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娜
星辰大海是征途
■韋 娜
我從初中就開始學畫畫了,在一些人的理解中,學畫畫的那群人就是成績差或比較笨的學生。當我因此而沮喪時,爸爸說:“每個人走的路都不一樣,說不定他們都沒有你走得遠呢?!?/p>
從初中到高中,我的假期生活全部都交給了繪畫,周末也不例外。爸爸希望我能考上好大學,周末從不讓我回家,但他會來看我。有時,他會提一袋水果,有時,他會買來一些營養(yǎng)品。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有一種營養(yǎng)品自稱是“補腦神品”,爸爸每次都會給我?guī)б缓校z憾的是,喝了那么多年,我依然沒有變得聰明。
高二時,我和很多美術(shù)生一樣,背著畫板去濟南學畫畫。我坐在車上,看著爸爸離去的背影,突然淚流滿面。恰好,那時他也在回頭看我。突然,他掉轉(zhuǎn)車頭,騎到我乘坐的那輛車的窗前,又悄悄地遞給我一些錢,什么話都沒有說,騎著摩托車就走了。
汽車就這樣拉著懵懂的我來到了濟南。在我的記憶中,濟南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我們整天坐在廢棄的工廠里畫畫,畫雕塑、速寫、水彩畫,日子枯燥而單調(diào),像是坐上了一列沒有終點的地鐵。窗外的世界是黑暗的,我們借著燈光不停地畫,畫完以后就討論外面的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慢慢地似乎也不再好奇了。
我一直認為自己并不是個很聰明的學生,因為我畫起畫來格外吃力。直到有一天,我非常絕望,覺得畫下去似乎沒有什么希望了,于是,我跟著班里的一個同學逃課了。我們跑到濟南最繁華的地方去逛街,直到晚上才回學校,被老師逮個正著,他罰我們站在畫室的外面。那天晚上,月光如水,冰涼而美麗,我仰起頭,盡量不讓眼淚落下來。我清晰地記得老師的訓話:“珍惜青春時光,珍惜能一心一意畫畫的好時光。你們都是從窮地方來的孩子,跟城市的孩子比不了,所以只能比他們更勤奮?!?/p>
我知道自己錯了,卻不愿低頭承認錯誤,或許讀書時的我太倔強了。不過,我有自己道歉的方式。
第二天,我比其他同學來得都要早許多,而且這種狀態(tài)一直保持到了那個學期結(jié)束,我的畫終于達到了90分以上。老師對我說:“假如家庭條件允許的話,你可以試著去中央美術(shù)學院學繪畫,好好珍惜你的天賦。”
這或許只是一句鼓勵的話,我卻當真了。我低下了頭,其實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寬裕,但回到家里,我依然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爸爸爽快地說:“那就去北京吧,哪怕是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好?。 ?/p>
那個冬天,爸爸湊了所有的錢,但依然不夠交學費。于是,他跑到鄰居家,低著頭、紅著臉去借錢,說要送我去北京學畫畫。所以,高三的上學期和寒假,我都是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度過的,白天畫畫,晚上看書,每天都這樣重復著,雖然很辛苦,卻過得很充實。我當時最羨慕的,就是在肯德基的落地窗邊,坐著吃炸雞的幸福的一家人。我覺得北京真的很冷、很大,全國各地來學畫畫的同學都很洋氣,我一個人縮在宿舍里,很少與他們交流,把全部的時間都用來畫畫、看書、寫信。
我那時要遠離身邊學畫畫的同學的原因,大概是因為自卑吧。他們說著標準的普通話,穿著漂亮的衣服,與他們相比,我總覺得青春好像并不屬于自己,貧窮以及帶來的自卑感讓我勤奮好學,卻沉默寡言。孤獨的時候,我會寫信,寫給父母,寫給我自己,寫給我要考上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夢。
記得那年的圣誕節(jié)下雪了,我去畫室畫畫,看到同學們戴著圣誕帽,整個畫室亂極了,他們還特意買了圣誕樹,拿著彩燈亂跑,這場景嚇到了從不過圣誕節(jié)的我。接著,我就看到了自己的畫板被他們踩在腳下,他們放肆的笑聲,好像是嘲笑我這個從小鎮(zhèn)里走出來的女孩。我感覺受到了侮辱,背起畫板跑到操場上,一直奔跑,直到不小心跌倒,我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我給爸爸打電話,一直強調(diào)我不想在北京繼續(xù)學畫畫了,想回家。這邊的人太夸張了,過個節(jié)日把我的畫板、畫架全砸了。
第二天,爸爸就出現(xiàn)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門口。我的一個遠親開著一輛破舊的白色面包車,我跑到學校門口,看到爸爸從車里走下來,在我心中一直形象高大的爸爸,在陌生的城市看起來那么拘謹不安。他從包里拿出一些水果,說讓我在這里繼續(xù)畫畫,不要胡思亂想。他帶著我來到了肯德基的門口,我卻拼命地拉著他離開。那時,我還不能成為坐在落地窗邊安心地吃全家桶的女孩,我暗暗告訴自己,等我考上了中央美術(shù)學院,再去品嘗。
我一直對爸爸說:“北京真的好大?。 卑职謪s說:“等有一天你長大了,強大了,就不會這么覺得了。你好好畫畫,考上這所學校,就留在這里工作,以后我們一起在這里生活。”
這些話被我記在了心里,它們似乎成了我的人生目標,即使后來我并沒有考上中央美術(shù)學院,我依然記得爸爸的這些話,它們也成了我的心愿。包括后來我雖然獲得了西南交通大學保研的機會,卻沒有去讀,畢業(yè)后就來到北京,邊工作,邊繼續(xù)考研,我想,也是因為這些話的鼓勵吧!
待爸爸離開后,我飛快地回到了畫室,把自己的畫板、畫架、顏料、筆都一一收拾好,又幫老師去收拾其他同學的東西。老師突然很感激地看著我,他說那么多學生里,他覺得我最懂事。此后,他教我時也格外用心。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總是戴著耳機一個人畫畫。當我勞累時,就跑到外面的陽臺上,吹著溫柔的風,看著街道邊那排高大的樹木,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溫暖了我青春的記憶。有時,我也會一個人奔跑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操場上,想象自己成了這個學校的學生,享受著美好的大學生活。跑累了,我就停下來,躺在操場上看著天空,時常淚流滿面。
是啊,我的高中生活時常讓我很傷感,最初是自卑感,然后是無力感,最終感傷成了我的一種習慣。我靜靜地享受著這種骨子里的悲傷,安慰自己:“這是藝術(shù)賜予我的勛章?!?/p>
后來,我并沒有考上中央美術(shù)學院,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屬于那里的,但爸爸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依然興奮得好幾天無法入眠,甚至淚流滿面。在我的記憶里他沒有哭過,那是第一次,不過,那是幸福的眼淚。
如今,我畢業(yè)9年了,也在北京工作了9年。我說要帶爸媽一起在這里生活,爸爸卻不愿意。每次我回家,他都親自開車來接我,他還像過去那樣,一點也沒有老去的痕跡。他對我說,雖然他已經(jīng)60多歲了,但仿佛覺得自己越活越年輕了,我可以繼續(xù)依靠他。
如今的我,時刻依靠著他,也時刻依靠著自己。北京依然很大,我在這座城市穿梭自如,雖然是個路癡,卻從不會迷路。但在這個城市里,我還是會時常淚流滿面,骨子里的憂傷是改變不了的。這是我的中學時代留給我的不安,也是成長賜予我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