天命。

端陽：爾來！且為我擊鼓

我猜度抱石沉江者的決絕。

逆流而上，已為江河之源

原初的清澈，滔滔而漫九州。

這不是怯弱者，楚國大族之長

刀戟在《國殤》中林立，戰(zhàn)車嘯叫

平原忽兮路超遠(yuǎn)！猿啾啾兮

雨折斷編鐘之聲，傳承將滅

世界退回蠻荒，而無豐饒。

車將同軌，書將同文，刑將連坐

峨冠不能破云，而不能從之

莊■將暴郢而王滇，黃歇死于女禍

眾氓昏昏，如兩千載后人民。

諸國榮耀歸于塵土。亡秦必楚

力可拔山的勇者，仍將歿于水邊。

世之末兮，國將亡兮，變將至兮

杜若，赤豹，山鬼和嬋娟，洞庭上秋風(fēng)

均不得慰之。漁父也不能

爾來！且為我擊鼓

汝來！斟大爵，酒愈飲愈醒

爾去！為我舞大儺！

且扮作食夢的窮奇，噬了噩夢般這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