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現(xiàn)實

劉震云，著名作家，1958年生于河南延津縣，1982年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出版有中短篇小說《塔鋪》《新兵連》《頭人》《單位》《官場》《一地雞毛》《官人》《溫故一九四二》等，其中《塔鋪》獲1987-1988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出版長篇小說《故鄉(xiāng)天下黃花》《故鄉(xiāng)相處流傳》《故鄉(xiāng)面和花朵》《一腔廢話》《手機》《我叫劉躍進》《天下蒼生》《一句頂一萬句》等，其中《一句頂一萬句》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作品多次獲獎，多次被改編成影視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

我先說一說我們中國歷史上的幾個美女。這是第一講，是故事告訴現(xiàn)實。下一講，講過美女，我主要講帥哥，就是現(xiàn)實告訴故事，主要是講我。

故事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對每一個民族都是最重要的。為什么這個民族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故事而不是那樣的故事，一定是現(xiàn)實告訴故事要產(chǎn)生這樣的故事。為什么一個民族會產(chǎn)生這樣的現(xiàn)實，一定是這個民族的故事告訴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應(yīng)該產(chǎn)生這樣的現(xiàn)實。

這就是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現(xiàn)實跟達不到的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故事跟現(xiàn)實的辯證的推動、滾動，揭示著這個民族的秘事。

虞姬大家熟悉吧，楊玉環(huán)大家熟悉吧，潘金蓮大家熟悉吧，李師師大家熟悉吧，林娘子大家熟悉吧。今天我們主要談這幾位對中國歷史的重要作用。她們在歷史的關(guān)鍵時刻撥動過我們這個民族時間和空間的指針。

我們說一下虞姬。虞姬找了一個什么人，就是項羽。項羽是個什么人，項羽是一個殺人手藝非常好，騙人手藝非常差的一個人。鴻門宴大家知道。鴻門宴是項羽跟我的祖先重大轉(zhuǎn)折的環(huán)節(jié)。如果霸王在鴻門宴把劉邦殺了，那么中國的歷史不是現(xiàn)在的歷史，為什么呢？

項羽縱有千般錯誤，他有一個品質(zhì)還是存在的，誠實、忠厚，對朋友講信義。但劉邦是一個什么人？是一個流氓，毫無信義，說話從來不算數(shù)，但他最后成了漢高祖，這樣的歷史對人的教育是什么呢？

接著又到了曹丞相，曹丞相有一句著名的話是什么。（寧可我負(fù)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fù)我），中國人自從有了曹丞相這句話眼睛里再沒有了誠實和清澈。出現(xiàn)的全是狡黠的目光。我們辦一個奧運會，禮賓的女孩子練一個笑容要用筷子插好多天，當(dāng)然笑出來就更假了。

到底是什么樣的信用來統(tǒng)斥這個民族的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這就證明虞姬找的是一個什么人呢？是一個誠實而無能的人，是一個目光特別短淺的人。短淺在什么地方呢？不會玩陰謀詭計。如果一個女孩子找了一個這樣目光短淺的人，她是什么人？

就是這么一個女的，跟一個這樣目光短淺的男的演繹了我們中國最悲涼的愛情故事叫霸王別姬。這樣的故事告訴我們的現(xiàn)實是什么，就是寧可我負(fù)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fù)我。這樣好嗎？為什么目前的今天是這樣的今天，我們從虞姬身上能夠看到。

這樣并無社會和政治價值，只有藝術(shù)價值的偉大的愛情故事，只會演繹，不會對現(xiàn)實有任何作用。霸王別姬很感人，為什么呢？老實人最后倒霉，所有看劇的人都會特別同情，但這個同情是非常廉價的。

有一個唱段：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這是我們感動人的故事。

我再說一說楊玉環(huán)。楊玉環(huán)是什么人？我們民族凡是感人的故事都是反貞潔的，反綱常的，反道德的，反人類的。可能大家之前沒有思索過這個問題，希望大家想想。

楊玉環(huán)原來是壽王的妃子，最后成了玄宗的老婆。現(xiàn)實中哪一個能把他的兒媳婦娶到家，我估計在座的人做不到，但是他做到了。唐朝白居易寫了一首《長恨歌》，白先生糊涂，沒有抓到這個事物的實質(zhì)。

還有就是武則天。武則天是什么人？她跟楊玉環(huán)正好是反著的。反扒灰。扒灰和反扒灰的歷史形成了這樣的感人的故事。

我們遵循常識的時候忽略了另外的常識?！澳悴皇侨松?，是畜生生的。”這是罵人的話。但是我家祖上劉邦四處跟人說我不是人生的，是我媽上山割草的時候，碰到蛇生的。北京有句罵人的話“姑娘生的”，如果大家熟讀圣經(jīng)的話，我們的主是從哪來的。如果大家研究過佛經(jīng)的話，釋迦牟尼是哪來的。

制定這些規(guī)則的人是永遠不遵循這些規(guī)則的。制定這些道德的人是永遠不遵守這個道德的。日常人的常識是非常識的人規(guī)定的，我們是按照常識在生活，但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想一想這個常識是從哪來的，是從非常識來的。

下面我再說說潘金蓮。剛才我說的幾個中國歷史上的偉大女性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游走于兩個男人之間。她的偉大就在于這一點。貂蟬是游走于父子之間，楊玉環(huán)也是游走于父子之間，武則天也是。游走于違反人類底線的兩個男人之間。

潘金蓮跟她們一樣，也是游走于兩個男人之間，但是而不得。據(jù)說她這個人長得很漂亮。但是從小苦出身，從小在一個千戶家里。大戶人家想讓她游走于兩人之間，這個時候潘金蓮是不同意的。證明一開始是遵守貞潔的，本質(zhì)是好的，這個好是我們說的好，但是一個人向好而不得。

接著大戶人家就讓他嫁給一個殘疾人，這個深刻的教訓(xùn)讓潘金蓮知道，我遵守這個規(guī)則是沒用的，我要向貂蟬、楊玉環(huán)和武則天學(xué)習(xí)。這是她嫁給武大的第二天早上立下的一個志向。因為她聽了劉震云的課，知道這幾個人是民族英雄，我為什么不能向這幾個民族英雄學(xué)習(xí)。

所以她尋找的是英雄。英雄來了，誰?。看蛩肋^一只老虎，但是打死老虎這個人跟爭奪整個天下的人相比確實還不算是英雄。跟董卓和呂布比起來，跟太宗、高宗和玄宗比起來。但是潘金蓮說，如果我這輩子想摸著董卓、呂布、太宗、高宗和玄宗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的，打一個老虎對我來說就是英雄。

下雪了，武松從衙門回來，他哥出外賣了。她就跟武松說叔叔咱們一塊喝杯，她喝多了，武松也喝多了。喝多以后，她就細細思量別的女英雄可以游走于父子之間，我為什么不可以游走于兄弟之間。是游走于父子之間更違反三綱五常呢，還是游走于兄弟之間更遵守三綱五常呢。

沒成功，沒成功怪誰呢，怪武松。可見他不是英雄。如果他有王允、太宗、高宗和玄宗的胸懷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悲劇。他是一個常人。endprint

這個事失敗之后，潘金蓮覺得她確實生活在一個毫無見識和平庸的社會里。如果游走于兄弟之間不行，我游走與非兄弟之間行不行。

開始她下一步的實驗，跟西門慶，但是也不行。為什么前面幾個女性都成了民族英雄，我們在詩歌里，在文學(xué)小說里，在戲劇里都當(dāng)成正面人物歌頌，貂蟬也好，虞姬也好，武則天和楊玉環(huán)也好。

為什么潘金蓮老是被人罵呢？她做的事情和那些人相比，毫不過分，為什么？她只毒死了一個人。貂蟬、楊玉環(huán)、武則天死了多少人？武則天連自己的親女兒都敢掐死。

前幾個民族英雄附加了一個條件，政治。潘金蓮就是愛情。愛情附上政治之后可以毫無廉恥，而升騰為高尚。如果愛情只是愛情的話，這就是潘金蓮失敗的原因。如果潘金蓮搭上的是玄宗或者是太宗的話，還會有這個問題嗎？這是中國歷史特別值得思考的地方。

在什么時候人性體現(xiàn)的最徹底最深入呢？愛情。但中國的人性跟愛情，跟政治跟社會元素結(jié)合起來的話，會導(dǎo)致什么樣的結(jié)果。比這個更重要的是我們把什么作為一個高尚的故事來看待，把什么作為一個千夫所指的故事來看待。這就是現(xiàn)實跟故事之間的關(guān)系。

下面我想著重說一下林娘子。

林娘子產(chǎn)生的時代跟李師師是同一個時代，跟潘金蓮也是同一個時代。林沖的老婆可是良家婦女，大家對良家婦女的熟悉程度沒有那么高。

跟潘金蓮和李師師相比較，在宋朝最遵守三綱五常、貞潔的人是林娘子。這是《水滸傳》里塑造的一個最接近平凡人的形象。但她最大的缺點是什么呢？長的漂亮。但這個錯誤沒犯在林娘子身上，犯在了林沖身上，林沖不該找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dāng)老婆，誰可以呢？是玄宗、太宗、董卓這種人。

但林娘子有一個小毛病就是不會生孩子?，F(xiàn)在有時候在街上看到不孕不育的廣告，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林娘子。林沖就跟娘子說，不著急，人間解決不了的問題，你我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可以交給上帝。所以明天早上起的早點，一塊去燒香。我們是常人，但產(chǎn)生非凡的人的不是常人，他確實不是人生的，我們找不是人生的來給我們生一個孩子。

林沖是個什么人呢？是一個手藝特別好的人。什么手藝特別好？殺人的手藝。八十萬禁軍教頭。開封，中國宋朝的首都在這，我從小也生長在首都郊區(qū)。大家知道宋朝的官話是什么話嗎？那時候北京話叫什么？胡語。知道胡說八道從哪來的嗎？

正因為他手藝比較好，所以他路上碰上一個胖和尚舞著個禪杖，舞得好，也是殺人的手藝比較好，兩人在這一點上相通。林沖覺得這個事比生孩子要大，說太太你跟錦兒還去岳廟該怎么燒香怎么燒香，我來跟師傅聊聊殺人的事。

兩人說的全是江湖上的話，就證明在宋朝的時候，到林娘子這個時代已經(jīng)有兩個系統(tǒng)。一個系統(tǒng)是CCTV的話，一個系統(tǒng)是微博的話。這是林沖說的。兩人說著微博上的那些傳言，聊得特別投機。

就在這時，錦兒來了，把林沖拉回了現(xiàn)實。拉回了目前的正常社會。說官人你還在這聊天，你娘子被人欺負(fù)了。林沖的第一反應(yīng)不可能。說我是誰啊，我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我不欺負(fù)別的娘子就是好事，誰敢欺負(fù)我的娘子呢。林沖跳過墻，到岳廟去，發(fā)現(xiàn)有幾個不良少年要把林娘子拉到賓館。林沖拔起拳頭就打。接著你看下一句，施耐庵先生的水平快趕上劉震云了。手到空中，先自軟了。因為那少年一扭頭，是誰？高衙內(nèi)！是誰？又碰到干爹了。中國的歷史干爹遍地啊。

接著衙內(nèi)說誤會。接著林沖問了娘子一句話很奇怪，不曾被這廝玷污吧。林娘子回答，還未曾。

高俅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偉大在什么地方呢？他沒有利用林沖的缺點致林沖于死地，而是利用了林沖的優(yōu)點。林沖殺人手藝特別好，喜歡寶刀。一個人如果利用你的弱點的話，不可怕。這個人如果利用你的優(yōu)點的話。所以誰夸我，我都提高警惕。

白虎節(jié)堂。接著林沖被刺配滄州。去滄州的時候，林沖把他娘子叫過來，在酒館里，要離婚。他說我不是英雄，我是一個窩囊廢，咱倆離了婚，你就可以找一個好人家。這個時候林沖腦子里有所覺悟，他知道好和壞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如果讓他的娘子找一個好人家，那他是什么呢？他不就是壞人家嗎。他為什么是壞人家呢？因為他不遵守這些東西。好和壞的概念，林沖在這個時候是覺悟的，好就是壞，壞就是好。

娘子說我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我未曾玷污啊，為什么我們要離婚呢？然后林沖說了一句話，你好，我也好。然后離了。林娘子沒同意，但林娘子的爹是高瞻遠矚。接著林沖就放心上路了。

接著就是風(fēng)雪山神廟，火燒草料場。非把林沖置于死地而后快，這是高俅比林沖高明的地方。林沖之所以能夠獲救的話是因為他有另外一個嗜好，愛喝酒。突然看到草料場起火了，正要去救火，外面聽到三個人的聲音。一個是官營，一個是差撥，還有一個是他同學(xué)。

差撥說肯定燒死了，官營說不燒死都沒關(guān)系，不燒死把大軍的草料燒了也是死刑，說咱回去喝酒吧。然后他同學(xué)說，別急，等這個火落下去，撿林沖幾塊骨殖，拿回去讓太尉高興。一個人到底歹毒到什么地步，把同學(xué)燒死不說，還要撿他一塊骨頭回去，讓另一個人高興。這個歹毒從哪來呢？制度。

林沖這個時候終于明白一個道理，我要想活，必須有人死。中國有個詞叫“你死我活”。為什么必須你死我才能活，我們?yōu)槭裁床荒艽蠹叶蓟畹暮芎?。林沖明白這一點之后，敵人的鮮血像梅花一樣在雪地里開放。就開了殺戒了。

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因為找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做老婆，把自己逼得要殺陌生人。這是一個窩囊廢和一個漂亮女孩子的故事。

《水滸傳》里還寫到一個女性，是一個殺人的女性——孫二娘。這個女性跟前面幾個女性最大的不同是，她沒規(guī)則。她跟武大是一個職業(yè)，都是賣包子的，武大包子里是豬肉，孫二娘包子里是人肉?？础端疂G傳》的時候，看到孫二娘殺人的操作間里充滿了陽光。一個社會黑暗到什么程度，陽光才會從殺人間里出來。

回顧一下這幾個女性的下場。貂蟬是不知去向，虞姬自殺了，楊玉環(huán)被殺了，潘金蓮被殺了，孫二娘殺人。

這是這幾個女性給我們的啟示。啟示說明兩個字，見識。中國人我們的見識是什么見識，從秦一直到這些時代，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的架構(gòu)、社會的架構(gòu)，包括對社會秩序的建立有沒有區(qū)別。如果一個民族幾千年都沒有轉(zhuǎn)折的話，很麻煩了。

梁山泊最有見識的是誰呢？是宋江。這些人就是殺人放火，宋江還要替大家考慮一下前程，考慮前程就叫見識嗎？弟兄們選擇的道路，思考了這么長的時間，跟另外一個社會的道路沒有任何區(qū)別，還是招安。

從根本上說，中華民族這個民族制度的形成是有一個性格，性格的形成是環(huán)境鍛造出來的。中國是一個內(nèi)陸國家，雖然沿海，但一直往西，西南，西北延伸，是一個內(nèi)陸國家。內(nèi)陸國家最大的特點是以種地為生，種地為生的人，三綱五常是從哪來的呢？是從莊稼地里產(chǎn)生的。父母在，不遠游。中國歷史上最愛跑動的人說是二溜子，種地的人本分。我小時候在我們村，一輩子不出周圍三十里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五。

秩序和道德是什么呢？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你們家的地是你們家的地，我們家的地是我們家的地。如果你到別人地里拿莊稼就叫偷。這就是井田制。但海洋性民族不這樣，海洋性的民族清早起來就是下海打魚，下海打魚的概念是什么，就是魚誰打著算誰的，這是陸地民族跟海洋民族最大的區(qū)別。

中國不產(chǎn)生瓦特，但是是瓦特最大的受害者。原來在家門口打魚，瓦特產(chǎn)生了蒸汽機，這些人就發(fā)動了鴉片戰(zhàn)爭，甲午海戰(zhàn)。這個時候中國凌弱到什么樣的程度呢？一頭狼跑過來咬了我們母親一口，另一頭狼也要跑過來，我們母親自己割一塊肉扔到地上讓狼搶。以夷制夷，李鴻章先生執(zhí)行這個政策執(zhí)行的最好。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并不發(fā)生在日本的國土上和俄國的國土上。兩家打架沒在他們家，跑我們家。

我建議大家能不能把自己的目光放的更長一些，我們能夠出現(xiàn)更好的，不一樣的女性的形象和男性的形象。我也在努力做這些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