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古的水草
那天中午,我將吃剩下的飯菜倒到門外的泔水桶內(nèi)時,看到一輛嶄新的飛虎車泊在路旁,一個穿著紫色T恤衫、西裝短褲的大男孩打開車門,跳下來,樂呵呵的,他很隨性地從車上提下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桶向我走來。這是我和豬哥的第一次見面。之后,他的形象一直如此。
我比他大十歲有余吧,當(dāng)然不會叫他豬哥,隔壁飯店的服務(wù)員小秦是這樣稱呼他的。我的書店在飯店的旁邊,吃不掉的東西,也倒在泔水桶里。那天豬哥拎上泔水桶后,并沒有轉(zhuǎn)身走。他背著雙手,在我的雜志架邊瀏覽著,見我饒有興致地看他,他笑了,露出一嘴的白牙。他問我有沒有《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愣了一下,這種雜志好像跟他沒關(guān)系吧?并且,這書有點兒貴。我拿給他,他掏錢,雜志利潤低,我打了八折給他。這回他一愣,繼而又笑起來,說了聲謝謝,卷起雜志走了。
傍晚小秦下班時,到我店里買《知音》,我問老唐怎么不拉泔水了。她笑道,剛才那個自信滿滿的家伙,就是老唐的弟弟!我看了一眼小秦,她也就二十歲上下吧,可能比那男孩還小兩三歲。“那老唐多大?”“不知道,比豬哥大三四歲吧!”我一直以為老唐四十歲了。“豬哥?”小秦捂嘴笑了,說:“是啊,他今天給我們六個服務(wù)員一個人買了一支冰棒,說請我們多多關(guān)照,他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毙∏刈兟曆b樣,“‘以后你們就叫我豬哥吧!他搞得自己跟李嘉誠似的,哈哈!”我也笑,記住了豬哥的白牙和微笑。
豬哥每天都來,每次都樂呵呵的,看到我時會跟我揚(yáng)手打招呼,有時候他會進(jìn)店翻一會兒書或雜志,有時候也買一兩本。他并不怎么跟我說話,但走的時候是一定要打招呼的:“老板你忙!”熟悉后他會說:“我走啦,董哥!”我覺得他是一個快樂的孩子,像他這個年紀(jì)的男孩,長得不錯,人也陽光,頗有人緣,餓死也不會干拉泔水這事的,但他卻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也沒覺得這是一件沒前途沒面子的工作。
過年后,隔壁飯店因為生意不好,貼上了轉(zhuǎn)讓的告示。豬哥來的時候,看著空空的泔水桶,站在門前恍惚了很長時間。他推門進(jìn)去了,出來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他非常憂傷。先前他從飯店出來時,小秦她們六個女孩子,都會笑語喧嘩地送他。這次他沒有過來看書,也沒有跟我打新年的第一個招呼,徑直打開車門進(jìn)去,卻沒有發(fā)動車子,而是坐著發(fā)呆。我知道可能是她們被裁員了。
這樣又過了幾個月,一天傍晚小秦忽然來了。她跟我寒暄后,坐在那里心神不寧,眼睛不時地望著外面。我頓時明白了一切。我說:豬哥不來拉泔水了。飯店生意不好,有時候一天都沒有一桌人。她黯然,卻不再說什么。暮色漸漸涌進(jìn)書店,我開了燈,她的側(cè)影惹人憐惜。她終于站起來,說:大哥,我買一本《三聯(lián)生活周刊》,放在你這里,他要是半年內(nèi)來,你把書給他。我也給她打了八折,她拿過書,在扉頁上寫上了一串?dāng)?shù)字,然后交給我。她有點兒害羞,想說什么又沒說,走了。
豬哥在三天后來到了我的書店,當(dāng)時我出去吃飯了,我愛人在看店。我回來時,他正望著外面漸次亮起來的燈火,神情落寞。我念了一聲佛,都沒理睬他的招呼,只說了聲“你等等”,忙走進(jìn)去,把放在柜子里的書遞給他,說:“小秦買給你的。”我愛人笑了。豬哥臉紅了,焦急地問:“她哪天來的?”我翻開書,把那串?dāng)?shù)字給他看,他的眼睛亮起來,不知如何是好,竟給我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卷起書跑進(jìn)了夜色,似乎要飛起來的架勢。
幾年后再見豬哥時,我正騎著三輪車上坡,車上是過期的書,只能賣給廢品站了。我正傾斜上身吃力上行時,陡感車子一輕,它甚至推著我向上?;仡^一看,汗眼朦朧里,正是豬哥和小秦。他的白色小轎車停在坡底下,兩人正幫我推車。我沒問他們現(xiàn)在做什么,也沒留電話。我由衷地為他們在一起的幸福而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因為在他們的幸福里,我曾見證,曾在場,曾參與。
選自《短篇小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