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瑞金:小開本的大好河山
在北方,你能清楚地看見地平線,地平線外的蔚藍蒼穹。在南方,卻很難分清天空和大地的界線。率意的叢林小路,隨意的山澗小徑,蔓延的古鎮(zhèn)石道……讓看慣了落日圓、孤煙直,習慣了大開大合的北方人不由得著急。
——原來,所謂南邊的歷史,就這樣隱藏在密林深處、河道對岸?
我嘗試著在一個大的框架里,把北方南方都納入視野。將從前的北方寫作,轉(zhuǎn)換成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表述,去發(fā)現(xiàn)從前自己未發(fā)現(xiàn)的地方,那里的方言,那里的世界,那里的源頭。
以前,南方在我的心里,總是半壁江山、揚州舊夢、雕欄玉砌、朱顏盡改,那是“俱往矣”的讀史給我的記憶?,F(xiàn)實的南方是什么樣子?
直到我在密不透風的山嶺叢中,找到了瑞金,南方這個詞變得具體可感了。
一到瑞金,就感到,在贛水蒼茫間、武夷逶迤中的它,極富形勢。
瑞金的地貌屬贛南中低山與丘陵區(qū),中低山逶迤,丘陵疊嶂,四鄰盡是山國,隘口相接,在地方志上,一口氣列出了這里二十幾個主要山嶺。
雖然,我記不住這些拗口的山嶺的名字,也記不住這些中低山嶺的樣子,因為,這些山與山、嶺與嶺、丘與丘全都相似。我總是在臨睡前再看一眼它們,企圖記住,但天亮后,它們總是挪了地方,又重新蹲好,怎么也看不出來。但,它們卻給了我直觀的大好群山的感受。
總覺得一個地域?qū)懽髡?,首先?yīng)該是個人類學者,得知道本地的事物、本地的意義、本地的精神,得有“地方知識”。而所謂“地方知識”,指的是地方事物,比如儀式、物件、風俗、典籍之類所蘊藏的與眾不同的意義。
時代總得落下來,落到地域中,就像雨落在地上成為水。時代性總會轉(zhuǎn)換為地域性的事物,只有有限的地域?qū)懽鞑拍芡ㄏ驘o限,才能免于凌空蹈虛、身無根基。
在寫作中,我不斷與瑞金的山山水水發(fā)生深層的聯(lián)系。像剝開一張臉,再撥開一張臉,讓我癡迷的是,那最后一張臉究竟是什么表情?
假設(shè)葉坪是共和國的搖籃,那么,有山有水、山水對峙的立體感強烈的瑞金,就是一座小開本的大好江山。
除了地形,我還注意到它的氣候。
瑞金屬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熱量豐富,雨量充沛,無霜期長。因為多山,氣候垂直分布明顯。
孟德斯鳩認為,氣候的威力是世界上最高的威力。黑格爾也說過,“歷史的真正舞臺所以便是溫帶,當然是北溫帶,因為地球在那里形成了一個大陸,正如希臘人所說,有著一個廣闊的胸膛”。
馬克思的這段話引用最多,“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
別林斯基說,“只有遵循不同的道路,人類才能夠達到共同的目標;只有各自過獨特的生活,每個民族才能夠?qū)餐膶殠焯岢鲎约旱囊环葚暙I”。每一個民族的這種獨特性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那特殊的、只屬于它所有的思想方式和對事物的看法,就在于宗教、語言,尤其是習俗。一切這些條件都非常重要,互相緊密地聯(lián)系著,互相制約著,并且都來自一個共同的來源——一切原因之原因——氣候與地點。
一到瑞金,氣候撲面而來,農(nóng)業(yè)撲面而來,中庸精神撲面而來,答案撲面而來:那是一種順從自然常規(guī)的節(jié)律精神。
我來時是“四月鳴布谷”的時節(jié),“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
來到這里,馬上就感知到,為什么是瑞金而不是西北,養(yǎng)壯了一支幼小的紅軍。瑞金的年平均氣溫、年平均降雨量、年無霜期的天數(shù),為早期革命提供了生存的基礎(chǔ),那些基礎(chǔ)文明——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制陶術(shù)、編制業(yè),一起養(yǎng)育了當時弱小的紅軍。
優(yōu)裕的氣候條件使得農(nóng)產(chǎn)品豐富,糧食以稻谷為大宗,紅薯、大豆、蠶豌豆,煙葉、甘蔗、花生、茶油,近年來的臍橙、草莓、青棗……所謂“綿江兩岸是塊洲,三年兩不收,還有余糧下贛州”。
我把屬于瑞金的元素來了一次“物候?qū)W的排列”,從這里的地理到氣候,從氣候到農(nóng)業(yè),從農(nóng)業(yè)到土地革命,從土地革命到擴紅運動,從擴紅運動到長征,從長征到勝利……
這些得以發(fā)生在瑞金這個小開本的大好河山里的歷史,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綿江:萬山叢中一溪奔
如果說瑞金的一個個點,故居、大樹、樹上的炮彈、葉坪、紀念碑、紅井,乃至紅都里的翁媼炊煙,都是立體的點,那么,能把這一切點穿成線的,則是一個“贛”。
這個字,以大江大河的形式,流貫江西。它是一種勾勒,一種山長水迢的脈絡(luò),曲曲折折的人生,流連徘徊的回首,以及藕斷絲連的相思……
贛江之得名,“章貢合流說”是最流行的一種:章水和貢水在贛州匯合,成為贛江,“贛”的漢字部件可分解為:章、貢。而那個“文”字,據(jù)說是此地格外崇文。
有幾句不能省略的簡介:江西,以在江南西部而得名。古稱江西“吳頭楚尾,閩腹粵庭”,是“形勝之區(qū)”,東、西、南三面環(huán)山,北面臨水,中部丘陵起伏,所謂“六山一水二分田,一分道路與莊園”。唐以來,江西的省名至今未變。省內(nèi)最大的贛江,是長江中游重要的支流,以758公里的長度,自南而北縱貫全省,注入鄱陽湖,江西由此簡稱“贛”。
到了瑞金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瑞金簡直是江西“形勝之區(qū)”的一個縮小版:河流數(shù)量252條、流程1850.6公里、每平方公里的河網(wǎng)密度0.76……著實嚇一跳,再三核實后,還是大跌眼鏡。雖然方志上說多是些低丘低陵、小河小溪,但在一個內(nèi)陸人的眼里,實在太闊氣了。
綿江,是瑞金的主要河流。它穿境而過,一路奔流,進入葉坪后一改流向,由東向西,橫穿鄉(xiāng)境,把你帶入南岸的革命遺址群后,又改回東北向西南的流向,向鄰縣會昌流去,與湘江合流匯成貢江,最后進入贛江。一旦入“贛”,立刻彭湃成一條大江,這條大江的兩岸被稱為“贛州”。它符合了一個范式:中國的文化歷來屬于大河文化,或者,大河帶動起來的兩岸的農(nóng)耕文化。
順著綿水,可以乘船往會昌、于都、贛州,直達吉安、南昌;
除綿江外,發(fā)源于長汀的古城河,入瑞金,與綿江匯合;
梅江則由寧都梅嶺而來,經(jīng)于都,入貢水。
這三條河是瑞金通航外地的主要水道。
心中總在疑惑:這樣一個平均海拔200-1000米的地勢,怎么有能力產(chǎn)生如此眾多的河流,并使它產(chǎn)生分支的呢?
我看地圖,常以河流為地標,而不是鐵路。在瑞金的這個早晨漫步時,一眼發(fā)現(xiàn)了綿江。綿江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在這片充滿家園感的紅土地上,纏來綿去。
這次相遇,它會告訴些我正在尋找著的東西嗎?
還沒有接近本質(zhì)之前,能看到的只是一派煙雨迷茫,典型的南方夢境:城環(huán)一條河,村抱一條水,麥風秧雨,在河流與榕樹的穿插中,城垣、老橋、舊街、空屋、白鶴、鵝鴨、茶歌、農(nóng)家煙火……
漫無目的地徘徊,最后決定:沿著綿江,進入那段紅色歷史。
我把所有感官朝綿江一一打開,南宋詩人楊萬里那首七言絕句一跳而出: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這首小詩,串聯(lián)起兩個毫不搭界的畫面:胡適晚年時喜歡南宋詩人楊萬里的一首七言絕句。1960年,他的老朋友雷震,因主編的《自由中國》雜志中有些爭取自由的言論,被國民黨當局查封,被判有期徒刑十年。1961年,雷震適逢六十五歲,壽誕那天,胡適在病中抄錄了這首七言絕句,作為“壽禮”。
接下來還是在臺灣,高雄市的議員陳麗娜,在她“對國民黨主席選舉的一點遺憾與三點訴求”中,也用到了這首詩,只是被她改為:
萬山應(yīng)許一溪奔,免得溪水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溪水方得出前村。
我想,溪之所以是溪,“流”,是它的本性。哪怕萬山錯落,終有峰回路轉(zhuǎn),歡快地匯入大海。于是,我又將“萬山不許一溪奔”“萬山應(yīng)許一溪奔”,改為“萬山叢中一溪奔”。管他許與不許,“奔”,是硬道理。
一字之改,讓我那沿著綿江、有關(guān)水的思路驀然打通,于是乎,月涌綿江流:那是世界的午夜,風雨如磐、黑云壓城。一條歡快的小小溪流,正在以自己的執(zhí)著,在曲折的回復中,穿過五次圍剿,由綿江到延河,由黃河到長江,在“萬山不許一溪奔”的局勢下,這條發(fā)源于瑞金山丘的小溪越流越平闊,流向更為開闊的海洋,“堂堂溪水出前村”。
關(guān)乎水的思路一通百通。
原來,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由一種內(nèi)在的、努力發(fā)展自我的欲望推動著前進的,無論山的安排、水的安排、人的安排、歷史的安排。
雛菊
雨中的葉坪,野曠闊大、整飭,利索得仿佛處處都被一雙手剛剛收拾過。幢幢江南特色的土黃色古居,或是宗祠,或是民居,或是古橋,或是古塔,或是石雕,或是牌坊……趕過去為那些古建筑定位時,聽說它們是宋石、明瓦、清磚,足有五百年的歷史了。
史料是一回事,現(xiàn)場是另一回事。
襯托著古建筑的,是古樹古樟的古色古香。古樟亭亭如蓋,樹身遒勁,枝繁葉茂,像一頂頂華蓋,像一場場儀仗。幾乎每棵巨大的樟樹都遮掩著一幢土黃色的古居,掩映得樹朦朧、屋朦朧。
村前,高低起伏的山巒,與房前屋后繞村而過的綿江相簇相擁,曲折而去。
葉坪這個名字,自然而然地帶著一股鄉(xiāng)村的體香。
不要說當初葉坪作為共和國的搖籃,是珍貴的,即使現(xiàn)在,這種安詳?shù)泥l(xiāng)村景象作為人類的搖籃,同樣可貴。
進入近現(xiàn)代以來,全球范圍內(nèi)的歷史進程都在加速,加速的工業(yè)文明吞噬著農(nóng)耕文明,純粹的、綿延了數(shù)千年的、帶有中古韻味的原始村落一個個被五光十色的現(xiàn)代建筑群所取代,鄉(xiāng)村社會正在成片地消失。
自1928年“井岡山會師”后,敵人自感堅城欲摧,湘贛軍閥遣將調(diào)兵,開始圍攻井岡山。存亡之際,毛澤東決定“圍魏救趙”:由部分紅軍守山,主力突圍出去,牽制敵兵,以圖打破封鎖。次年春節(jié)大柏地一戰(zhàn),紅軍擊潰了一路尾追之敵,在烏云中撕開了一道贛南新天。之后,“紅旗越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至1930年終于開辟出一塊全國最大的中央蘇區(qū)。隨著贛南根據(jù)地的擴展,共和國先驅(qū)駕駛著那艘被風暴摧損的紅船,沿著贛江駛進綿江,停泊在這個叫葉坪的碼頭。
這個假寐著的山村,猝不及防地以它的小山丘、低海拔,聳起成為共和國的源頭,把這朵小小的雛菊,放大為新中國。
有一張照片,是1931年11月1日毛澤東和他的伙伴們坐在長板凳上開會的場景。那是中國工農(nóng)民主政府第一屆執(zhí)行委員會的第一次會議,在場的有博古、徐特立、朱德、任弼時、鄧發(fā),中間站立講話的是毛澤東。這個如同瓜前李下的場景,談的卻是讓人熱血沸騰的革命事業(yè)。
駐扎在葉坪的毛澤東,在寧靜清涼的秋夜走到古樟下,深深吸一口煙,抬頭搜尋被樟葉遮蔽的月光,自言自語:“瑞金,掘地得金,金為瑞,好地方喲。”
參觀葉坪的路上,一直有雨。春天的毛毛雨洗得樟樹的葉子片片發(fā)亮,一些新芽像鳥嘴,啄得古樹發(fā)癢。再看田野上,各類谷物、植物都在莢中默默孕育。
自自然然的葉坪,它四周的建筑,它散落的古樹,它將有故事發(fā)生般的等待,以及深陷于歷史的靜謐,都令我著迷。
徜徉其間,一縷清香無處不在地尾隨令人醒腦醒神。開始我會疑惑:這香氣從何來?
回答是:“樟樹在香啊,連這也不知道?”
情不自禁朝一棵遒勁的樟樹走去,真切地在歷史的現(xiàn)場嗅到了葉坪的清香。
解讀遺址要素,需將它們與人的全面活動聯(lián)系起來,人的活動是遺址各種要素結(jié)為系統(tǒng)的重要依據(jù)。是使用考古遺址的人群,而不是遺址本身。因為,只有人、人群,是聚落這個空間真正的本體、主體。紅色遺址群也是如此。
今夜,這座小城的紅都廣場上,霓虹閃爍,長椅上坐滿了納涼的人們。我凝視著長椅上納涼的某個老人。
看來,真是這樣一個規(guī)律:一個火熱的、激情燃燒的、英雄輩出的時代后,必然是一個默默建設(shè)的、埋頭苦干的時代;一個默默建設(shè)的、埋頭苦干的時代后,總要出現(xiàn)一個商品的時代,因為,人民的富裕,乃是一切革命的目的。
謝家祠堂:壓縮的空間
葉坪村東的那座烏瓦黃墻的江南民宅謝家祠堂,是“一蘇大會議”的會址。這個始建于明末清初、用青磚砌成的宗祠,外形飛檐高翹,內(nèi)部雕梁畫棟,集贛南客家圍屋的建筑特色于一身。
這些建筑,正面,浸透了前人杰作的光輝;背面,則深深地植根于此時此地的生活當中。因為,它是民居。
沒想到的是,蘇維埃中央人民政府遺址,竟是一個私家莊園。
葉坪革命舊址,有十幾座這樣典型的客家圍屋。這樣的客家建筑看多了,會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僅外觀一致,走進內(nèi)部,格局也是出奇地一致:進門是水池,水池的上方是天窗,這就是所謂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前客家人居住偏遠,沒有玻璃,采光多靠天窗,水池有雨季里儲留水的功能。
進得院來,是大大小小風格一致的土磚房,一個擺著四方桌子的正廳,在此祭祖、議事、舉辦紅白喜事。
正廳上,即便是一個虛位,你也能感受得到,封建文化中家長制的主題就在這里落座。
通向正門的一條石子路,在兩根紅柱間,用松枝與彩紙扎制了一道彩門,松枝和褪色的彩紙仿佛是上次會議沒來得及拆除掉的遺跡。
如果不是因為紅色旅游,這種客家建筑或許早已被層出不窮的新建筑淹沒掉了,這就是房地產(chǎn)商打出的廣告語:大建筑承載大歷史。而這里的客家圍屋,卻以小建筑、以民居的形式,承載起了大歷史。
祠堂主人,在七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打開了沉寂的大門,迎進一群穿灰布軍裝的青年。宗祠忙碌起來。幾百年的塵土被擦拭一新。當時,項英與謝氏長輩商量,重新安置了謝家牌位,請來了泥木工匠,對祠堂進行了一番修整,將原來安放祖宗牌位的神龕變成了主席臺,貼上了“民主專政”的鮮紅標語,臺柱兩側(cè)懸掛著“學習蘇維埃運動的經(jīng)驗”“建立布爾什維克群眾工作”的對聯(lián),原先空蕩的大廳擺滿了上百張長條木凳。
因為多讀了點蘇聯(lián)文學作品,所以我從中看到當時會議的組織模式,與列寧時代的蘇聯(lián)相似多多?;蛘哒f,正是蘇聯(lián)革命的組織方式培育了中國的早期革命。后來紅軍即使在長征途中,都會設(shè)立這樣模式的列寧室。勃沙特以傳教士的眼光觀察到:“紅軍只要在某個地方住得久一些,都要設(shè)置‘列寧室,宿營的地方?jīng)]有合適房子時,他們就緊張地建造一個。它結(jié)構(gòu)簡單,埋八根立柱,上面用席和草搭頂,周圍用綠竹枝圍成墻,然后在綠墻上裝飾紙花和紅旗,面對入口的墻則一定要掛上馬克思和列寧的畫像?!边@,就是信仰吧。
世界上沒有哪個私家祠堂像瑞金葉坪的謝家宗祠一樣,裝下了一個國家。
那是一個節(jié)日的前夜,瑞金城東的葉坪,那座古樟掩映中的村莊,洋溢著一股興奮的不安。1931年11月7日,在謝家祠堂舉行了一次大典,召開了“一蘇大”,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
大會主席團執(zhí)行主席項英致開幕詞:“同志們,中華蘇維埃全國第一次代表大會,已于蘇聯(lián)十月革命勝利的今天,正式開幕了!”
開幕式上,宣讀了毛澤東的題詞:“蘇維埃為工農(nóng)勞苦群眾自己管理自己生活的機關(guān),是革命戰(zhàn)爭的組織者與領(lǐng)導者?!?/p>
代表著中華民族未來的610位來自各革命根據(jù)地、紅軍各部隊和國統(tǒng)區(qū)的代表,齊聚這里,宣告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誕生。
當時任弼時提議:“下面我們請毛主席講話!”與會人員一開始愣住了,隨即鼓起掌來,喊道:“毛主席!毛主席!”在此之前,人們都稱“毛黨代表”“毛委員”“毛總政委”。
會上,毛澤東做了政治報告,任命了各位中央人民委員即各部部長。討論通過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勞動法、土地法,選舉產(chǎn)生了63名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同時,宣布成立的臨時蘇維埃中央政府還有軍事、外交、財政、勞動、土地、教育、內(nèi)務(wù)、司法、工農(nóng)檢察、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等機構(gòu),它們組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雛形。
我們在一路小雨卻又打不濕的滋潤中,來到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舊址。
進入柵欄式的前門,謝家祠堂里,當年的會場布置依舊在目:古樸的會場里,擺滿了長條凳。當初,出席大會的610位代表就緊挨著坐在這些長條凳上。
那時,各地代表千里迢迢來瑞金開這個會,很不容易。瓊崖蘇區(qū)的一位代表就在路過白區(qū)時被國民黨抓走了;湘鄂西蘇區(qū)的代表從衣兜里掏出一頂染有血跡的軍帽,報告說:“我們的一位代表在路過敵人封鎖線時負重傷犧牲了。臨咽氣時,要我替他把代表證帶回湘鄂西去?!泵珴蓶|接過帶血的軍帽:“我們的蘇維埃共和國,是烈士們用鮮血換來的!”
我們到達這里時,有一隊老人前來參觀,與他們一起觀看了“一蘇大會議”的模擬表演。身穿紅軍服的演員分別扮了主持會議的項英,以及毛澤東朱德等人,在選舉委員。我們坐在簡陋的主席臺下,坐在蘇維埃代表坐過的板凳上,覺得自己好像是當年610名代表中的一員,來此聽取毛澤東代表蘇區(qū)中央做政治問題報告。并且,作為代表也行使了選舉權(quán),為確定毛澤東的領(lǐng)導地位親手投了一票?!皶h”結(jié)束時,大家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萬歲!”那種現(xiàn)場感很讓人震撼。
時光恍惚中,體會著當年在緊張激烈的戰(zhàn)事間隙開會的心情,想象會場氣氛的熱烈,感受那個時代人物的內(nèi)心,仿佛一下子將滿腔的熱血,置換成了那個時代的溫度。
這里,有一切歷史的陪伴,我能和他們一起在世,一起舉手投票,一起呼喊,與他們生存在同一個周圍世界中。
當時,村民們看見葉坪村的東北,一片剛收割完晚稻的稻田被戰(zhàn)士們平整為閱兵場,用竹木臨時搭建了一座紅軍閱兵臺。1931年11月7日的清晨,毛澤東、朱德、彭德懷、項英等領(lǐng)導登上那個檢閱臺,向受閱的部隊揮手致意。這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次正式舉行閱兵典禮,毛澤東宣布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成立。
雖然他們中很多人沒能看到勝利,但他們換來了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上的禮炮。
大會結(jié)束后,因陋就簡地將廳堂用兩米高的原木板,隔成15個各部局的辦公室。每個房間有一張乒乓球臺那么大,門口掛著各個部門的牌子,有組織部、宣傳部、婦女部、政治保衛(wèi)處等。各部局包括部長在內(nèi),一般只有3到5個人,最大的部也只有8至9人。簡易、簡單、簡陋,但嚴整、齊全、廉潔,望一眼就令人動容。每次召開例會,短則半天,長則一天。所議事情,議而有決,決則必行。那是怎樣一個精干的政府啊。
這里,一套桌椅、一盞燈、一張床,往往就是一個部局的全部家當。早期革命的基本組織形式和工作模式在這里凝固了,仿佛是共和國的童年被制成了標本,保留在祠堂壓縮的空間中。
后來,由于蘇維埃郵電總局的負責人被捕后叛變,蘇維埃政府緊急搬到沙洲壩,從此,辦公場所與住宿地分開了,每個部局一間房也擴大為一幢樓。
2003年胡錦濤總書記來到葉坪考察時叮囑說:“保持當初精簡、廉潔、高效的作風,為發(fā)揚這種好風氣而進行制度建設(shè)?!?/p>
如果說1930年代是一段濃縮的時間,那么葉坪村里的謝家祠堂,則是一個高度壓縮了的空間,那被隔段隔開的空間與時間,令我遐想。
香樟飄逸的謝家祠堂里,那幾間簡樸的木板房隔斷而成的共和國最早的部委辦公室,令人印象深刻。我在一幢幢別具地方特色的房屋間穿梭,在一排排原木長凳間穿梭,在一間間木板房間穿梭,讓我的思緒沿著它狹小的空間硬是擠了進去,考慮起看似毫不搭界的“空間問題”。
我不斷地由紅色返歸到空間的主題上來,沉浸在對空間的特殊體驗上。但景觀“絕非是一個安全置放于場所中的景象,它是一種對世界的敘述,并且總是與其他的敘述方式進行競爭,有時則會遭遇不同而頑固的社會實踐形式的抵抗”。
今天葉坪內(nèi)外的空間關(guān)系是一種嶄新的政治經(jīng)濟關(guān)系。關(guān)于它的社會關(guān)系、經(jīng)濟關(guān)系、政治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鐫刻在空間關(guān)系上。
葉坪,幾乎是日后所有紅色題材對空間所做研究的一個范本。所有紅色景點的空間模式,都能在葉坪找到根源。
景觀絕非是一個僅僅置放于場所中的景象,它是一種對世界的敘述。
如今,紅都景觀的重心漸漸轉(zhuǎn)移到了商品身上。新空間的生產(chǎn),塑造著新的情感結(jié)構(gòu),同時,也是對舊的情感結(jié)構(gòu)的解構(gòu)。一個新的葉坪被打造出來,這也意味著,一個新人被打造出來,一個新的政治經(jīng)濟關(guān)系被打造出來。城市的布局結(jié)構(gòu)、空間機制、人口配置、土地流傳,都與社會的本質(zhì)相呼應(yīng)。我就此理解了客家的那個“?!弊帧?/p>
在葉坪,我的腦子里總駐扎著空間意識。
1996年9月,江澤民總書記走進葉坪村,看到這壓縮的一間間木板房,感慨:“現(xiàn)在的國家機構(gòu)改革,應(yīng)當好好到這里學習!”
2003年8月29日胡錦濤總書記來到葉坪,強調(diào)了保護好周邊環(huán)境:“要保護好革命舊址,不能因現(xiàn)在的建設(shè)而影響了舊址的環(huán)境?!?/p>
是的,一個文化物品之所以具有傳統(tǒng)的含量,是因為它生長在相對原生態(tài)的氛圍中;一個文化物件之所以具有歷史意義,恰恰是在以后具有清晰歷史脈絡(luò)的環(huán)境孕育中,如果單獨地、強行地從其生存的環(huán)境中拔出來,那么,頂多是一件博物館意義上的單件文物。
如今的舊址群上,每天定時表演紅色歌舞節(jié)目,并有穿紅軍服、學做竹編小工藝品等參與性活動。夜色里的紅都廣場,響著紅歌,超市商場霓虹閃爍,驀地,讓我想起“一蘇大會議”上的一個細節(jié):會場上的電閘一合,放射出了七色的光芒,讓全村上下稀罕不已。村民們不敢相信:世上哪有松油、蠟燭之外還可以用來照明的東西?有膽大的村民要求再開關(guān)一次電閘,會場工作人員就為他們反復開關(guān)了幾次。這下更加嘩然,歡呼:“你看,共產(chǎn)黨沒有辦不成的事!”
瑞金有了新的寬闊大道、超市、酒店、賓館、公園,以及一些標志性的紀念建筑,它們一經(jīng)生產(chǎn),就塑造了新的社會關(guān)聯(lián),銘刻在新的空間區(qū)分上。畢竟是又一次的時空轉(zhuǎn)換,謝家祠堂成為“紅色中國”的建政傳奇,新生活的格局業(yè)已形成。
十萬百姓淚汪汪
急促的口令聲、軍號聲,零亂的馬蹄聲,沉重的腳步聲……長征從此開始。
“當時云石山出現(xiàn)了少有的繁忙景象:紅軍部隊的戰(zhàn)馬在鄉(xiāng)村小道上來往穿梭,傳達著一道道行動命令;在梅崗草坪上,一批又一批的隊伍在進行最后的動員;云石山的大小村莊,擁擠著各種運糧隊、挑夫和擔架;數(shù)十支緊急動員小分隊奔走在鄉(xiāng)村,墻上留下了‘誓死保衛(wèi)蘇維?!畧猿钟螕魬?zhàn)爭,粉碎敵人的大舉進攻等標語,沙石道路上留下了一連串西指的箭頭。”梅崗八十四歲高齡的老人梁念仿這樣回憶。
1934年7月,中央領(lǐng)導機關(guān)告別葉坪的謝家祠堂,遷往瑞金城西的云石山,從葉坪到沙洲壩到云石山,最后各路大軍集結(jié)于瑞金正西80公里處的于都。
紅軍離開蘇區(qū),西行遠征的告別,是值得我們將政治轉(zhuǎn)化為歷史,將歷史轉(zhuǎn)化為人性,那刻骨銘心的場景,構(gòu)成了悲壯的別曲。
1934年10月10日那個秋日的黃昏,云石山上響起行軍號。瑞金人聽慣了軍號聲,可是這一聲號音,百姓的心被撕碎了。田里勞作的、家里做飯的,老人、孩子、婦女,全都跑了出來,看著行色匆匆的部隊。
百姓拿出家里最好的東西,花生、芋頭、雞蛋、水果,不停招手,家家戶戶都煮了粥,用水桶挑到路邊。戰(zhàn)士用茶缸舀上,邊走邊吃,還喊口號,一幅簞食壺漿送征程的畫面。
這是一次人類軍事史上少見而巨大的轉(zhuǎn)移。
一位大娘,挎著一籃子煮熟的雞蛋想給兒子帶上,見一個紅軍送一個,一籃子雞蛋都送完了也沒見到自己的兒子。
在這個緊張的氣氛里,每天都傳來“做好準備,明天行動”的命令。戰(zhàn)士們默默而焦急地準備著。干部戰(zhàn)士每人都發(fā)了一件嶄新的灰色棉上衣,把槍支彈藥、草鞋和糧食裝備好,為了防空襲,背包上還插了樹枝當偽裝。就這樣待命好幾天。
為了盡力打破“圍剿”,中革軍委發(fā)出“擴大百萬鐵的紅軍”的口號。“擴紅”擴充進來的大都是本地人,因紅軍提倡婚戀自由,許多本地年輕人剛剛新婚。這是一次真正的分離,走的不僅是紅軍,還是親人。人群中,送別的是老父母;橋頭上,分別的是小夫妻。此刻,“十萬百姓淚汪汪”。
1934年10月10日,紅軍撤離瑞金,隊伍拉長到將近百里。擁擠的隊列中還有幾千名挑夫擔著發(fā)電機、印鈔機、裝滿文件的箱子。一些醫(yī)院以為目的地不遠,把X光機甚至是傷員用的尿壺都帶上了。
為防備空襲,于都河邊臨時架起浮橋,
毛澤東的行李是一袋書、一把破傘、兩條毯子、一件舊外套、一塊舊油布。此時,剛患了瘧疾、經(jīng)搶救脫險的毛澤東被擔架抬著,在黑暗中打著火把,默默前進在隊伍中。
最高領(lǐng)導似乎要把這次轉(zhuǎn)移視為一次大搬家,要把整個紅色蘇維埃搬到安全的下一站,而埃德加·斯諾則浪漫地稱之為“整個國家走上征途”。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從此成為“馬背上的共和國”。
十月秋風中的于都,是紅軍長征的起點,當年主力紅軍在此渡河。夜幕下,悄無聲息的部隊打著火把,送行的人也打著火把。沒有送別儀式,只有靜悄悄的悲壯。
為了隱蔽紅軍的戰(zhàn)略意圖,避免敵機偵察暴露目標,在紅軍大部隊渡江的四天時間里,船排工人全力配合紅軍工兵部隊,頭天傍晚架橋,讓紅軍隊伍徹夜過江,次日天明前拆除得不留一點兒痕跡。沿岸群眾將家中的門板、木料,甚至老人的壽棺都捐了出來,在60里長的河段上架起了5座橫跨400多米寬水面的浮橋。
斯諾《文集》中說,當時西方人揣測:“中國人決不會投入戰(zhàn)爭。他們基本上是和平主義者。誰也不會把苦力訓練成士兵?!毕胂肟?,如此龐大的、變成了士兵的人民,將會創(chuàng)造出怎樣的奇跡?他說,“共產(chǎn)黨利用農(nóng)民人才締造了革命大軍,正是有了這些士兵(農(nóng)民),20年后,他們征服了整個中國。這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深秋星夜,月圓月缺。于都河畔,火把明,風蕭蕭,江水寒,戰(zhàn)馬嘶,父老鄉(xiāng)親熱淚沾衣,凝望著遠去的隊伍。
一位老表拉住毛澤東的手說:“你們什么時候才回來?”
這樣的悲傷,分攤在十萬百姓頭上,就不足以把這個民族壓垮。
這是一次靜悄悄的行動。這是一支蜿蜒而行、前后長達一百公里的龐大而雜亂的隊伍。國民黨當局沒有掌握這次戰(zhàn)略轉(zhuǎn)移,在1934年,也許只有江西瑞金的相關(guān)民眾知道這個行動,外部社會基本無從知曉。
今天,從“中央紅軍長征第一渡”紀念碑塔基望過去,于都河依舊遠逝,對岸是植被茂盛的丘陵,一段由五條木船搭起的浮橋按原貌擺放在河邊,仿佛在飄蕩中不停地回憶著那個不平凡的夜晚。
于都縣城,聳立著中央紅軍長征第一渡紀念碑。紀念碑底座西側(cè)是葉劍英元帥的詩歌《建軍紀念日懷戰(zhàn)烈》中的第一首:
紅軍抗日事長征,夜渡于都濺濺鳴。
梁上伯堅來擊筑,荊卿豪氣漸離情。
這首詩寫于1962年8月建軍紀念日,是葉帥追憶他的戰(zhàn)友劉伯堅當年長征夜渡于都河為他送行的壯烈場面和動人情景。
紀念碑底座東側(cè)是當年時任團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的手書《長征歌》:十月里來秋風涼,中央紅軍遠征忙;星夜渡過于都河,古陂新田打勝仗。
要怎樣抑制情感才能平靜地走向渡口,看河邊、看渡船、看火把、看送行、看十萬百姓淚汪汪。
想想就覺得震撼:十萬百姓淚汪汪,是個什么樣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