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談“文化自信”若干則

趙仁珪

啟功先生之所以在傳統(tǒng)文化眾多領域都能取得杰出的成就，除了先天的聰穎、后天的勤奮之外，另一重要原因就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由衷熱愛，并把這份熱愛變成強烈的文化自信和執(zhí)著的自覺追求。這樣生動的事例在他身上比比皆是，僅舉幾例：

眾所周知，漢語自古以來就是有聲調的語言，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聲調的規(guī)律，并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了格律詩。但有些人卻認為聲調的規(guī)律是在翻譯佛經(jīng)時才發(fā)現(xiàn)的，更有一些“言必稱希臘”的人，認為聲調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始自希臘，并由十字軍東征傳入印度，再由印度傳入中國。啟先生認為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論。他堅定地認為漢語聲調規(guī)律就是中國固有的產(chǎn)物，是典型的“國粹”、典型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而他對此的考證更顯出了非凡的才智。

他從《世說新語》的一則故事得到啟發(fā)：“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與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保ā秱诺谑摺罚┯谑菃⑾壬拖?，這些人為什么會有這樣怪僻的舉動呢，難道僅是一種魏晉風度嗎？在聲律被逐漸認識的那個時代，他們喜愛驢鳴當與驢鳴有四聲有關。為此他進一步推論：驢叫時發(fā)出“嗯啊嗯啊”的聲音“嗯”就是平聲，“啊”就是上聲，幾聲之后，還要長嘶一聲，發(fā)出一個降調的“啊”，那就是去聲，最后再打兩個響鼻，發(fā)出“特、特”的聲音，那就是短促的入聲。于是他常在講課或演講中繪聲繪色地模仿起驢叫，引得聽眾無不大笑，但大笑之后，無不佩服啟先生的聰穎才智，居然能從一則看似無關緊要的記載中發(fā)現(xiàn)如此重大的玄機。不料，這個“包袱”還沒抖完，啟先生接著說道：有些人想考證中國的四聲是怎么來的，甚至說漢語的聲調是“舶來品”。那么我且問，中國的驢是從哪來的？難道也是“舶來品”嗎？那些人與其考證漢語的四聲是從哪來的，不如先考證一下中國的驢是從哪來的。聽眾聽到這里，掌聲雷動。

啟先生曾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過語言學家王力先生，王力說：語言學家陸志韋也曾說過驢有四聲，但只是口頭說過，沒有具體的闡釋，你們兩人顯然是暗合。這樣看來驢叫有四聲已得到三位語言學家的認可，而啟先生的說法最為詳盡具體，如果申請專利，啟先生可算第一發(fā)明者吧。這些發(fā)現(xiàn)和論述看似只是一些可入“世說新語”的文壇軼事和趣聞，但它背后所傳達的卻是一種文化自信。

《漢語現(xiàn)象論叢》是啟先生一部專門探討文言文的專著，它的寫作目的是針對馬建忠所著的《馬氏文通》一書。啟先生承認馬氏“以英鑒漢”“以英套漢”的格朗瑪（英文grammar的音譯，意為語法）學說和方法確有其價值，能分析一般白話文的語法現(xiàn)象，但如果生搬硬套文言文，特別是駢文和詩歌，就會有很多“對不上榫”的地方。馬氏也明知這一點，便遁釋道：“排偶聲律說，等之自鄶以下耳”——中國的排偶聲律之說就像《詩經(jīng)·國風》中《鄶風》以后的作品，不足道。這顯然有“數(shù)典忘祖”、妄自菲薄之嫌。啟先生便追問道：“究竟是不值研究呢，還是因套不上而放棄呢？”這一追問又反映了啟先生堅持研究漢語現(xiàn)象一定要從漢語本身出發(fā)，不能因不合“舶來”的“格朗瑪”就草率地摒棄對它的研究。為此《漢語現(xiàn)象論叢》一書對文言文的各種語法現(xiàn)象和一些修辭現(xiàn)象作出了深刻的論述，而且一如既往，絕不輕易附和、人云亦云。他提出的觀點以至所舉的很多例證，都獨樹一幟，別出心裁，很新鮮、很有趣，很有啟發(fā)性。如在論述漢語、特別是詩詞語言中，詞與詞之間的結構特別靈活，可以多方組合，甚至可以“顛倒”時，啟先生以王維的“長河落日圓”為例說：

這五個字可以變成若干句式：河長日落圓，圓日落長河，長河圓日落。以上三式，雖有藝術上高低之分，但語義上并無差別，句法上也無不通之處。又可變?yōu)椋洪L日落圓河，河圓日落長，河日落長圓，河日長圓落，圓河長日落，河長日圓落。這幾式就不能算通順了。但假如給它們各配上一個上句，仍可起死回生。從前有人作了一句“柳絮飛來片片紅”，成了笑柄，另一人給他配上了一個上句“夕陽返照桃花塢”，于是下句也成了好句。現(xiàn)在試援此例，各配一個上句看看。如：甕牗窺斜照——河圓日落長。從甕牖中看河是圓的，“斜照”，是長的落日。這些變了的句式，雖然語義變得有相同的，有不同的，甚至有一些不免“強詞奪理”的，但從詩句的特有句法上講，卻非完全不許可的。而且古代詩句中，也確實存在不少的這類句法的先例。一句五言詩竟能變成十種句式，其中僅僅有一句絕對不通，能不使人驚異嗎？

這些匪夷所思的分析絕不是挖空心思的巧辯。啟先生堅定地認為把不合“舶來”的所謂法則輕率地視為“不足道”，絕非是簡單的遁詞，背后所反映出的是對本民族文化的不自信，甚至是自卑，與之抗辯正是文化自信的必要之舉。

啟先生晚年常到海外參加文物鑒定活動，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到紐約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鑒定《溪岸圖》的真假。據(jù)題署，《溪岸圖》為著名山水畫家董源所作。此畫20世紀30年代歸徐悲鴻所有，張大千又以金農(nóng)《風雨歸舟圖》與徐悲鴻交換，獲得此畫。20世紀50年代，張大千將此畫賣給美籍華裔收藏家王己千，后者將此畫喻為“中國的蒙娜麗莎”。1997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此畫后，《紐約客》“At the Museum”專欄刊登了卡爾·尼根（Carl Nagin）題為The Met has just Acquired the “Monalisa” of China. But is it a fake？的短評，文中援引加州伯克利大學教授、美術史家高居翰（James Cahill）的觀點，認為《溪岸圖》只是著名假畫炮制者張大千仿冒的贗品。此說一出，《溪岸圖》的真?zhèn)我鹑藗兊膹V泛關注。1999年12月，啟先生以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古書畫鑒定委員會主任的身份應邀率團出訪美國，參加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中國藝術的真實性研討會”。會議于12月11日在博物館大禮堂舉行，上下兩層千人的禮堂座無虛席，有關中國繪畫作品真?zhèn)蔚挠懻搶⑦@次中國繪畫展推向高潮。在研討會上，啟先生對《溪岸圖》進行了重點分析。他從筆墨風格方面對《溪岸圖》和董源的其他存世作品進行了分析比較，認為筆墨的性格和習慣都相同，圖上的署款字體也是北宋流行的體貌，絕非張大千所能模仿，而確系為北宋古畫。在當天下午接受美國《世界日報》記者的采訪中，當被問到中國式的書畫鑒定與美國是否相同，啟先生堅定而自信地用一個字回答說：“No！”當問到有何具體不同時，啟先生回答道：“西方畫講焦點透視，中國畫講散點透視?！庇謫枺骸昂沃^散點透視？”答曰：“你們不是熟悉導彈嗎？即可以此作比：中國畫一幅畫面上的山水、人物、房子，其實并非都在某一視力所及的范圍之內(nèi)，這就謂之散點透視。就好比導彈會拐彎，能打到山背后一樣。”這一比喻大有玄機，因為不久前中國駐南聯(lián)盟使館剛剛受到美國導彈的轟炸，在座的人都記憶猶新，不由地發(fā)出會心的笑聲。

啟先生所著的《談詩書畫關系》一文可視為對文化自信的宏觀論述。啟先生認為“詩書畫”與其說是同源的關系，不如更準確地說是“同核”的關系，因為它們都帶有中華民族文化藝術上的共同特點，共同審美標準，而這些特點和審美又是因為具有民族“共同的習慣和工具”，“共同的好惡”，“共同的思想”，“共同的方法”，“共同的傳統(tǒng)”合成在一起的一種“信號”。而“這些‘信號是經(jīng)久提煉而成的，它的感染力也絕不永久限于本土，它也會感染別人，或與別的信號相結合，而成新的文化藝術品種”。（見《啟功叢稿·論文卷》第230—231頁）他把對民族文化的自信上升到自立于世界文化之林，這種格局與氣魄是十分可貴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