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展夢夏
典藏·知識
多角神獸與民間信仰—從長沙馬王堆漆棺談起
文/展夢夏
圖1 馬王堆1號墓三重內棺
圖10 馬王堆1號墓黑漆彩繪棺局部
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豐富材料給學界提供了無盡的研究素材。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的發(fā)掘報告后面曾附了一個長達100頁的《馬王堆文獻要目》,著錄相關的重要研究成果。據(jù)輯錄者說,這還是僅僅從“已收集的三千多條《馬王堆文獻目錄》中精選出來的”。①而這已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研究成果肯定還要多得多。即便如此,有待提出和解決的問題依然不知凡幾。筆者最近在研究中對漆棺上一個圖像細節(jié)有了新的認識,再次親身體會到學術無止境的意義。
一號墓四重髹漆套棺上描繪的豐富圖像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引起學界的極大關注(圖1)。作為早期中國墓葬繪畫的重要實物遺存,如何解讀、闡釋其形象和意義是一個充滿困難而又無法回避的問題。一部分原因在于問題的復雜和資料的缺乏,更多的也因為前輩學者的出色研究,后來很難再有突破,相關討論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并且很久之前就停止了。②其中第二重(從外向內)黑地彩繪棺上細碎的圖像由于形象豐富、辨識困難獲得了學界較多的關注。相比之下,第三層朱地彩繪棺上整體具象的畫面似乎具有了不言自明的性質,因此有一個細節(jié)被忽略也就不足為奇了。
第三重棺左側描繪的是以山為中心、兩條相對的龍為骨架穿連起來的宏大畫面(圖2)。龍蜿蜒卷曲的身體中間穿插了四個形象。從右到左,報告中將它們分別稱為“仙人”“朱雀”“虎”和“伏鹿”,并進一步指出,“上述彩繪花紋中的龍、虎、朱雀和鹿,都是我國古代所謂的‘瑞獸’,被列入‘四神’或‘四靈’”。③問題是最左側的“鹿”,并非“四神”(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或“四靈”(麟、鳳、龜、龍)之一。報告于是做了一個較為曲折的解釋,即“四靈中被用來代表中央土的麟(亦作‘麐’),實際是鹿的一種?!敝耘c常見“四神”“四靈”不同,大概“在于取其‘祥瑞’,而不是為了表示四方的緣故。”后來的學者有的稱之為“神鹿”,有的則直接說成“麒麟”,并將它看作“靈瑞圖像”的一種(圖3)。④
然而,稍加分析就能知道這一解釋站不住腳。第一,頭擋部分繪有山側兩鹿騰躍(賀文也稱“麒麟”),可能影響了人們對左側面圖像的判斷,但兩者之間的區(qū)別是十分明顯的,從姿態(tài)、花紋到頭上的角都完全不同,不能混為一談(圖4)。第二,麟一角的特點與原報告中稱“雙角粗壯”的說法互相矛盾,而“角”究竟系何形態(tài)對其“身份”的識別非常重要,這點后面我們會詳細討論。第三,在畫面上龍與其他三種動物不處在同一層次,不能并列解釋。因此,它既不是鹿,也不是麟,更不能生搬硬套“四神”或“四靈”的概念。
如果仔細觀察這個所謂的“鹿”或“麟”,就會發(fā)現(xiàn)其形態(tài)上的最大特點就是后肢翻轉。⑤這個特殊姿態(tài)是重新判斷的關鍵證據(jù)。
讓我們把視野擴大一些。
圖12 北山頭1號墓出土的漆盒
在廣大的歐亞草原以及我國從北到南的許多地區(qū),都發(fā)現(xiàn)過一種特殊的動物紋牌飾。因為出土數(shù)量不少,早就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并成功地做了系統(tǒng)梳理和分類。⑥雖然形象上有蹄足、爪足的區(qū)別,構圖上也有單獨、成對、噬咬的不同,但核心特點一致:即集合了多種動物的特征(例如鷹嘴、馬身),特別是帶有多杈的長角,角端往往還有鳥首。有學者考慮到這種動物形象的虛幻性,和時人對此題材的熱衷,建議稱之為“有角神獸”。⑦筆者非常贊同這一命名的出發(fā)點,但仍覺有所未安。如果考慮到應與麒麟、天祿、辟邪、獨角獸等其他“有角神獸”區(qū)別開來,似乎稱為“多(杈)角神獸”更為妥貼。
我們今天討論的,是其中一種“前肢作奔跑狀,后肢翻轉向上”的蹄足動物紋飾。普遍認為,這種紋飾源自斯基泰—阿爾泰藝術,已知最早的例子可以追溯到巴澤雷克2號冢男性紋身和阿克—阿拉哈Ⅲ1號冢女性紋身(圖5),在我國境內則流行于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中后期。⑧重要的例子包括巴黎盧芹齋舊藏銅牌飾、西伯利亞出土銅牌飾、寧夏固原紅莊的矩形金牌飾、陜西西安北康村出土的一件鑄銅泥質母模、內蒙古鄂爾多斯博物館藏鎏金銅牌飾等⑨(圖6)。
圖13 北山頭 號1墓出土漆盒線描圖
牌飾以外,尚有其他樣式的銅制品采用了相同的母題。山東章丘洛莊漢墓9號陪葬坑中出土一批“北方草原風格”的馬具,其中兩件葉形當盧的紋飾即是這種多角神獸。對此,崔大庸已經(jīng)做出深入的分析,指出它們與河南梁孝王墓車馬陪葬坑中出土一件當盧相類,并正確地將其與牌飾(帶扣)聯(lián)系起來(圖7)。⑩可惜,當時尚未能將此紋樣辨識出來,僅將其看作是“馬和變形鉤喙鳥和云紋帶”組成的圖案。而此文中的A型金節(jié)約(代表器物編號P9:102),表現(xiàn)的即是多角神獸的頭部;其頭頂也不是什么“變形鹿茸”,而是刻畫眼睛和鉤喙的鳥頭(圖8)。順帶可以指出的是,由于當盧是中國傳統(tǒng)器物,北方草原地區(qū)極少見到,因此這幾件馬具應是出自內地工匠之手。?
以上諸例,其紋飾都與馬王堆漆棺上所見如出一轍。因此,雖然有著器物材質和表現(xiàn)手段的差異,漆棺上后肢翻卷的動物無疑即是這種“多角神獸”。那頭上的長角,實際是一種多枝的形態(tài)。
那么作為一種外來藝術形象,它出現(xiàn)在馬王堆的漆棺上又當作何解釋呢?
巴澤雷克1號冢中曾發(fā)現(xiàn)一些埋葬的馬頭上帶面罩,面罩頂部有用皮子縫的多枝鹿角。?這種刻意的模仿表明,在當?shù)匚幕卸嘟巧瘾F有著特殊意涵,可惜具體內容已無從知曉。而在馬王堆的漆棺上,它與龍、虎、朱雀、羽人等組合在一起,顯然地位相近、意義相類。這一外來的藝術形式已經(jīng)被吸納為“雜物奇怪,山神海靈”(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的一分子;裝飾于棺木上,則帶有吉祥的寓意,兼具守護的功能。
如果定要從文獻中為多角神獸找一依據(jù),筆者頗疑心它就是“虡”。虡,又稱“巨虛”或“角虛”。孫機先生曾經(jīng)指出:“漢代一般觀念中的所謂‘虡’或‘巨虛’,就具有孔武有力、能辟除邪厲和體型矯健、迅捷善跑的兩重屬性”;“這種神獸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它的形象有哪些特點,古文獻中卻說得很不明確”;“因而這個名稱實際上成了對神獸的籠統(tǒng)的泛指。把握住這一點,就可以理解到,漢代文物中常見的那類以各種靈禽異獸穿插奔馳于云氣中的圖案,原來就是所謂云虡紋或虡紋?!?孫先生關于云虡紋的說法,已經(jīng)得到學界廣泛認同,筆者也無異議。不過,虡在成為泛指之前,必然有其獨特形象。文獻中雖有模糊矛盾之處,可能仍存其大體。
圖2 馬王堆1號墓朱漆彩繪棺一側
首先,關于虡之形象,一說體型似驢騾,一說頭上戴長角。如《逸周書?王會》晉孔晃注曰:“距虛,野獸,驢騾之屬。”?賈誼《簴賦》則云:“妙雕文以刻鏤兮,象巨獸之屈奇兮。戴高角之峨峨,負大鐘而顧飛?!?多角神獸恰巧兩者兼具。《后漢書?董卓傳》李賢注引《前書音義》又說虡是“鹿頭龍身”的神獸。?而在滿城漢墓漆奩(M2:4024)銅飾上,有頭上長角、后肢翻卷且為蹄足的“龍”,應該就是多角神獸的變形(圖9)。由此看來,多角神獸與文獻中的虡之間存在不少相似之處。
其次,文獻中與虡搭配的紋樣多能在朱地彩繪棺上找到?!逗鬂h志》載:“東園匠、考工令奏東園秘器,表里洞赤,虡文畫日、月、鳥、龜、龍、虎、連璧、偃月。”?以前學者常將此段文獻與第二重的黑地彩繪棺相聯(lián)系。?實際上,黑地彩繪棺上雖然神獸羽人眾多,卻缺少上述鮮明的形象。(圖10)朱地彩繪棺不但通體內外髹朱漆(“表里洞赤”),而且至少繪有鳥、龍、虎、璧四種。?就與文獻的對應程度而言,朱地彩繪棺顯然更勝一籌。相應的,棺上的多角神獸也就比較可能是“虡”。
銅鏡銘文有“距虛辟邪除群兇”“角王巨虛辟不詳(祥)”的句子;將虡畫在漆棺上自然是取守護之義。而虡還有善于奔跑的特點,如果出現(xiàn)在當盧上的也是它,也可由此獲得較為完滿的解釋。
當然,漆棺上的多角神獸與其典型仍有一定區(qū)別。如嘴部并非鉤喙,角端和尾端缺少鳥頭,長角不是位于身體上方而是內側。這或許是出于內地工匠理解的差異,用熟悉的鹿的形態(tài)改造了外來的圖像;而角的位置可能是考慮到構圖美觀的需要。這種改造在內地發(fā)現(xiàn)的牌飾上也多有體現(xiàn)。例如先前指稱為“鷹喙馬身怪獸”的許多例子中,嘴和喙都難以分辨(圖11)。?對此現(xiàn)象,學者業(yè)已指出,“斯基泰風格的向東傳播有一個逐步中國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形式被保留,內容已被替換。”?
圖11 西安北康村出土的鑄銅泥質母模
圖14 裝飾多角神獸的銅牌飾(成對)
圖15 內蒙古鄂爾多斯西溝畔出土的金飾片
還要補充的是,漆器上這種多角神獸的形象并不僅見于馬王堆。巢湖北山頭1號墓出土了兩件精美漆“盒”,造型、紋樣都十分獨特,迄今尚未引起注意。在蓋面和器壁,共飾有兩兩相對的四組紋樣,?報告中稱為“馬、鳥、蠶紋”,?實際上也是“多角神獸”,而且是非常典型的后肢翻卷、角端和尾端飾有鳥頭的做法(圖12、13)。兩個一組的情形同樣見于牌飾,如寧夏同心倒墩子匈奴墓、廣西平樂銀山嶺西漢墓的出土等(圖14)。?漆盒的圈足部分還包有銅飾,較大的一件(BM1:29)還能看清上面淺浮雕的三組對臥的多角神獸,只不過后肢不翻卷而已。這種后肢不翻卷的形象在金屬制品中同樣存在,如內蒙古鄂爾多斯西溝畔出土的金飾片。(圖15)還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角端和尾端的鳥頭,頭上有一根彎曲的長羽,令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鳳鳥。這個位置在北方草原的器物上原本是“猛禽頭”的耳朵。?究其原因,還是出于內地工匠的改造。較小的一件(BM1:37)外底部刻有“大官”二字。“大官”即“太官”,其職責是為皇帝或諸侯王掌管日常和祭祀的飲食。?這兩件器物可能即出自西漢前期王侯的宮廷作坊。?
國內發(fā)現(xiàn)的多角神獸,以前我們只注意到幾個區(qū)域:北邊的內蒙古、寧夏、河北,西邊的陜西、重慶,南邊的廣西、廣東以及東邊的江蘇北部等。假使有一個從北方草原到南海沿岸的傳播路線,那么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存在著重要的缺環(huán)。本文所舉的例子從地域分布上恰可彌補。
以前我們只注意到金屬牌飾及銅馬具,本文所舉的例子,補充了新的材質和載體。這意味著,此種紋飾在當時的流行程度(不論喪葬用具還是生活用品上都會出現(xiàn)),遠超乎我們的想象,其重要性也應重新估量。而且,漆繪所能表現(xiàn)出的明確形象和豐富細節(jié),是金屬鑄造難以比擬的,理應引起研究者的更多關注。
圖3 馬王堆1號墓朱漆彩繪棺上的神獸
圖4 馬王堆1號墓朱漆彩繪棺側面的鹿
注釋:
圖5 巴澤雷克2號冢男性紋身和阿克-阿拉哈Ⅲ1號冢女性紋身
圖6 裝飾多角神獸的銅牌飾等(單體)
圖7 洛莊漢墓陪葬坑出土的金當盧
圖8 洛莊漢墓陪葬坑出土的金節(jié)約
圖9 滿城漢墓漆奩上的銅飾件(局部)
責編/王可苡
(本文作者任職于故宮博物院器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