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楊襲的“泥河系列”小說

王曉夢+張蕾

楊襲的“泥河系列”小說主要有《風過泥河》《泥河調(diào)》《高塔》《紙碉樓》等，作品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清晰地呈現(xiàn)出她在山東省“70后”作家群體中獨特的寫作氣質(zhì)。她用細密、鮮活、沉穩(wěn)的敘事語言，耐心勾勒出黃河入?？邴}堿灘泥河鎮(zhèn)上的人和事?！澳嗪印笨梢钥醋鳁钜u創(chuàng)作的一個地理版圖，目前這個版圖或許僅露出冰山一角，然而，卻已顯示出不俗的沖擊力。在這一個個泥河鎮(zhèn)的故事里，她以我們熟悉的先鋒意味冷靜地書寫著人生的困境、愛情的幻滅、生命的輪回，在失望、反思、突破與希望中來回游走，深刻揭示了現(xiàn)代人人生的荒誕與生活的虛無，以此反映了作家所要展現(xiàn)的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文化批判。

一、泥河鎮(zhèn)上的男人和女人

泥河，是一處作家筆下的人們走不出的生命困境。形形色色的人在泥河鎮(zhèn)上演著形形色色的故事，而男女兩性的故事是永遠書寫不盡的話題。楊襲對女性的態(tài)度是溫和的，她筆下的女性多善良、至情至性，但對男性的態(tài)度卻是犀利苛刻的，對男性的鄙視則更加無情，他們或好色、或暴躁、或懦弱、或木訥。她覺得“在那樣一塊鹽堿地上，是永遠也開不出玫瑰花的”，篤信“女人的不幸是男人造成的”。在泥河鎮(zhèn)上，男人總是有意無意扮演著破壞者的角色，他們隨意對待人生，不負責任的行為毀掉了自己的人生，也毀掉了身邊女人的人生。而女人總是對愛情、對人生抱有美好的期望，默默承受著來自生活的一切苦難，她們渴望安寧平靜的生活，只是這一切都被自己身邊的男人所毀掉，她們失去了原本完整的生活，卻又不得不在支離破碎的日子里艱難地活下去。

（一）“泥河”男人的掙扎與陷落

楊襲在泥河系列中進行的是“以女性為本位的兩性關(guān)系描寫”①，所以不自覺地流露出男性“殘缺”的意念。她塑造的男性形象有悲劇式的，有“殘缺”式的，有丑惡式的。但不論其筆下的男性形象或猥瑣，或荏弱，或卑微，她對男性進行的是無情的批判，表現(xiàn)人的欲望與道德的沖突，并充分書寫道德堤岸在欲望洪水的沖刷下逐漸崩潰的趨勢。

《泥河調(diào)》中的云良是悲劇式的男性形象的典型代表，他身上所展現(xiàn)的欲望與人性的沖突十分明顯。他的最初出場帶著光明的色調(diào)，谷米因為云良生活變得活泛起來，“云良生前既勤快又利落，家里店里的活根本不用她沾一根手指頭”，谷米因云良而成為被羨慕的對象。只是這份美滿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不幸和悲劇。云良是一個沉迷欲望又不滿足的人，在鄭大同出走后，秀銀身體的隱秘深深吸引了他，他便“搬到秀銀那邊去”，而置谷米于不顧。想來云良做出這樣的決定和舉動也是猶豫過的，畢竟谷米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這一行為所引發(fā)的的連鎖反應(yīng)或許是無法想象的，不過在欲望和道德的扭打中，最后還是欲望占了上風，而悲劇便于這無法控制的欲望中產(chǎn)生。云良也曾向往遠方，他覺得泥河沒勁，悶死人，為一輩子走不出泥河，“死了也要埋在爛在這泥地上”而嘆息，卻因為沉迷欲望而不能走出去，做到真正的超越，所以最后以死亡主動告別塵世，成為徹底的悲劇。楊襲以云良的悲劇傳遞了她對人生狀態(tài)的思考：在人與現(xiàn)實、人與他人、人與自我之間總是存在我們無法左右的秩序失衡，無論做何種選擇都達不到人生和諧的存在。

《高塔》中的呂西安則是楊襲所展現(xiàn)的“殘缺”式男性。呂西安的腿是瘸的，身體的殘缺引發(fā)了他的人格殘缺，愛情也成了一個笑話，還沒開始就已結(jié)束，并為此斷送了他的一生。在小索鎮(zhèn)看來，呂西安本身比高塔更像是地獄的象征，甚至比地獄還多了惡毒與下流。“惡魔猛鬼讓人懼怕，可只有人，只有人，才如此讓同類生厭，作嘔”，由此可見，這種“殘缺”幾乎已經(jīng)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面對愛情，這種殘缺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少年小索鎮(zhèn)愛上了谷米的女兒梅，因為這份愛情，他一直生活在現(xiàn)實之外，成了一個詩人，只能在詩歌中，在想象的愛情里安放自己流離而破碎的心，卻從來不敢向梅大膽表露心跡，說出自己的愛，而策劃與梅的私奔也只是在假想中進行，從未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而與白海冰，盡管他清楚地知道不可能有什么未來，卻仍與她糾纏在一起，最后只剩下相互折磨、相互傷害。楊襲用這種“殘缺”對男性世界進行著無情的解構(gòu)，使以往男性“高大全”的形象轟然倒塌。

在《風過泥河》中，毛三就是丑惡的代名詞。他的身形是丑陋的，內(nèi)心是丑惡的，行為是猥瑣的。如果說楊襲對云良、對小索鎮(zhèn)還有部分肯定的話，那么對毛三就是徹底地否定。他佝僂的身影猬瑣矮小，腳步像用乏的舊輪胎一樣沒有彈性，他就像一個人生的局外人，一個無所依托的流放者，生活沒有光明，喪失對未來的希望，人生成了一部荒謬史。他時刻都在孤獨中煎熬著，前妻馬春葵去世后他的生活成了徹底的碎片，買來的四川女子小唐他又無法駕馭，他想完全占有和控制小唐，又害怕失去她。他想變成強者，小唐和武沈陽的關(guān)系使他深受刺激，沒有能力報復(fù)武沈陽，就要“弄死”小唐，只是小唐在那樣的情景下沒有顯示出應(yīng)有的可憐相，還有著一份不該有的冷靜，這使得一個非常卑弱的男人想要獲得某些強者的心理滿足變得更加困難。小唐要“出去耍?！保吞笾樥f，我陪你耍。小唐說，“你個龜兒子不好使嘮，誰希罕你”。毛三“撲嗵”一聲跪在小唐面前，說，“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一個卑弱男人的丑態(tài)被細致呈現(xiàn)，在這里男性要成為強者的想法成為奢望，女性已不是那個可以任意擺布的弱者。楊襲塑造男性形象所表現(xiàn)出的犀利的筆觸和情感讓人驚訝，她對男權(quán)的解構(gòu)和批判既大膽又不留有任何余地。

（二）“泥河”女人的情愛與悲苦

楊襲筆下的女人往往因為愛而承受生活的磨難和情感的折磨，她以悲憫的情懷和女性的感同身受關(guān)注民間女性忍辱負重的悲慘命運。她的創(chuàng)作是殘酷的，不憚以手中的筆寫出破碎的、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實。

谷米是楊襲“泥河系列”中刻畫比較精細的一個女性，她就像是一面鏡子折射出女性許多優(yōu)良的品質(zhì)，也反映了女性愛情、婚姻的不幸。她精明、善良、漂亮又能干，這樣一個女人在那樣一個鎮(zhèn)上本可以擁有安穩(wěn)平靜的婚姻生活，然后走完平凡的一生，只是她的愛情和婚姻毀在了云良和海兩個男人手中。曾經(jīng)云良那樣愛谷米，幾乎要將她寵上天，卻因為情欲拋棄了谷米奔向秀銀，在鄭大同歸來后因為羞愧和懊悔而選擇了死亡。已經(jīng)和谷米生活在一起的海，竟然在不知如何處理自己跟谷米和云良的關(guān)系時，選擇出走作為逃避的方式。他們都離開了谷米，一個走向死亡，一個走向未知，只留谷米獨自品嘗命運的苦果。幸好谷米倚著做布雞的好手藝才在泥河鎮(zhèn)上活了個馬馬虎虎。相比于云良和海兩個男人，谷米是堅韌和寬厚的，身邊男人的背信棄義，道德倫理的喪失造成她婚姻和人生的困境，讓她體會到異性的不可依賴與這個世界的不可信任，但她硬是挺過來了，堅強地活下去了，在唱著悲切的“泥河調(diào)”時仍然等待著海的歸來。在此，楊襲將女性的堅韌和寬厚表現(xiàn)出來，對女性命運又有著特別敏感的同情和體恤。她們?yōu)閻鄹冻?、為愛受苦，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徹底放棄生活走向虛無，而是依然選擇堅強地活著，有向往和渴求，在灰暗的現(xiàn)實中形成一道刺眼的霓虹。endprint

而《風過泥河》中的小唐是和谷米截然不同的女性，她具有極強的個體生命意識和反抗意識。小唐本是一個花季女子卻被人販張順子賣給了毛三，一個猥瑣、齷齪的老男人，過著囚犯一般的生活。她不甘，然后抗爭，她出走并與武沈陽偷情，也許并不愛他，卻可以借此來報復(fù)毛三，她恨透了毛三，但一個弱女子報復(fù)男人的方式就是將自己委身于另一個男人，她所有的砝碼就是自己的身體。就在“毛三以令人鄙棄的方式在華北平原這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黃河最下游的灘地里對著微不足道的受眾宣揚他對四川女人小唐的絕對擁有”時，小唐卻以自己的行為宣告她是自己的，她讓毛三知道她是看不住的，只有對她好才能留住她。她稱自己是“老子”，毛三為“龜兒子”，但卻始終無法逃脫”龜兒子”的掌心，她仍然生活在“男人強迫她接受他者地位的世界當中”。所以，一切的抗爭在她懷孕以后歸復(fù)平靜，她的命運就像已經(jīng)被安排好一樣，一切的掙扎都只是為了回到早已存在的宿命?！案吒咴谏系乃廾氯魺o情的神靈對現(xiàn)實的人們投以冷漠的一瞥，人物始終被宿命論控制著”，于是，不管小唐以怎樣的方式反抗既無法掙脫宿命，也無法掙脫男權(quán)。

蔥菀兒的悲劇卻是源于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雙重壓制，她和呂家的娃娃親，“是兩家祖父活著時定的”，將蔥菀兒許給了呂呈恩，這樣她在父權(quán)的強制下失去了追求自己婚姻幸福的權(quán)力，但蔥菀兒是和孫懷成兩情相悅的，并懷了他的孩子，不久孫懷成就奔赴戰(zhàn)場，祖輩的承諾和戰(zhàn)爭使蔥菀兒最終不得已嫁給了呂呈恩，為了維護孫懷成的清譽，蔥菀兒謊稱孩子是謝鈺章（一個已經(jīng)被鬼子打死的人）的，這樣的屈辱和無奈卻換來了一生的悲劇，也使兒子呂平安背負了一生的精神負擔。婆家人指責她是“是開著口子來的”，為了維護呂家的顏面，把他們一家趕到了泥河鎮(zhèn)。而丈夫?qū)λ谴蚣戳R，她在夫權(quán)主導(dǎo)的婚姻中受盡折磨。蔥菀兒，為了一個愛的男人，為了愛情忍受一生的指責和辱罵。這樣忍辱負重的悲慘命運，若是沒有祖輩的專斷和長年的戰(zhàn)爭，可能就不會發(fā)生，只是有太多偶然和必然的因素是人左右不了的，并且蔥菀兒沒有小唐一樣的反抗意識，她對人生的苦難只是一味的容忍，哪怕一點掙扎都不曾有過。想來楊襲對這個人物是寄予極大同情的，她承受著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雙重壓迫，人生在此重壓下支離破碎，存在變得毫無意義和價值，在別人異樣的陽光中，她只是默默地活著。楊襲用一個蔥菀兒將女性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和在男權(quán)壓制下扭曲的人生細致入微的展現(xiàn)出來，使人為之動容。

楊襲在泥河系列中關(guān)于愛情故事的描寫視野是開闊的，思考是深刻的，“包含著對現(xiàn)存性別秩序根本性批評的意味”②，有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的獨特性思考。男人是那樣缺乏責任感，喪失良知，道德墮落；女人又是那樣的堅韌、寬厚和個性，在看破愛情婚姻和男人的真相后，在無奈中選擇妥協(xié)和接受，并寬恕和原諒了男人。楊襲對這種兩性互動關(guān)系的描摹，某種程度上在引導(dǎo)讀者思考這些生存的責任與義務(wù)。

二、泥河人的荒誕命運

楊襲的作品并不只是單純的寓言或只簡單類比，也不屬于“私人化”寫作，她始終關(guān)注的是當下世俗生活中的人們，她對筆下人物命運無常感的描寫又給作品增加了思想和藝術(shù)的容量。不止谷米、云良、海，小唐、毛三，蔥菀兒等人的人生充滿悲劇感和荒誕感，泥河鎮(zhèn)上其他人的人生同樣悲劇和荒誕。他們的境遇就像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復(fù)雜境況的寫照，在碎片化的生活中充斥了生命中的各種欲望，而生命的荒誕感卻又無處不在，讓人們無法找到一塊心靈的棲息地，時刻面對的都是價值失范的荒誕世界。存在主義哲學中的“自由選擇”的原則認為人在荒誕的世界可以選擇反抗荒誕，尋求一種對荒誕的叛逆方式以對抗荒誕，但結(jié)果卻是永遠無法掙脫荒誕，這種“存在即為荒誕”的哲學思想讓楊襲對荒誕社會有著深刻的徹悟，泥河系列小說體現(xiàn)了她自己對于荒誕感的態(tài)度。

在《高塔》中，這座高塔被楊襲賦予復(fù)雜無比的寓意，并讓這些寓意通過X先生的視角展現(xiàn)出來。X先生一度以為，高塔里面裝著夜晚就要出來舞蹈的鬼魂，無疑它象征著死亡。而當小索鎮(zhèn)嗅到梅手里布雞的味道之后，寫出了名為《高塔》的詩，這座高塔又被籠罩上愛情的浪漫色彩。愛情和死亡這兩個永恒不變的主題，被確定在了一座高塔上。但高塔是破舊的、頹敗的，于是那些與愛情跟生命相關(guān)并且都以高塔命名的詩也只是虛空而無美好，就算有也只是在想象之中，是渴望但不會實現(xiàn)。所以小索鎮(zhèn)與梅和白海冰的愛情，呂西安和段曉輝與梁紅芳的愛情就成了一個笑話，是惡作劇。雖然X先生相信愛情能讓呂西安這個不完整的人“成為一個越來越好，越來越完美的人”，但實際上愛情卻成了斷送呂西安一切的絕命殺手，還是呂西安自愿成全了這個殺手。楊襲最后不禁感嘆“天，愛情已經(jīng)被玷污被毀滅了，不只在泥河，哪兒都一樣?！币酝欢x為至高無上的愛情在泥河鎮(zhèn)上都成了荒誕的存在。這種愛情沒有給我們想像中的幸福與快樂，而是給了我們一種深切的痛感。楊襲既是在借自己的作品表達她對世界的認識，也是在啟發(fā)我們?nèi)フJ真思考這個現(xiàn)實世界。

除了愛情還有人生的無意義，人與世界的疏離，各種各樣的荒謬與不合理，荒誕就如同空氣一樣在生活中無處不在。《紙碉樓》中呂平安在泥河鎮(zhèn)生活了將近七十年，對泥河卻沒有絲毫的歸屬感，因為他是“非血親后代”，這個身份讓他生活得沒有尊嚴、沒有安全感。所以，那座象征一切罪惡淵源的碉樓成了他一輩子的心事，他要炸掉它，它的存在讓他覺得是一種恥辱。但他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因為那座碉樓已經(jīng)被當作文物保護了起來，他只能“無時無刻不行走在懊喪、自責、絕望、憤恨里，行走在唯恐就此死去而遺恨的恐懼中，行走在泥河一個又一個難熬難挨的炎夏和寒冬里?！彼驮谶@樣的煎熬里生活著，但事實卻并不是他想的那樣，他“一輩子也沒有弄明白都府橋東北角那座土坯怪物于他真正的意義”，其實他窮盡畢生精力想要炸掉的碉樓跟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那只是他母親蔥菀兒的一個謊言，他就于這謊言中掙扎、痛苦和折磨了一輩子。從呂西安這個人物悲劇的一生中我們看到了楊襲所要表達的荒誕意識，就如加繆所說，“一個能用理性加以解釋的世界，不論有多少毛病，總歸是一個親切的世界?？墒牵坏┯钪嬷械幕糜X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覺得是一個陌生人，他成了一個無法召回的流放者……這種個人與他自己生活的分離……真正構(gòu)成荒誕感”。③endprint

魯迅曾經(jīng)“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中國人”，因為他深知中國人的國民劣根性，對人性持懷疑和警惕的態(tài)度，他用手中的筆寫盡了那些圍觀看客們丑惡的嘴臉。楊襲也同樣是這樣，在她看來泥河鎮(zhèn)上的人們是冷酷的、無情的，他們以觀看別人的不幸與悲劇為人生樂事，同情心與憐憫之情不曾在他們心中滋長半分，對身邊的人與事只有丑惡的嘴臉和狠毒的評論。楊襲在此又將人性的缺失展現(xiàn)了出來。當《泥河調(diào)》中的云良在寒冷的冬夜被凍死后，泥河鎮(zhèn)上的人們說出的卻是“這下有好戲看啦！”當看到“正伏在云良身邊悲號的谷米……四下的人無不為之動容。可后來知道了那天晚上海的離去后，又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屑——切，她原來是在哭自己?！惫让椎奶幘骋呀?jīng)很悲慘，她曾以平靜、寬容的心態(tài)對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事實——云良拋棄她，但她畢竟是一個弱女子，海的離去、云良的死亡就如同晴天霹靂在她頭頂炸開，難道她連嚎哭的資格都沒有嗎？《風過泥河》中，小唐和武沈陽偷情的事更成為了泥河鎮(zhèn)上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楊襲巧妙地借一條老黃狗的視角呈現(xiàn)了出來，“悅來客棧的老黃狗如果還活著，如果會說話，它一定拼了所有的力氣對眾人說自己并不是一條愛撒播流言、搬弄是非的狗……但它現(xiàn)在如果還活著，就會相信除了它，連泥河鎮(zhèn)大街上的空氣都長著論說是非的嘴巴，它們忙不迭地互相碰撞，四下撒播各種顏色的消息?！贝藭r，人們面對他人的不幸表現(xiàn)出的已不再是同情而是幸災(zāi)樂禍，人與人之間似乎已無溫情，而是深刻的割裂，由此而產(chǎn)生的孤獨、冰冷和虛無這些典型的荒誕意識成了楊襲筆下很強烈的生存體驗。

如果說泥河鎮(zhèn)大街上不懷好意的圍觀者們面目是可憎的，那么來到泥河的人們命運就是可悲的。人是不安分的動物，總是向往著去外面的世界。像《泥河調(diào)》中“絲絲入扣”布店的女老板小蘇，沒有人知道小蘇到泥河鎮(zhèn)的真正原因，“女人話不多，被問得緊了，就淡淡地說，我就是想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樣……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樣？泥河鎮(zhèn)原來是外面的世界”。但要看看外面世界是什么樣的小蘇除了給泥河鎮(zhèn)的衣料帶來一點新奇和亮色，什么也沒有得到，沒有得到海的愛，最后抱著她的“絲絲入扣”離開了。用海的話說“她不屬于泥河”，所以她在泥河不會有好結(jié)果，走是一種必然。走進泥河鎮(zhèn)的還有孫少紅，“是個南邊蘇北的水產(chǎn)養(yǎng)殖經(jīng)銷戶，他要來泥河鎮(zhèn)養(yǎng)白蝦”。他拋棄家庭來到泥河，將自己所有的錢都投入到白蝦養(yǎng)殖中，日夜操勞、不辭辛苦，“臉被太陽曬得乎黑、眼里布滿血絲”，夢想有一天能雄霸全球市場，成為“有史以來古今中外最最偉大，最最富有的人”，結(jié)果卻是在一年以后落魄地離開了泥河，事業(yè)沒有了，家庭也沒有了。泥河鎮(zhèn)就像宇宙中的黑洞吞噬掉了所有外來者的夢想。人們似乎始終在追尋著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總認為世界是理性的，可以通過理智認識解釋社會中的所有問題。然而世界處處充滿了不合理，人生有時也毫無意義可尋，荒誕就誕生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激烈沖突里，于是出現(xiàn)了意義的缺失、關(guān)系的斷裂、邏輯的混亂。泥河鎮(zhèn)及泥河鎮(zhèn)上的人就生活在這種荒誕中，不能自拔，又找不到任何的突破口。

三、時代變化中的小鎮(zhèn)文化批判

楊襲的創(chuàng)作不同程度地帶有文化批判色彩，有對男權(quán)文化的批判，有對倫理文化的批判，有對風俗文化的批判，直接間接地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生活中壓抑女性主體人格的性別格局的敏感，以及試圖對此有所顛覆、有所超越的愿望。同時也有對整個人類所面對的工業(yè)文明的缺憾和現(xiàn)代人生存危機的深刻感悟，在紛繁復(fù)雜的生活中真實地再現(xiàn)近乎凝固的人們?nèi)粘Ｉ畹募氈δ┕?jié)。其深刻之處還在于，不僅把人物放到文明的轉(zhuǎn)型期，在文化傳統(tǒng)的演進中去描摹，而且還從人性角度去看取人的本性，表現(xiàn)孤獨個體的生命體驗，表現(xiàn)人生的困惑和精神的守望。

泥河鎮(zhèn)跟世界大多數(shù)地方一樣，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女性永遠處于“他者”的地位，所以對許多道德問題的評價是傾向于男性的，比如《泥河調(diào)》中云良和秀銀的結(jié)合，“至于秀銀跟云良的關(guān)系，泥河大街上的人們眾說云紛。有的說是谷米早就勾搭上了面粉廠的海，云良是‘大義讓妻，因為海是他的發(fā)小、至交”?！霸屏妓懒?，秀銀還活著，活得花枝招展，在泥河大街上說說笑笑”。泥河大街上人們的言辭透露的都是對谷米和秀銀的諷刺和嘲笑，卻沒有對云良、對海甚至對鄭大同的批判?！拔覀儺斎欢贾溃腥耸嵌嗝簇澙贰?，楊襲借X先生之口道出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表達了對男權(quán)文化的批判，對女界文化的嚴峻審視。雖然女性解放已經(jīng)走了很久的路，女性在尋求自我、發(fā)展自我的道路上不斷地奮斗，但不可否認，在泥河鎮(zhèn)，女性仍是被壓抑的主體，是弱勢，是被傷害的對象。

同時泥河鎮(zhèn)上的文化也是獨特的，有散發(fā)著愛情味道的“布雞”，不管是紅豆沙餡還是黑芝麻餡吃過的人們都會忘不掉，只是人們并不知道其中蘊含的愛情悲劇，不論是谷米和云良、谷米和海，還是小索鎮(zhèn)跟梅，布雞的香味和愛情的苦味始終混雜在一起。還有那“帶著土地的馨香與讓人安心的味道”的面醬，一種可有可無、用來下飯的佐料，竟也成了釀就呂西安悲劇的佐料，一場謀殺毀掉了兩個人，也毀掉了兩個家庭。所以，泥河鎮(zhèn)是荒誕的、悲劇的，無論是走出去還是走進來的人們都沒有好的下場，閉塞、荒誕、悲觀就像陰云一樣籠罩著整個泥河鎮(zhèn)。走出去的毛北京誤入傳銷團伙，被拘；突然消失的鄭大同三年后歸來，直接造成了谷米、云良和海的悲?。缓Ｗ吆笕暧只氐侥嗪?，“像小索鎮(zhèn)最后一次見到的水塔那樣抽縮了，擁有高大身軀的海變成了佝僂的老頭?！背俗兝暇故酋沲闪诉@三十年。泥河真是殘忍，不留給外出者什么發(fā)展的余地，他們只能是泥河的，誰也奪不走，回來是他們最終也是唯一的歸宿。泥河又是自私的，不接納任何外來者，他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最后的離開。

社會變革進一步深化，社會轉(zhuǎn)型進一步深入，使騷動的土地失去了往日的寧靜，但無論是流連于土地還是離開土地都是痛苦。作家敏銳地捕捉到在這個喧囂嘈雜的時代，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躁動和不安，但是荒誕、閉塞的現(xiàn)實并不會給人留出足夠的發(fā)展空間，所以，在泥河所有的奮斗都成為了一種掙扎，“一切都是神授，比如我們生在哪里，被誰生出，是男是女，將擁有什么樣的人生”，“世事是什么，世事就是糊里糊涂混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糊涂，一代比一代更不堪”。作者痛心于這種閉塞沒有發(fā)展前途的社會環(huán)境，卻又無力改變。那種污泥濁水的大背景，是現(xiàn)實人生，人生是囚禁的姿態(tài)，不自由，頹敗，灰暗，而且有不斷毀掉的趨勢。楊襲看來，在泥河，誰和誰都是重疊的，渾黃的水養(yǎng)不出別種樣子的人，每個人都像呂西安，瘸一條腿，只有在冥想中，才能看到健全的自己。虛無，宿命，恐懼，焦慮，悲觀，自我懷疑，永遠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天空。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帶給泥河鎮(zhèn)的只有災(zāi)難，中外合資的化工廠——亞榮集團造成泥河水的嚴重污染，于是各種癌癥在泥河鎮(zhèn)上蔓延，賀健全身上的瘤體“像催開的棉花絮子一樣瘋狂肆虐，瘤泡一個個不斷冒出來，往外長”，使人們生活在對這種疾病的恐懼之中。就這樣，泥河鎮(zhèn)上的傳統(tǒng)風俗文化蘊含著悲劇色彩，來到泥河的現(xiàn)代工業(yè)又直接促成了更多的悲劇。楊襲對此的態(tài)度是否定和批判的，文明的進步給人們帶來的似乎不是實惠而是更多的災(zāi)難，有環(huán)境的毀滅、道德的毀滅和人性的毀滅。

楊襲的小說似乎時時映現(xiàn)著她內(nèi)心的矛盾與掙扎，她把人生和生命讀得很透徹，深切感受到人生和生命的復(fù)雜與無奈，愛情和婚姻的離奇與幻滅，她將這種感情賦予到筆下的人物身上，那種內(nèi)心的矛盾與行動的反常形成一個不可調(diào)和的悖論，知與行像虬枝一樣錯綜復(fù)雜的擰在一起卻永遠統(tǒng)一不了方向，命運又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在冥冥中操縱著這一切，悲劇在這種糾葛中產(chǎn)生，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所揭示的這些問題促人警醒，發(fā)人深思，但楊襲并沒有放棄尋找希望，也許揭示和批判就是一種反思，她希望于這種反思中找到出路，從突破中看到光明，看到悲劇與絕望終將過去的最后時刻。

注釋：

①②劉媛媛：《她視界——現(xiàn)當代中國女性文學探析》，山西：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頁。

③（法）加繆：《西西弗神話》，牡小真譯，陜西：陜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