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語言大學 任方寧
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研究綜述
北京語言大學 任方寧
有關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已經開始,經過40多年的發(fā)展,受到了越來越多的中外學者的關注,研究內容主要集中在頂峰標記功能、設景功能以及漢語體標記對于篇章時間推進的影響等方面。本文主要梳理相關研究成果,以期對日后更為系統(tǒng)化的研究有所啟示。
漢語;體標記;篇章功能
“時”和“體”都屬于動詞的語法范疇。“時”用來指明動作發(fā)生或者進行的時間,而“體”則側重行為、動作進行的狀態(tài)。漢語學界普遍認為漢語中存在體范疇,但學者們對于體的界定以及分類卻持有不同的觀點。漢語體范疇的研究大致可分為兩類:狹義的體和廣義的體。狹義的體指通常意義上的語法體,通過為動詞添加語法化標記(體標記)來實現;廣義的體則包含語法體和詞匯體兩個范疇,詞匯體就是動詞或動詞詞組本身的體意義。
本文圍繞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展開,體標記是指示動作、行為進行的狀態(tài)或階段的,屬于指動補語的一種。漢語中常見的體標記有完成體標記“-了”、持續(xù)體標記“-著”、經歷體標記“-過”、進行體標記“在-”、起始體標記“-起來”等。近年來,隨著中外學者對于體研究的深入,體意義已經從動詞到句子進而擴展到篇章,從單純研究句子的體擴展到研究這種句子中的體對于篇章表達的影響。體使用的限制因素不僅存在于動詞語義和形態(tài)范疇中,更多的是受篇章及語用因素的制約。Hopper & Thompson(1980)、Dry(2009)、Dowty(1986)、Hatav(1989)、屈承熹(2006)和徐晶凝(2014)等都曾論證過“體”實質上屬于篇章層面,它的使用限制背后有更深刻的篇章功能動因。因此,體范疇應該是一個涉及篇章的語法-語義范疇。
本文主要概述了中外學者關于漢語體標記在篇章功能方面的研究,重點從體標記的頂峰標記功能、設景功能及其對篇章時間推進的影響3個方面展開,希望為今后更為系統(tǒng)的研究提供借鑒。
綜觀國內外學者關于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的研究成果,我們發(fā)現,廣受認可的幾種說法主要包括漢語體標記在篇章標記頂峰事件和設景方面的功能以及體標記對篇章時間推進的影響,其中體標記對篇章時間推進的影響更為顯著。下面將分別對以上3類功能進行梳理介紹:
2.1 漢語體標記的頂峰標記功能
“頂峰”(peak)這一概念最早由Hinds(1979)提出,他認為,在每一個話語片段中都會有一個句子在功能上顯得更為突出,并將這種句子稱為“頂峰”;Chang(1986: 106)認為“頂峰”就是指“一個片段中語義特別重要的句子”。漢語通常運用語序來體現時間或邏輯順序,那么,由按照一定的順序依次出現的小句組成的篇章就只能表達連續(xù)發(fā)生的時間意義。因此,要想強調語篇中個別事件的突出地位,就亟需顯性的頂峰標記來實現。在漢語敘述篇章中,體標記“-了”的一項重要功能就是標記在一個話語片段中擔任頂峰的小句。屈承熹(2006)通過例句進行了論證:
(1) a. 我在那里住-了兩個月。
b. 我在那里住兩個月,就回來了。
例句(1a)中的動詞“住”處在頂峰小句中,而(1b)中的“住”處在非頂峰小句中,母語使用者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如果將(1b)的后半句拿掉的話就會感覺這句話沒有說完,實則“回來了”才是句子的終結點。
對于漢語體標記“-了”在篇章中充當頂峰標記這一功能的判定基本是可以站住腳的,學者們通過諸多實證研究確認了這一點。但是不可否認,“頂峰”這一概念并不能說明所有含有體標記“-了”的小句都是篇章中的主要事件,且并不是所有頂峰小句中都會出現體標記“-了”,因此仍需要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以期提出更加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論和實證支撐。
2.2 漢語體標記的設景功能
前景(foreground)和后景(background)是篇章分析中常用的一組概念。Givon(1987)采用動態(tài)化的重心視角對這組概念進行了闡釋:
在沒有聽者質疑的情況下,一個篇章的n點位置上的命題(前景),在“n+1”點位置會變成預設(后景)。在實際的語篇中,到底是前景還是后景,取決于它在篇章結構中的具體位置,而篇章的結構往往會變化、重組或重構。
在最常見的敘事篇章中,前景通常表示事件的進程,與預設、定指、已知信息和從屬結構相關;后景往往表示枝節(jié)內容,與斷言、不定指、位置信息和主要謂語相關。屈承熹(2006)對于這組概念的基本特征進行了如下假設:
前景、后景涉及的是事件或情景之間的聯(lián)系,由小句表示。前景材料推動敘述進行,處于事件線索當中,它傾向于以時間為序,使用非靜態(tài)動詞,用完成體表示。后景材料通常并不推動敘述進行,也不處于時間線索當中,其語序不必按時序排列,可以采用狀態(tài)動詞,并且通常用于未完成體(如漢語中的“在-”和“-著”)。
具有顯著的情狀意義的漢語體標記同樣具有相當強的設景功能,這一點引起了中外學者的廣泛關注。Madden & Zwaan(2003)認為,讀者通過體標記等體提示(aspectual cues)來幫助建立事件表征。Wallace(1982)把體意義和設景直接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持續(xù)性使信息成為背景,而非持續(xù)性則使信息前景化。Hopper & Thompson(1980)提出,小句及物性越強,其充當前景的可能越大,根據他們提出的10個及物性特征,屈承熹(2006)選取了其中4個和體標記相關度較大的特征進行了詳細分析,見下表:
表1 體標記充當前景的特征(屈承熹 2006: 63)
由上表可見,完成體標記“-了”充當前景的能力最強,其余體標記按降序排列,它們充當前景、后景的可能度如下:
下面我們通過沈開木(1987)提到的一組例子來說明體標記在標記篇章前、后景方面的功能。
(2) a. 宋冰冰說-著,
b. 含-著淚
c. 期待地望-著沈亞偉。
d. 風兒吹動-著她柔絲一樣的長發(fā),
e. 像月色一樣蒼白的面頰上掛-著兩顆亮亮的淚珠,
f. 那給人以肉感的紅唇微微合-著,
g. 昂起的臉使沈亞偉嗅到-了他溫馨芬芳的鼻息。
h. 在這一瞬間,沈亞偉被打動-了。
(沈開木 1987: 1)
例句(2a)—(2f)中所有的持續(xù)體標記“-著”都是通過某種從屬關系充當后景,而例句(2g)—(2h)中的兩個完成體標記“-了”通過描述頂峰事件來指示前景。
根據以上提到的學者們對于前景、后景的判定和實證闡釋,我們大致了解了這組概念的基本所指,并且基本認同體標記有較強的標記篇章前景和后景的功能,但這種功能不能獨自發(fā)揮,它的實現還有賴于從屬關系、頂峰標記和時間性等句法、語義功能,體標記在語篇中與前景和后景的映射關系還會受到語境和語言使用者主觀因素的影響,這一點有待更加深入的考察和驗證。
2.3 漢語體標記對篇章時間推進的影響
時間是語言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從觀察事態(tài)發(fā)展的角度看,事件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都與一定的時間點相對應;從體本身的角度看,體是在時間的進程中被人們感知的??梢婓w與時間是有聯(lián)系的,體是事件的動作行為在時間軸上的各種狀態(tài)。
漢語體標記在篇章的時間結構中推進時間信息的功能是現代漢語學界對于體的篇章功能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饒萍、劉小林(2015)指出,體的意義雖然直接由語法成分和詞匯成分構成,但其時間意義并不局限在小句內,而是可以跨越小句及至篇章。篇章的時間信息通過小句中的體標記、時間副詞短語、動詞本身的情狀意義以及其他的句子成分共同作用而形成,也就是說,漢語體標記只是影響篇章時間信息推進的一種因素。此外,Smith(2003)提出了篇章模式理論,她根據語篇的功能以及語言表達的特征將語篇劃分為5類,并將不同的篇章模式下的時間推進模式進行分類,通過對比發(fā)現敘述篇章的時間性最為典型。
饒萍、劉小林(2015)討論了英漢敘述篇章中體范疇對篇章時間結構的影響,將體范疇的篇章功能分為事件終止點功能、事件起始點功能以及篇章終止點功能3個方面。通過語料論證,他們發(fā)現,在事件終止點功能方面,現代漢語中小句的情狀意義并不是由句中某個語言成分單獨作用的結果,而是由體標記、結果性動詞補語和數量名詞短語等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其中體標記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他們還證明了小句中動詞的情狀意義不會對小句的終止意義產生直接的影響,反倒是“點點頭”“搓搓手”之類的動詞重疊現象可以通過量化作用施加終止點作用。在事件起始點功能方面,他們主要介紹了體標記“了”以及時間副詞“接著”“然后”等起始性時間連接成分對于篇章時間推進所產生的影響,尤其強調了這些起始性時間連接成分雖然不一定具有終止前一情狀的功能,但仍然具備啟動后一情狀的作用。在篇章時間終止點方面,有些具有起始性時間意義的小句也會推進篇章時間達到某個終止點,如“她讓女兒坐到自己的身邊,端詳起自己的女兒”。這一現象反向證明了事件的終止點和起始點都能推進時間。
饒宏泉(2012)對漢語中6個典型的體標記在篇章時間推進功能方面進行了大量的實證研究,并選擇“了”和“著”兩個典型的體標記作為個案分析主體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得出如下結論:運用凸顯特征分析,體標記凸顯的是情狀相對于參照時間的特征呈現,每個體標記激活的情狀部位不同,關聯(lián)到參照時間的方式也不同。
2.3.1 “了”的語義分析與時間推進
饒宏泉 (2012)主要采用互動的思路,認為“了”有自己的語義內容,只是需要依托和周邊成分尤其是謂詞的互動來實現語法功能。他將“了”的基本語義歸納為:“了”激活動詞情狀的終止點,并將情狀的起始點到終止點之間的部分作為整體呈現在參照時間前。圖示如下:
圖1 “了”的語義分析圖示(饒宏泉 2012: 123)
I:Initial,代表起始點;T:Terminate,代表終止點;
R:Result,代表結果點;e: 代表具體事件; RT:代表參照時間。
簡單地說,“了”的語義只是說明“到參照時間位置”的事件情況,而至于事件是否到達其結果點則不予關注。如下例:
(3)*他在一個小時內吃了肉。
例(3)不符合我們的語言直覺,因為“一個小時內”是一個時間框架,從外部給“吃肉”增加了界限,從動作的起始點到終止點之間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因此他認為應該給“吃肉”這個動作一個明確的結果點,而“了”只是凸顯了“吃肉”的終止點。要凸顯活動的終止點就要通過其他句法手段。另外,漢語學術界對于“了”與動作發(fā)生時間的關系的通行看法是:“了”是一個動詞后綴,它的作用在于表示動作的完成,與動作發(fā)生的時間無關,既可用于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也可用于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或者想象中發(fā)生的事情。朱德熙(1984)認為,這些表達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表示“先時”的含義,相對于參照時間而言,“了”所描述的事件終止在先。饒宏泉(2012)進行了如下論證:
(4) a. 他昨天來了我家。
b. 他現在到了我家。
c. 明天這個時候,他已經到了我家。
對于“了”的時間推進功能,可以從以下3個方面進行闡釋:1)宏觀層面,“了”標示時間區(qū)間的邊界。絕大多數的漢語篇章(如小說中的時間區(qū)間等)會在邊界處使用體標記“了”。2)中觀層面,“了”處于推進事件的結構段的核心。饒宏泉(2012)通過對段落中小句的RST結構樹圖進行詳細分析,確定帶體標記“了”的時間推進小句是篇章時間推進結構段的核心。3)微觀層面,“了”能牽引出后續(xù)事件,并使事件關聯(lián)更緊湊。在組成篇章的時間小句中,多數“了”出現在非結句的時間推進小句中,可以引出后續(xù)事件,且連續(xù)使用“了”可以推進依次發(fā)生的事件變得更緊湊。
2.3.2 “著”的語義分析與時間推進
饒宏泉(2012)認為,“著”激活時間的均質過程,并將之關聯(lián)到時間軸上的另一個參照時間。均質就是保持同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可以是動態(tài),也可以是靜態(tài),但一定要保持不變。如圖2所示。
能與“著”共現的動詞至少應當具有潛在的均質過程,且“著”激活的均質過程可以產生伴隨性效果,如在“她哭著跑出去”中,相對于V2(跑)而言,V1(哭)處于均質過程。對于“著”和“了”可否置換使用的問題,饒文從二者的語義分析出發(fā)進行了詳細的分析。
圖2 “著”的語義分析圖示(饒宏泉 2012: 136)
(5) a. 墻上掛著畫。
b. 墻上掛了畫。
作者認為,“掛”這個動詞本身具有兩種解讀:一是指向結果的動作,二是指向姿勢?!爸敝荒芗せ钭藙莸木|狀態(tài)而不能激活第一種動作;而“了”激活的是情狀的終止點,也就是第一種解讀,那么自動默認動作已經到達終止點,且開始保持某種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著”和“了”達到了相同的使用效果。
通過大量的實證研究證明,我們可以發(fā)現,體標記“著”對于時間推進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著”雖然可以用于時間推進小句,但時間推進并非由“著”引起,而是由“V1著V2”結構中主要動詞的動態(tài)性引起?!爸钡墓δ苤饕菍討B(tài)的動作在時間軸上的某個時段內均質地保持下來。
本文從漢語體標記的頂峰標記功能、設景功能以及漢語體標記對篇章時間推進的影響3個方面對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進行了梳理,由此可以看出,學者們對于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研究從直接借鑒西方語言學理論到逐漸形成具有可操作性的、符合漢語實際使用特點的表述,其研究成果的解釋力和系統(tǒng)性不斷增強。但也可以看到,由于選取的角度和側重點各異,不同學者對于漢語體標記的認識不盡相同,且漢語體標記往往同其他小句成分共同作用來影響篇章意義。因此,在今后的研究中有必要構建一個統(tǒng)一的理論框架來對漢語體標記的篇章功能進行全面的歸納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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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任鳳梅)
本文為北京語言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現代漢語體與語境的互動關系研究” (16YCX111)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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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7)03-0014-05
2017-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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