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
音樂的起源
肉身是一間黑屋子
靈魂在旁邊裹足不前
神在黑屋子里放了一把樂器
音樂響起,靈魂隨之起舞
進(jìn)入那屋子。那人
載歌載舞,煥然一新
我想這傳說
不只是特指薩塔爾琴、薩瑪舞與維吾爾人
無來由的夢
我和幾個素不相識的人
坐在一間房子里
我們都是受邀的客人
閑談間,忽聞炮聲大作
窗外火光沖天
天吶,戰(zhàn)爭來臨
窗戶一陣陣震顫,炮火將一座座高樓
夷為平地
我焦急萬分,我的老母親在哪里呢
這時一個人怒氣沖沖地打開窗戶
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揮舞雙拳,高聲咒罵
那老婦,正是死去多年的一個遠(yuǎn)親
因?yàn)檎J(rèn)出了她,我突然醒了
她有一個啞巴兒子,獨(dú)子
妻子問我:剛才你聽到樓下吵架了么
起因是有人被狗咬了
我沒有聽到。仿佛驚魂未定
耳中猶存夢中的炮火聲
我驚異于一個老婦在大難臨頭之際
高聲詛咒敵人的勇氣,盡管
這只是一個無來由的夢
好脾氣的月亮
我看月亮?xí)r
喜歡推開窗子
所謂盈虧
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填滿
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虧欠
想到它的好脾氣
真應(yīng)該為它舉杯
有時我對著它
吐出酒氣,和不甘低身的
陣陣煙霧
只有一次,在飛機(jī)上憑窗而望
看到了一輪滿月。僅此一次
也就夠了。我想到枯樹也會隨風(fēng)搖曳
入味
熬煮過的東西,涼過之后
才更入味
令人信服的經(jīng)驗(yàn)之談
溫泉之水不可飲
愛情中有必經(jīng)的懷疑
清泉之水
經(jīng)過了幽暗之地,永遠(yuǎn)
像遲來的報答
夢
我夢見和一個人趕夜路
夜太黑。困乏。我的雙眼幾乎睜不開
尤其左眼。雙重的黑
無疑,那人擅長走夜路
但我害怕這樣走下去會跟不上他
我怕前面會有深淵
這樣盲目地跟隨太危險
我試圖睜開沉重的眼簾
如你所料,此時我醒來
如此倉促的夢。我似乎聽到
那位遭我背棄的引路者的呵斥:
“你連深入黑暗的勇氣都沒有,你這個冒
牌貨?!?/p>
又似乎我的驚醒喚醒了他,他也慶幸
終于如釋重負(fù)
出路
一個疲倦的老人,用布袋捕到了誤入家中
的鴿子
他隔著布袋撫摸,聽著鴿子
驚惶、沉悶的聲音。其實(shí)他比那鴿子
還要驚慌失措。在此之前
他用枕頭活活悶死了患老年癡呆癥的妻子
任其在被子里在枕頭下掙扎
仿佛臨終時,她要先解放身體里的小鳥
他預(yù)先擺滿了一屋子鮮花
他寫著長信,在空寂的房子里。他放走了
那只鴿子
一個孤獨(dú)的牧羊人,他以追逐野鴨為樂
他對羊群聽之任之
有一回,在耐心地周旋之后
他用布蒙住了一只野鴨
為又一次得手而滿心歡喜
不過,他摸了野鴨的屁股,確認(rèn)
那是一只將要產(chǎn)蛋的,因?yàn)閷⒁a(chǎn)蛋
而變得遲鈍了的母鴨。他放走了那只野鴨
我的耳邊仿佛有鴿子的嘀咕,野鴨的驚叫
在夢里,悲傷的死者會變黑
在夢里,悲傷的死者和你共有一個靈魂
要么,它為你探路
要么,你為它指出明亮的天空
深寒
帕特里克,十六歲,乳臭未干的小伙子
他被叔叔領(lǐng)去見父親最后一面
掃了一眼冰棺中的父親,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對學(xué)校的冰球教練說,想回到冰球隊(duì)
為分散注意力。教練的回答是:在冰球場上
恰恰需要集中注意力
好在他有更好的方式:樂隊(duì)排練、在兩個
女朋友之間周旋
直到某天深夜,他打開冰箱,伸手摸到凍
雞塊
忍不住失聲痛哭*
我知道,隨后,帕特里克說的是什么
父親猝然離世后,我們從外地匆匆趕回
見父親最后一面。他被安放在門板上
人像矮了半截。入殮。需停靈數(shù)日
堂弟租來了一臺冷風(fēng)機(jī)
不分晝夜地往壽木里吹冷氣
母親體弱,意外的打擊讓她神思恍惚
鄉(xiāng)村醫(yī)生趕來為她打吊針
夜里,她突然大聲質(zhì)問我們:為什么要用
這個鬼機(jī)器
我對母親說,氣溫高,父親的壽木會有異味
母親哀嘆:你爹怕冷你們不知道?
帕特里克痛哭的是:“我爸爸
他人還在冰棺里!”
*美國影片《海邊的曼徹斯特》劇情。
初夏客居崇明天鵝苑賓館
依然是蛙鳴,有蛙鳴的地方
必有癩蛤蟆
依然是鳥鳴,有鳥鳴的地方
未必有天鵝
詩人們在湖畔討論青春時
我干脆躺在板凳上,仰望起星空
這是能望見滿天繁星的好地方啊
星斗不過是物歸原處,各安其位
如果隕星給我當(dāng)頭一棒
就讓蛙鳴送我入睡
就讓鳥鳴替我醒來
崇明島西沙濕地即景
一大片蘆葦叢中,有幾棵綠樹
被綠色的波浪簇?fù)?/p>
像被幸福所環(huán)繞……
視野中一個臨時的中心
那么輕而易舉,獲得了
誓言的高度
如果,那里張燈
就會淪為茫茫暗夜中
孤立的舞臺
那么,歸巢之鳥
能替它支撐什么?
而一旦
野火被點(diǎn)燃
蘆葉、蘆花都會現(xiàn)出反骨
所有的灼烤都會奔高樹而來
讓它恨不得跪地求生
所以,嚴(yán)禁煙火
所以,那綠樹似有漫長的影子
在回望中,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所以,每一次回望
都有如托孤
旅途
從上海虹橋回漢口途中
我讀著一本書打發(fā)時間
南京南站過后,太陽落山了
然后是夜晚,夜晚使時間更覺漫長
坐在我前面的一個男童——
從他與母親的交談中推測
應(yīng)該六歲了——他顯得不耐煩了
快點(diǎn)回老家嘛,怎么還沒到
他進(jìn)而嚷嚷:是不是火車走錯了方向
我坐在后面竊笑
他的母親訓(xùn)誡道:你看人家熊二
觀察一個蟲子,從蟲卵到長出翅膀
多有耐心!你怎么就沒有呢
我真想告訴他,他學(xué)習(xí)識字
也有足夠的耐心
那孩子語氣軟了下來,改口說:
媽媽,那你快讓我長出翅膀嘛
隨后是一陣咯咯的笑聲
他的媽媽在撓他的胳肢窩
那男童已過了全盤接受所有童話的年齡
他并不相信真的會長出翅膀
只是樂于被母親哄著,逗著
有朝一日,他會驀然醒悟
即使南轅北轍,也只好一條道走到黑
那一刻,也許他正從一本書中抬起頭來
借著玻璃窗上的反光
辨認(rèn)著自己模糊的面影
忽如……
——寄默白
仲春,日暮時分入沈陽城中
從車上望去,街邊杏樹成行
一簇簇杏花似含雨意
這源于我的個人錯覺
漢口的杏花早已凋謝。我記得的是
和三十年未見的老同學(xué)歡飲后
于綿綿細(xì)雨中獨(dú)步,醒酒兼踏青
途中杏花滿地,有如盛大的禮遇
回到家中,傘上帶有花瓣
因?yàn)橥环N花,故地與異鄉(xiāng)
昨日與今日,仿佛就在倏忽之間
似乎剛從雨中回來,在家門口
收起雨傘……在旅館,夜半推窗
陣陣疾風(fēng)忽如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