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禮
五臺縣,徐繼畬的光榮與夢想
李禮
中國在1839~1842年鴉片戰(zhàn)爭中的失敗,引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古老的儒家社會的價值和活力到底如何?戰(zhàn)爭結束后,清朝官員中的佼佼者,福建巡撫徐繼畬,對外部世界進行了研究,以期反觀中國所處的地位。他的著作《瀛環(huán)志略》與魏源的《海國圖志》齊名,是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認識世界的重要資料。
五臺山下的馬路上車來人往,很少有人會注意到路邊一個叫“五臺”的小縣。進入小縣,一個頗有來頭的寺廟被掩藏在一群新舊雜陳的縣城店鋪中,如果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臨時搭靠在墻角的一個牌子,可能不會注意到上面的三個大字:廣濟寺。而徐繼畬就“寄存”在這座廟里。
徐繼畬可謂近代山西最具世界知名度的人物,他的影響力并不來自擔任福建巡撫、同文館大臣等顯赫的政治生涯,而是那本1848年秋刊行的《瀛環(huán)志略》。這本地理書對近代中國的影響從美國漢學家費正清以后,日益得到重視。不過直到今天,徐繼在中國似乎仍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
《瀛環(huán)志略》對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自晚清總理衙門設置以來,此書便成為出使歐洲的中國官員必備的參考書之一,這些人里包括1867年的斌椿、1876年的郭嵩燾、1890年的薛福成等。他們被譽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的先驅(qū)人物。他們或許注意到了徐繼畬以開放的姿態(tài),不再使用“夷”來稱呼歐美國家,但直到他們走出國門,才感受到徐對新世界的敏銳觀察。第一位駐外正式外交官郭嵩燾來到英國后,驚訝于前人的視野:“徐先生未歷西土,所言乃確實如是,且早吾輩二十余年,非深識遠謀加人一等乎!” 梁啟超早年的一次重要人生際遇,也與徐繼.的這本書有關。在《三十自述》里,梁啟超稱自己途經(jīng)上海,“購得《瀛環(huán)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边@本書成為梁年輕時代觀察現(xiàn)代世界的第一扇窗口。如今,各種年代不同版本的《瀛環(huán)志略》存放在徐繼畬紀念館內(nèi)。
始建于元代的廣濟寺規(guī)模宏大,因年久失修和各種破壞,現(xiàn)僅存一座大雄寶殿。大殿前的一座房屋被改造為徐繼.紀念館,館前雜草叢生,一尊古舊的清代火炮被置于門口。紀念館前的一側,擺放著據(jù)稱是徐繼畬用過的衙門器具。
徐繼畬紀念館參觀者一直不多,不過還是斷斷續(xù)續(xù)有人找過來,包括美國人和日本人。美國人與徐繼畬一直頗有緣分,他們創(chuàng)辦的《中國叢報》很早關注到了在福建、廣州從政的這位官員。該刊1843年報道了徐作為廣東按察使抵達廣州,這是英文出版文獻中第一次提及徐繼畬。出版者裨治文似乎注意到,這是一個對中國與西方關系看法有重大不同的官員。與徐接觸過的西方人發(fā)現(xiàn),“這位中國高級官員實在非同尋常?!痹谒麄冃哪恐?,徐繼畬不僅光明磊落、公道正派,而且十分禮貌友好。
雅裨理是最早來華的美國傳教士之一。在廈門,他愉快地回答了徐繼畬各種關于世界歷史、地理的問題,幫助他用中文標注地圖,并為自己遇到一位如此開明的中國官員而備感興奮:“他是我迄今見過的高級官員中最愛尋根究底的中國人?!痹?844年的前2個月,雅裨理兩次拜會徐繼畬,雖然后者對宗教的冷淡令他失望,不過他無意中成為徐擴大世界視野的得力助手,也成為《瀛環(huán)志略》一書主要的信息來源。日后徐繼畬在書中至少6次提到了雅裨理,并在序言中坦承美國人的貢獻。
《瀛環(huán)志略》的書名,得自戰(zhàn)國陰陽家鄒衍所論“中國之外有大九州,有大瀛海環(huán)之”。 1844年,徐繼畬完成書的初稿。該書共10卷,總分圖44幅,文字近20萬字,共介紹了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其中對亞洲、歐洲和北美洲的介紹尤為詳細,包括地理沿革、政情、經(jīng)濟和民俗等。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徐書純敘地理,視魏書體裁較整。此兩書在今日誠為芻狗,然中國士大夫稍有世界地理知識,實自此始?!?/p>
和近代很多地理書一樣,《瀛環(huán)志略》并非純述地理,比如對美國政治與華盛頓的贊賞,即用典型的中文古典筆法贊許遙遠的美國政治:“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chuàng)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駸駸乎三代之遺意。”這是一次遠距離的大膽判斷,中國人此后對美國人的好感幾乎在此定下基調(diào)。因此,歷史學家熊月之稱:“徐繼畬的華盛頓論在近代思想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典范意義?!?/p>
1997年5月,美國國務院中國蒙古事務處主任梁昊在華盛頓紀念中美友好先驅(qū)徐繼畬儀式上演講
徐繼畬紀念館和廣濟寺同處一院,此處收藏有各年代版本的《瀛環(huán)志略》
1853年,經(jīng)過美國傳教士丁韙良推薦,徐繼畬對華盛頓的評論被立石刻碑,送到美國后鑲嵌在華盛頓紀念塔內(nèi)。今天如果有人在1884年落成的華盛頓紀念塔尋找,可以在第十層發(fā)現(xiàn)這幾句話,落款則為“大清國浙江寧波府鐫,耶穌教信輩立石,合眾國傳教士識”。為此,美國第17任總統(tǒng)安德魯·約翰遜制作了一幅斯圖爾特的華盛頓畫像復制品送到中國。1867年10月21日,美中雙方為此甚至還舉行了一次向徐繼贈送華盛頓像的儀式。《紐約時報》對這件事情進行了報道。130年后,1998年6月 29日上午,當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在北京大學發(fā)表演講,此事再次被提起:“從我居住的華盛頓特區(qū)白宮的窗口向外眺望,我們第一任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的紀念碑俯視全城。那是一座高聳的方形尖塔。在這個龐大的紀念碑旁,有一塊很小的石碑,上面刻著的碑文是:美國決不設置貴族和皇室頭銜,也不建立世襲制度,國家事務由輿論公決。美國就是這樣建立了一個從古至今史無前例的嶄新政治體系,這是最奇妙的事物?!?/p>
被刻上紀念碑的原文,徐繼畬的原文這樣寫道:“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于勝廣,割據(jù)雄于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chuàng)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骎骎乎三代之遺意。其治國崇讓善俗,不尚武功,亦迥與諸國異。余嘗見其畫像,氣貌雄毅絕倫,嗚呼,可不謂人杰矣哉!米利堅,合眾國以為國,幅員萬里,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guī),公器付之公論,創(chuàng)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華盛頓為稱首哉!”
和魏源所著《海國圖志》一樣,日本人對《瀛環(huán)志略》的熟悉超過同時代的中國人。幕府末期的著名學者柳河春三在1861年出版的漢文本《橫濱繁昌記》中,有所謂“舶來書籍”一節(jié),其中的近刊漢文西書都曾提到《瀛環(huán)志略》。該書和《海國圖志》一起,成為影響日本人近代世界視野的重要思想資源。
徐繼畬顯然也影響到了山西另一位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閻錫山。更巧的是,他們是同鄉(xiāng),閻錫山的故里五臺山河邊鎮(zhèn)距徐的故居東冶鎮(zhèn)不遠。閻錫山在光復山西向全國通電時,曾自豪地說,早年“竊讀鄉(xiāng)先正《瀛環(huán)志略》書”。此后閻錫山支持將徐繼畬的著作精華匯編為《松龕先生全集》。
東冶鎮(zhèn)是五臺縣第一大鎮(zhèn),名稱因古時冶煉銅鐵而得。徐氏家族是這里最主要的大家族之一,徐繼畬就出生于當?shù)胤Q為東街的地方。1851年,徐繼畬因處理福州神光寺兩名英國人入住問題,被降職回京,次年被削職回鄉(xiāng)?;氐焦枢l(xiāng),他的第一個計劃是尋一個棲身之地,最后清貧的歸鄉(xiāng)者勉強在世代居住的東冶鎮(zhèn)買下了一片土地,“乃得苫蓋數(shù)椽為藏身之地”。
華盛頓紀念塔第十層內(nèi)的徐繼畬漢字碑銘
徐繼畬研究專家任復興,1990年他翻譯了《徐繼畬及其〈瀛環(huán)志略〉》一書
朝元巷17號里,徐繼畬老宅的守望者徐立棟
朝元巷的入口處,掛著一塊斑駁落色的木牌子:“徐繼畬故居籌建處”,幾個字飽經(jīng)風雨的模樣仿佛已經(jīng)歷幾個時代。 “朝元”巷的命名,源于徐繼畬朝考名列山西籍第一,現(xiàn)在巷里的住戶大部分都是徐氏家族后人。偶爾有幾戶人家蹲坐在“朝元”的題字下聊天,才依稀記起祖先的榮耀。
朝元巷17號是個不大的院落,經(jīng)過幾番曲折,迎面而來一座精致玲瓏卻明顯失修的門樓,蒼涼而頗具氣勢的主屋隨后出現(xiàn),這里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徐繼畬慕名者在東冶尋覓的目的地。徐繼畬身前的家宅遠比現(xiàn)在的17號院大的多,經(jīng)過幾番分割、改造,現(xiàn)在只有這里的住屋才被稱為“故居”,徐立棟則是老宅的守望者。
不過,訪客到來畢竟是極少發(fā)生的事情,徐立棟顯然知道來訪者的興趣所在,他領著我們進屋。陌生的訪客如同一腳邁入另外一個時空,伸手可觸屋內(nèi)百余年前的濕潤。在老房子里,徐立棟為我們展示了徐家家譜和名人題寫的字畫。
從老屋出來,我們向據(jù)此不遠的建安村走去,那里有一個大規(guī)模的徐氏宗祠。在約5000人的建安村里,徐家的后代多達3000人。建安村一位姓師的鄉(xiāng)長帶著我們前往徐氏宗祠參觀。在進入第一道門后,我們在寫著“傳家”和“耕讀”的院子里等了很久;進入第二道門后,看管祠堂的一位徐家后人為我們打開了宗祠最后一道大門:照片、楹聯(lián)和各種舊式器物立即填滿了眾人的眼睛,一個徐姓大家族的命運在這里被緊密聯(lián)結起來。徐繼畬和徐向前的照片占據(jù)了側面的一面墻,他們是這個家族過去100年里最值得驕傲的人物。正如徐繼畬畫像上方的一行字所寫的,“汶山靈秀昔有松龕,今有向前”?!八升悺闭切炖^畬的名號;開國元帥徐向前,也出自徐氏家族。
徐氏宗祠內(nèi)眾多的杰出人物畫像,讓參觀者感受著這個家族過去100多年里的輝煌和厚重。
摘自東方歷史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