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詩歌中的浮萍意象探析

李張召

[摘要]文天祥留給后人的八百多首詩歌中，有五首帶有浮萍意象。這種意象往往象征著詩人對親人的思念、自身的孤獨之感，向往自由不受羈絆之意；還象征了個人身世的艱難、無可奈何之感；以及國家命運動蕩不安，詩人對風雨飄搖局勢的難以把握、不能自主的意蘊。

[關鍵詞]說文解字；萍；浮萍；文天祥；意象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6）20-0184-02

《說文·水部》：“萍，水草也，從水蘋，蘋亦聲，薄經切?！备∑?，一種水草，無根浮水而生。民族英雄文天祥，留給后人的財富不僅包括他矢志不渝的民族精神，還包括八百多首詩歌。在這些詩歌中，詩人直接提到“萍”或“浮萍”的詩歌有五首：《文天祥全集》卷一的《景定壬戌司戶弟生日有感賦詩》、卷二的《竹花》和《幕客載酒舟中即席序別》、卷十四《指南后錄》中的《過零丁洋》《出廣州第一宿》。

卷一、卷二的三首詩歌歸于文天祥創(chuàng)作的前期作品，卷十四的兩首詩歌歸于他創(chuàng)作的后期作品。四十歲以前，文天祥在中央或地方做官，后來隱居文山，這一時期的詩歌約有三百首，除了部分酬唱應答的作品之外，大部分詩歌讀來都平淡安適、意味雋永，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四十歲后，文天祥奉召勤王，組織軍隊、義軍進行抗元斗爭，后來出使元營被困，設計南逃，再率軍進行抗元斗爭，被俘拘于元朝。文天祥后期所寫的詩，字字句句都是自己經歷的真實寫照、肺腑之言，也可以說，是他全集中最精華的部分，在南宋詩壇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汪水云曾這樣贊頌文天祥的后期詩歌：“杜陵寶唾手親拾，滄海月明老珠泣。天地長留國風什，鬼神呵護六丁立。我公筆勢人莫及，每一呻吟淚痕濕?！?/p>

景定三年（1262）三月初三日，文天祥從家鄉(xiāng)赴京出任秘書省正字，恰好這一天是胞弟文璧的二十四歲生日。文天祥剛剛經歷了外祖父曾玨去世之痛，又想到遠在臨安的弟弟，于是寫下了這首《景定壬戌司戶弟生日有感賦詩》，“夏中與秋仲，兄弟客京華。椒柏同歡賀，萍蓬可嘆嗟。孤云在何處，明歲卻誰家。料想親幃喜，中堂白點茶?！蔽奶煜樵谠娭谢貞浟颂鞈c元年（1259）五月至八月，自己與兄弟文璧在京城共同慶賀，因為文璧考中了進士，從此之后，兄弟二人便像“萍蓬”一樣分離。兄弟孤身一人任臨安府司戶參軍，即將任滿面臨調官，不知道明年將會在哪里。（后來文璧改任知瑞州新昌縣，兄弟二人在京生活不到兩個月，就再次分離。）文天祥把兄弟二人比作“萍蓬”，思念親人的憂傷之感與孤獨之感躍然紙上，由此詩也可以看出文天祥文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浮萍這一植物，沒有根，浮在水面而生。正是由于它隨風飄浮，無依無靠，所以詩人們常常用它象征人漂泊無依、無可奈何。

《竹花》和《幕客載酒舟中即席序別》屬于文天祥前期詩歌作品。文天祥品格正直，一心為朝廷、為國家著想，然而奸臣當?shù)?，他卻不會委曲求全、阿諛奉承，因此三次被罷黜。文天祥被罷官期間，曾退居在文山，在那里，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作品（四十多首）。張公鑒撰寫的《文天祥生平及其詩詞研究》中有這樣的話：“由于文天祥直道而行，得罪權宦，嘗三度遭罷黜，然卻因禍得福，發(fā)現(xiàn)了文山，成為情感寄托所在?！薄按颂煜闊o意間發(fā)現(xiàn)的文山，正好為天祥退居安撫心靈的地方，故天祥在文山作詩特多，共四十余首?！薄皬倪@類詩中，頗能看出天祥前期詩的風格?！痹谖奶煜槿畾q被罷官山居時寫給朋友的信中說：“溪山泉石，四妙畢具，委屈周遭，可十余里，蓋其景趣，兼盤谷環(huán)滁而有之……煙霞泉石，此不足與俗子說，處知音者自不同。”《竹花》中“黃家紫家斗魏姚，夷齊玉立青蕭蕭。便是人間小天地，不特水上作萍浮?！薄叭思倚√斓亍斌w現(xiàn)了此時的文天祥暫時的悠然自得的心態(tài)；“水上”“浮萍”體現(xiàn)了無官一身輕的自在心理?！爸钡较檀揪拍暾?，天祥再獲新命為止，在文山足足度過了兩年澹然歸隱，與世無爭的生活。此期之詩，頗富田園、山水、自然之趣?！薄啊粌H流露出自由閑適氣象，更有淡雅恬靜的風格，顯得質樸自然，豈是塵俗衰靡的江湖派詩所能比擬？”《幕客載酒舟中即席序別》中“故人滿江海，游子下瀟湘。夢載月千里，意行云一方。櫓聲人語小，岸影客心長?？偸歉∑价E，飛花莫近檣?！痹姷念i聯(lián)采用了動靜相結合和視覺聽覺相結合的方法，為尾聯(lián)“浮萍”句烘托出了靜謐的氣氛。文天祥自稱：“動乎情性，自不能不詩?！薄霸娋渥允侨饲樾灾姓Z……是非有意于為詩者也?！蔽奶煜橹鲝垺霸娝园l(fā)性情之和也，性情未發(fā)，詩為無聲；性情既發(fā)，詩為有聲。閟之無聲，詩之精；宣于有聲，詩之跡?！蔽猜?lián)“浮萍跡”流露出被罷黜“游子”的淡淡憂傷，即使是隱居期間，這位民族英雄也時刻掛念著岌岌可危的國家和處于動亂中的人民?！翱梢娞煜殡m處江湖之遠，卻仍心存報國，這般志節(jié)，與南宋遺民中享有盛名的山林隱逸相比，真不知要高出多少！”

卷十四《指南后錄》中的《過零丁洋》《出廣州第一宿》這兩首詩屬于文天祥詩歌的后期作品，后期作品顯示了他忠于朝廷、忠于國家、矢志不渝的愛國心?？梢哉f，貫穿詩人后期作品的主題始終是愛國主義思想。清代文有煥《重刻太祖信國公文集序》：“讀其《指南》《別集》，而知其顛沛牢騷，惟思委身以報國也，讀其《吟嘯》《集杜》諸什，而知其號天搶地，悲鬼泣神，傷山河之破碎，而悼身世之飄零也?！?/p>

1279年，文天祥被俘以后，張弘范派李恒請他誘降張世杰，文天祥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并把自己在正月十二日所寫的《過零丁洋》這首詩抄給了李恒。這首詩是文天祥被張弘范挾持乘船去崖山經過零丁洋（香港、澳門之間的海面）時有感而作的，“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落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皇恐灘頭說皇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逼渲小吧胶悠扑轱L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一句鮮明地把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德祐元年（1275）正月奉召起兵勤王至1279年正月元軍下海追尋南宋行朝已經整整四年，南宋山河破碎，像風吹柳絮一樣，大廈將傾、國將滅亡已成定勢，文天祥自己在這四年里顛沛流離，到處躲避元軍追捕，多次命懸一線，接著傾盡全力組織抗元斗爭，自己的命運就像遭受雨打的浮萍，無根無靠，艱險重生。他想起了自己當年率領勤王士兵經過江西萬安縣境內贛江惶恐灘激流時，心中誠惶誠恐。文天祥把自己個人的命運與國家末世景象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他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有著極其相似的地方，一個漂泊不定，一個末世破碎。柳絮隨風飄蕩，無依無靠不能自主，詩人漂泊無依，對于時局無可奈何，二者具有極度的相似性。“天祥后期四十一歲至四十七歲間……是天祥精忠貫日月，浩氣塞乾坤，人格漸臻完美境界的階段。故發(fā)為詩歌，不僅字字血淚，充滿忠義之氣，更是慷慨豪邁，沈郁雄渾，不雕自工?！薄哆^零丁洋》這首詩歌已經成為盡人皆知的作品，并且被選人各地的中小學語文教科書，可見，文天祥的詩歌不僅在詩歌史上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而且其內容有著深遠的教育意義，尤其是對中小學生的愛國主義教育方面。

1279年，文天祥被俘押往大都，宿營于廣州北郊越王臺的樹林中。他寫下了《出廣州第一宿》，“越王臺下路，搔首嘆萍蹤。城古都招水，山高易得風。鼓聲殘雨后，塔影幕林鐘。一樣連營火，山同河不同?！蔽奶煜樯钌畹馗械絿覝缤?，自己被元朝所俘，未來的命運像浮萍一樣難以把握，他已經做好以身殉國的準備。眼前遠處的山巒依舊屹立不動，河水依然不斷流逝，但主人已易，宋朝不再。面對這樣的處境，詩人無可奈何之感油然而生。隨流漂浮的浮萍，象征了山河破碎、時局動蕩的凄涼景象。南宋朝廷已經是大廈將傾，文天祥明知道救國希望渺茫，仍然積極地組織隊伍投入抗元斗爭，他竭盡全力、不放棄一線希望去救國，雖然最終以失敗而告終，但這種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對民族的責任心永遠激勵著后人。鄧光薦曾說：“文天祥雖功業(yè)不能以尺寸，而志節(jié)照耀乎終古?！闭怯辛诉@樣一批在民族危亡之時敢于舍生取義、敢于赴湯蹈火的仁人志士，中華民族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中說：“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南宋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說：“詩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蔽奶煜樗性姼柚袔в懈∑家庀蟮墓灿羞@五首，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浮萍這種意象有以下幾種象征意義：（1）象征對親人的思念之情、自身的孤獨之感，如“椒柏同歡賀，萍蓬可嘆嗟”句。（2）象征著向往自由不受羈絆之意，如“便是人間小天地，不特水上作萍浮”句，也象征了詩人隱居期間淡淡的憂傷之情，如“總是浮萍跡，飛花莫近檣”句，詩人運用這種意象創(chuàng)作的作品多寫于文山隱居之時。（3）象征了個人身世的艱難、無可奈何之感以及國家動蕩不安，個人對風雨飄搖局勢的難以把握、不能自主，如“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越王臺下路，搔首嘆萍蹤”句。不論是前期隱居文山的詩歌，還是后期充滿愛國主義色彩的詩歌，都是文天祥這位民族英雄留給世人的寶貴財富，其中的浮萍意象具有多重的象征意義，體現(xiàn)了詩人高度的美學境界和審美情趣。

（責任編輯：桂杉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