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煒
外國學者伊懋可(Mark Elven)在研究中國歷史時提出過一個著名的理論,叫做“高度均衡陷阱”。這個理論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經(jīng)過幾千年的發(fā)展,已經(jīng)十分成熟,形成了高度自給、自我循環(huán)、自我重復的封閉陷阱,如果沒有外力的沖擊,就無法打破高度均衡的低水平穩(wěn)定。這個理論揭示了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基本史實。正是外貿(mào)、外資,新的制度、新的思想、新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等等因素,才催生了變革社會的動力。一切進步人士因此而躁動,而亢奮。一切仁人志士都在探索改變積貧積弱國運的道路,都在尋求經(jīng)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的進步。所有努力,無論是激進的還是漸進的,說到底,只有方法之不同,目標都是改變封閉狀態(tài),讓中國跳出“高度均衡陷阱”。
要認識近代的社會變革,張謇非常值得深入研究。張謇從舊體制中走來,成為當時社會變革的代表性人物。他經(jīng)科舉魁中狀元 ,進而走上仕途,位列舊體制的上層。但是他能與時俱進,投身時代的洪流。戊戌變法時,他助翁同龢擬“變法諭旨”“大學堂辦法”,還撰就《變法平議》,稱得上是個主張變法圖強的積極分子。戊戌變法失敗后,張謇訪問日本 ,萌生了廢除皇帝專制,倡導立憲的思想?;貒?,他就積極行動,鼓吹仿效日本,推動立憲。他在蘇州成立了“江蘇立憲學會”,在上海成立了“預備立憲公會”,先后任會長或副會長。他曾主導過兩次立憲請愿,被公認為“立憲派領袖”。武昌起義爆發(fā)時,張謇出于自己的立憲主張,本想敦促清軍將領鐵良、張人俊“援鄂”,其意圖是為清廷穩(wěn)定局勢,并可乘勢“速定憲法”,實現(xiàn)提前立憲。但是,當他看到全國紛紛響應武昌起義,各省宣布“獨立”(獨立于清廷,不再聽命于清廷),贊成和支持共和,遂迅速順應潮流,轉(zhuǎn)向擁護共和新制。他曾任袁世凱政府的農(nóng)工商部總長,但是當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時,他都旗幟鮮明地提出反對。他認為“袁氏失德,亡也忽焉”。1913年張勛在江蘇活動,力推舊制,張謇一針見血地指出,張勛“不獨禍我江蘇,必致禍我民國”。說明張謇已經(jīng)以全新的政治態(tài)度在社會上發(fā)聲。他說,“非共和無以免生靈之涂炭”,同時認識到“君主立憲政體斷難兼容此后之中國”。這些認知和作為,說明辛亥革命以后的張謇,已經(jīng)跟上時代步伐,同領導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國的革命黨有了更多的共識。
當然,張謇從來不是革命黨,他始終主張穩(wěn)進。他在許多場合提出反對“急進之徒”,更反對“急進流血”。從總體傾向上看,他對于改造中國,主張的是改良而不是革命。在各個領域均是如此。比如,在文化觀上,他不贊同全盤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是主張“承繼而改良”,對于外來文化他也不迷信,而是提倡“擇善而從”。在經(jīng)濟上,他熱衷于“棉鐵主義”,身體力行,創(chuàng)辦了大生系統(tǒng)的近代工業(yè)企業(yè)和輪船運輸公司,被人稱為“狀元企業(yè)家”,還推廣植棉、鹽墾等,促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的改革。在社會建設方面,他是地方自治運動的倡導者,他辦學校、辦博物館、搞城市建設、從事慈善事業(yè),被后人稱為“南通近代化之父”。有人推崇張謇是近代中國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因為凡是有關社會進步的領域,都有張謇的身影,他的社會影響廣泛而又深遠。
張謇之可貴,在于他的家國情懷、他的民生關切和實干的改革精神。為了國家的強盛和民眾的福祉,他積極進取,從不囿于舊規(guī),而是努力改變一切不合時代潮流的舊思想、舊方式。張謇是個實干的改革者,他沒有慷慨激昂的新派高調(diào),卻做出了許多實實在在的真正可以改變世界,推動社會進步的事業(yè)。
分析張謇其人,可以感知以往以“派”劃線,以“派”定性的思維方式是多么的偏頗。所謂革命派、改良派,激進派、穩(wěn)進派,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的標記而已,唯有全面分析歷史人物的社會貢獻,才能得出中肯的評價。說張謇是改良派和穩(wěn)進派,似乎也沒錯,至少張謇自己也承認。但是張謇在改變舊體制上的成就仍為世人所感佩。革命和狂飆突起式的激進,不能排斥和否定漸進和穩(wěn)進所積累的社會變革的能量。從這一意義上說,革命與改良,激進與穩(wěn)進乃是社會變革與發(fā)展中的同盟軍。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中國社會的自我革新。其要義在于突破舊體制的束縛,改變低水平內(nèi)部循環(huán)的僵局,解放生產(chǎn)力,促進社會發(fā)展,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值此堅持和深化改革之際,深感張謇的改良、穩(wěn)進和實干的精神,也是值得學習和借鑒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