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那天黃昏,我從嗒嗒歡叫的輪渡踏上和悅洲時,天一下子就靜了。江灘很軟,細沙紛紛流向腳下,仿佛要把我深陷洲上。我立住腳,抬眼看見洲上木樓松松垮垮地排列著,顯然被大水沖潰過。走上青石板路面,街巷漁罾一樣撲來,沿街店鋪舊門板半開半合,粉墻上殘留著“和記油坊”之類的字樣,透出灰暗的靜氣,似乎深藏著舊時十里燈火,抑或不見天日的秘密。我知道這個曾經(jīng)繁華過的老街,正在以某種速度破敗著。
我剛想往深處走去,一個背著黃書包的男孩泥鰍一樣鉆出來,腆著肚子橫在我面前:你是干啥的?來咱們洲干啥?
我笑:我是歷史學家,是來洲上采風的。
男孩不屑:采風?洲上的風你能采得走么?就你手里的皮箱能裝得下幾多風?
我想解釋解釋采風詞義,可男孩喊了聲“來客嘍”,一溜身跑去,片刻不見人影,留下吧嗒吧嗒的空響。我愣了愣,恍惚覺得男孩臉上有斑,但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
和悅洲不大,可那些街巷像個迷宮。洲上行人不多,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還有黑乎乎的土狗。街頭巷尾偶爾會閃出老人,或坐在避風處縮著身子吸著煙,或坐在石舂上躬著背剝著蒜頭,一副漠然的表情。狗卻很警覺,仰著頭汪汪吠著。這是常見的古鎮(zhèn)舊村的景兒,當年輕人腳趕腳出外打工后,一些地界就成空巢了。
我走在仄仄長長的巷道里,邊走邊尋歇腳的地兒。不知走了多久,總算找到一家小旅館。那是個平常的木樓,只是檐上掛著紅彤彤的燈籠。門前,兩位老人埋頭下著象棋。我上前問話,一老人抬頭瞟了我一眼,指了指閣樓,說了聲“樓上請”,又把目光落在棋盤上。我猶豫地走進木樓,聽到老人興奮的喊聲:“死棋嘍!有本事你就莫悔棋!”我轉臉向外看了看,只見兩位老人一樣的對襟衫、一樣模糊的頭臉,恍惚老人在跟鏡子里的自己下棋。閣樓里光線暗淡,我摸到門邊的燈繩扯了一下,燈泡吱吱兩聲不情愿地亮了,發(fā)出黃黃的光。屋里有床有桌,還有一組仿真綠皮沙發(fā),擺設寒磣卻不零亂,對于旅行者來說也算夠用了。
夜色飄來,洲上熱鬧了一陣子,一串串老人的長呼短喚傳來:伢子,回家嘍——青石板被歡蹦亂跳的孩子踩得一陣晃悠,之后靜了下來。我在和悅洲的夜晚和白晝就這樣草草地開始了——
夜晚:鬼故事
夜來了,我蝸在閣樓里打開筆記本敲起來,電腦鍵盤聲跟樓下紡織娘的叫聲遙相呼應,頗有情趣。等我關上筆記本走到閣樓窗前時,才發(fā)現(xiàn)夜色早就濃透了,興許是浸了江水的緣故,那些黑就像要滴下來。窗外,街上燈火零零散散,不遠江上機駁船的燈光流星般滑過。我忽然有種被遺棄在孤島上的感覺,奇怪自己上洲后為什么沒接到一個電話,難道這洲上沒有手機信號?我順手掏出手機,屏幕一閃,藍熒熒的光直撲我的臉。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低喚聲:我能進來跟你聊聊么?
我找開門,一張臉漂了出來。他大約四十來歲,身形瘦削,臉卻肥胖,左臉頰貼著白紗布,仿佛飄浮著一朵云。我此行前來采風,就是要找洲人談談洲上的掌故,面對送上門的來客當然求之不得。我把他請進屋,泡上茶,跟他面對面抽起煙來。
看著胖臉男人臉上的紗布,我猜想他臉部患有皮膚病。
胖臉男人穩(wěn)穩(wěn)坐在綠皮沙發(fā)上,噴口煙:看得出你不是來洲上搗弄古董的。
我點點頭:我是來采風的……就是收集洲上的故事。
胖臉男人有些興奮:哦,看來我找對人了!
我倏地戒備起來,我曾遇到一些訪者,他們把采風當作上訪申冤或好人宣傳的途徑,讓我不勝其煩。我不是微服私訪的官員,也不是新聞工作者,沒辦法為他們說上話兒。
胖臉男人沒有察覺到我的神情變化,兀自說:那我給你講個鬼臉的事兒,行不?
我耷拉的眼皮跳了跳:鬼臉?
咱們洲上有人一生下來就注定是鬼臉……鬼臉就是臉上長了荷葉一樣胎記的人……咱們洲每年發(fā)大水前,江里就會出現(xiàn)整個洲的樣子,就是一片紅得發(fā)紫的荷葉。長著荷葉胎記的鬼臉是被祖先詛咒了的人,他們能通陰陽、知禍福、知曉洲上的前世今生,他們一生都不能離開沙洲,要為洲人預卜兇險,保洲上平安。
我心底暗笑,一些鄉(xiāng)野宿老總愛說志怪談聊齋,把那些軼事當作真實的史實,說得津津樂道,其實只是野狐禪而已。我趁彈煙灰之機,站起身瞥瞥窗外,長街上數(shù)盞燈火明明滅滅,樹枝影影綽綽,正是談鬼論狐的好時辰。
忽而,一陣空洞單調(diào)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接著敲門聲遲疑地叩響了。我疾步上前打開門,看見樓梯口站著那個黃昏時偶遇的男孩,他的臉在暗影中模糊一片,就像潑了淡墨。
我問:你……有事嗎?
男孩的聲音脆生生的:請問您是余老板么?
不是。
暗影中男孩停了停,貓般轉身踅下樓梯。
我關上門,回轉身,笑笑:一個孩子,找錯人了。
胖臉男人隱秘地一笑:不是找錯人了……那伢子是故意的。
你是說那男孩夜半敲門是調(diào)皮搗蛋?
不信你看嘛。
我走到窗前,果然看見那個男孩的影子撲向一盞燈火,弄出一陣嘭嘭嘭的敲門聲。
胖臉男人坐在低瓦度的燈泡下,喝口茶:別管他,咱倆接著說吧。
我坐回沙發(fā),客氣地點點頭。
我曉得你不信有鬼臉這種人,不信你瞧!胖臉男人說著,慢慢掀開臉上的紗布,臉上赫然有塊荷葉形胎記,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些瘆人。
我眼角跳了跳。
他迅速捂好紗布,笑:看清沒?我就是洲上的鬼臉!
我仿佛被從夢境里伸出的手抓住了,忍不住問:那你真的能通曉古今,預知禍福?
以前行,現(xiàn)在不行了。以前,我每年都要發(fā)幾回高燒,只要發(fā)高燒就能看見洲上人的生生死死,看見流水場景,就跟看電視劇一樣,只是不太真切。
胖臉男人的口氣似乎有些遺憾,卻又透出卸下重軛的輕松。
唔?那你以前看到了什么?endprint
比方說,我看見大關口碼頭上鹽船游來,然后鹽務督銷局的大宅子建了起來,然后九街十三巷上娼家、米鋪、染坊、銀號熱熱鬧鬧起來……你曉得,咱們和悅洲在清朝時光里鹽務發(fā)達著呢,那是洲上的前世。再比方說,我看見洲小學那個語文老師在街上刷大字標語,就曉他以后會當官,又會被抓進大牢……那是他的命呢。
我對自詡為先知的人一直心存懷疑,哪怕他的臉上長著胎記或別的什么。我問:是嗎?就算你能看到這些,那你留在洲上能做什么,難道能扭轉人的命運?
我能幫洲人避禍啊,比方說我能預知哪年大水會淹沒洲、哪只漁船會翻船沉江……你難道不覺得一方水土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我被問住了,覺得他有幾分哲學家的面孔。
胖臉男人似笑非笑:我命中注定就是守護和悅洲的鬼臉!我這種人是不祥的,因泄露天機會遭天譴,注定命運多舛,是被詛咒的人!
我禁不住對他肅然起敬起來。
胖臉男人忿忿然:我為啥要是這種人?我只想做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其實,小時候我很聰明,書念得好,在學??偰玫谝?。記得那年我獲得過銀城小學生作文比賽一等獎,天麻麻亮就跟著老師坐船離洲,一到銀城日頭就出來了。后來開大會,市長爺爺親自給我發(fā)獎狀,還問我……小朋友,你長大后想干什么呀……當時我的臉肯定紅了,那種紅能把臉上的胎記遮掉。我挺著胸答道,我長大后要當文學家。市長爺爺很高興,就抱著我合了影。那張照片一直到現(xiàn)在還掛在我家堂屋里呢。
胖臉男人沉浸在回憶里,也沉浸在裊裊的香煙霧里。
我嗓子發(fā)干:是啊……我們小時候都有過理想,不切實際的理想。
不!倘若沒有這張鬼臉,我一定會成為文學家的!你說,憑我的學習成績,能考不上一所好的學校么?那時節(jié),只要考上學校,就能去城里風風光光過日子。我怎肯心甘情愿留在這滿街魚腥味的洲上?
胖臉男人沉默了,似乎在平息心里的怨懟之氣。他靠在綠皮沙發(fā)上,跟黑色融在一起,半晌才說:你曉得的,那時咱們洲上的伢子只有通過考學一條路,才能去城里工作。誰家的伢子能考上學校離開和悅洲,那是光宗耀祖的喜事。我家隔壁剃頭匠的兒子在初三復讀了三年,才考上一所鐵路學校,成了洲上轟動一時的大事。我何曾不想那樣?
我有些不解,看向胖臉男人:你也可以參加中高考啊,難道有誰阻撓你上學考試?
胖臉男盯著我:我說過鬼臉是被詛咒的人。我學習發(fā)奮,參加了兩回中考,都是因為在考試時發(fā)高燒沒考上,這不是老天爺捉弄我么?……你和我年紀相仿,當年就是考上學校進城的吧?
我含糊其辭地嗯了聲,不想滿足他有所期待的好奇。
他停了片刻,見我態(tài)度淡然,只好繼續(xù)說:其實我從小就想把鬼臉胎記弄掉,我父母也想補救他們的這個過錯。六歲時我忍著疼,把臉貼在江灘上使勁磨,把臉皮都磨破了,磨得臉上爬滿了噬咬的螞蟻,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魚擱淺在灘上喘著氣泡兒??傻饶樒らL好后,那個荷葉胎記又出來了。我父親悄悄去醫(yī)院弄些紫藥水、硫黃水,還有偏方桃葉煮水,給我洗臉擦臉,想用科學的法子除去那個胎記,可是那塊鬼臉反而越來越明顯了。我有時想,也許和悅洲消失了,我臉上的胎記才會消失。
我想起少時自己曾為臉上的青春痘苦惱過,用過一些祛斑藥,但那些痘痘卻戰(zhàn)斗力十足,格外飽滿?,F(xiàn)在想來,那些青春痘可能毀了我的初戀。
胖臉男人的聲音雨滴般下著:那時候,洲人對我挺好,老輩人一見我就摸我的臉,給我?guī)琢C蹢?、兩片糖果,憐惜我呢。伢子們不敢跟我玩耍,遠遠地對我笑,那叫敬而遠之吧?他們選我當學校國旗升旗手,可老師不愿意,說我臉上的胎記有損形象,不適合做升旗手。這不怨老師,他是唯物主義者嘛!洲人不會當面說我啥,可背地里對我指指點點。對于洲人來說,鬼臉雖然多災多難讓人憐惜甚至討厭,卻又離不開,他們還得指望我指點逢兇化吉的運程呢。
那后來呢?
胖臉男人軟軟地笑了,仿佛一朵荷花悄無聲息地綻開在嘴角上。他沒有說話,一副胸有成竹卻不急著說出來的表情。
我殷勤地遞上香煙,拿起火機要為他點火。
他擺擺手,從兜里掏出火柴,紅紅的火柴頭嗞地噴出一朵火,又被從窗外撲來的江風吹滅了。
就在這時,又一串敲門聲篤篤響起。
我嚇了一跳,仿佛從夢中驚醒,脫口而出:誰呀?
門外并不應聲,而敲門聲仿佛孜孜不倦的啄木鳥。
我打開門,門外還是那個男孩的影子,他七八歲模樣,臉在夜色里出奇地白,像落上一層霜。
他仰起臉,一臉嚴肅:你是余老板么?
我有些生氣了,聲音高起來:我說過了,我不姓余!那聲兒在靜夜里顯得過于響亮,嚇了自己一跳。
男孩認真地點點頭,轉身卡卡卡地跑下樓梯,跟在他身后的還有一只貓的影子。
我心里埋怨房東老頭,他怎能把旅館大門敞開,讓人隨意進入呢?我轉身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長街燈火凋落,樹枝在黑色的江風中揮舞。不一會兒,男孩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街上的燈火處,他執(zhí)拗地敲著門,就像石子砸在水面上。
我怨道:這孩子,怎么可以夜半敲門,打擾別人睡覺?
胖臉男人眼兒一閃:你莫生氣,這伢子父母都在城里打工,家里只剩下他和奶奶……每晚他都要弄出些動靜來的……洲人都習慣了,你習慣了就好了。
我“哦”了聲,再看那男孩的身影就像孤零零的樹葉飄去,心里有些涼意。我想,早知道他是個留守兒童,就謊稱自己是余老板,讓他進屋坐坐。我的行李箱里還有臨行時女兒塞進來的薯片,想來那男孩會喜歡吃的。
胖臉男人關上門,盯著我:你還想聽鬼臉的故事么?
我老老實實回答:想。
其實我早就曉得和悅洲會慢慢變小的……那是20世紀80年代,我在發(fā)高燒時看見一條吸沙船泊在洲對岸,把鋼管插進江里吸起沙來。那時我就曉得和悅洲就要水土流失,越來越小了。這個洲是千年江沙沖積而成,被江水再吞掉也不無可能。我是鬼臉,原本可以告訴洲人那吸沙船會壞了洲上風水,要大伙聚眾把船趕走,可我沒有這樣做。我恨自己的一生被鬼臉毀了,我詛咒這個洲!endprint
胖臉男人呼吸急促起來,吐口煙繼續(xù)說:可我不希望洲上人去樓空,現(xiàn)在洲上毛長全的雀兒都飛走了,我真不愿洲上落得這個光景呀……嗯,對了,我預知洲人就要成群結隊離開和悅洲,是從鳳兒身上看到征兆的。
我知道鳳兒是鄉(xiāng)間常見的名字,就跟狗尾巴草一樣。
鳳兒是我的女同學,是洲上文化站站長的女兒,她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人卻長得好看,歌也唱得好。我就見過她在江灘邊洗衣邊唱歌,引得一群小魚躲在水草里偷聽呢。她家閣樓的書柜里有好多書,《安徒生童話》《罪與罰》啥的,最有趣的是那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那個喜歡叼煙斗的福爾摩斯,能從蛛絲馬跡偵破案件的真相。我覺得那姓福的有些好笑,如果把我換成他,我只要發(fā)發(fā)高燒就能瞧出案件的來龍去脈,何必要想破腦瓜呢?其實有些真相,人們一眼就能瞧出來的,只是不肯信不敢信而已。
我想起那個著名的童話《皇帝的新裝》,便誠懇地點點頭:那你是怎么從鳳兒的身上發(fā)現(xiàn)洲人就要離開和悅洲的呢?
當時,洲人都說鳳兒一定會離開和悅洲的,說她天生就不屬于這個洲。也就在那時,洲上來了馬戲團,表演小猴做算術題、小狗鉆火圈的戲法。頭戴黑沿帽的馬戲團老板說,有個叫海南的地方搞活了,容易發(fā)財,全國好多人涌去那兒淘金了,有泥腿子的農(nóng)民、沒有考上學校的伢子,甚至有些城里人也辭掉鐵飯碗的工作奔去下海了。洲人不信,說那老板是個跑碼頭的老江湖,他的話靠不住??晌覜]法不信,我又發(fā)高燒了,把家里常備的體溫計都燒爆了。就在發(fā)燒時,我迷迷糊糊看見鳳兒花枝招展地坐在浪頭上,唱著歌兒漂去,她的身后跟著好多洲上女子,就像遷徙的魚群呢。其實,這種征兆到處都是,比方說我聽到過白果樹上的鳥兒說過這種消息,聞到過碼頭上擺地攤賣太陽鏡、電子表的外鄉(xiāng)人身上散發(fā)的味兒,可我沒有認真想過,那時我還年輕,兩顆眼珠子就盯在鳳兒的身上,我歡喜她。
那你想過怎么辦嗎?
我想,無論如何都要把鳳兒留在洲上,也許留下鳳兒就能留下那些蠢蠢欲動的洲人……而要把鳳兒留下來,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讓她懷孕,只有種子落地生根才能留住人。
我有些驚愕:哦?那你怎么……
胖臉男人噴了口煙:這事不難辦。那時,恰好鳳兒當文藝兵的事黃了,她心情不好,我一得空就去安慰她。鳳兒是個只長臉蛋不長腦的人,我倆先是在閣樓里聊天,然后就去洲上電影院看錄像,再后來就去洲尾野鴨宕的舊船上……你曉得的,那時流行《霍元甲》《再向虎山行》啥的,洲上少年一張嘴就是粵語歌……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那些打打殺殺的錄像讓洲上鼓噪著亢奮的味兒。
我咳嗽數(shù)聲,提醒他的話跑偏了。
胖臉男人是敏感的,他朝我抱歉地笑笑,轉過話頭:你得容我說說野鴨宕的舊船。和悅洲在江水里泡了那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漁船老了,那些老了的木船就擱在野鴨宕,有的船歪斜著,有的船倒扣著,就像……就像漁船的墳地。我和鳳兒就是在那兒的舊船里種下種子的。之前,我倆偷偷喝了半打啤酒,吃了兩袋花生米……
我好奇地問:就一次?
胖臉男人的胖臉上閃出陰沉沉的黑:是的,就那么一次,我有這個信心。這不能怪我,我是洲上的鬼臉,我得把洲人留下來,是吧?
我笑笑:那后來呢?
后來鳳兒就懷孕了,這在洲上算是丑聞。鳳兒想把肚子里的種子打掉,她并不擔心肚子大了被洲人看出來,她是個不計較后果的人,她只是擔心她懷的小囡也會長出鬼臉的胎記。我買吃買喝哄著,要她把小囡生下來,然后就娶她做老婆。可人算不如天算,她在一次坐車去銀城時流產(chǎn)了。那時,從和悅洲到銀城,先坐輪渡過江,再坐三個輪子的蹦蹦車去城里,那段路面坑坑洼洼,太顛簸了,把她顛流產(chǎn)了。
胖臉男人一臉惋惜,是那種功虧一簣的表情。
我在心底暗暗高興。
這件流血的事兒被洲人知曉了。鳳兒的父親,那個文化站站長覺得女兒弄出丑事丟了他的臉,就不顧鳳兒媽的哭鬧,把鳳兒趕出了和悅洲,要她別再回來。我被父親吊在樹上用柳條抽了半宿,直到發(fā)起高燒來。那回高燒,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之后鬼臉的能力就消失了。雖然我臉上的荷葉胎記仍然完好無損,可我已經(jīng)成了平常人。洲人并不曉得我不再是鬼臉,他們還找我卦問禍福。自那事發(fā)后,我心灰意懶,不再想離開和悅洲,就學了些陰陽相術,慢慢就成了洲上的算命先生。我不敢告訴洲人自己不再是鬼臉,那樣會讓他們失望的,沒了活著的盼頭。
哦,你真的……失去預知征兆的能力了?
這也許是老天爺對我犯下罪孽的懲罰,不過,人活在懲罰里,比活在詛咒里輕松多了。
這么說,你現(xiàn)在活得很輕松?
是??!既然我失去了鬼臉的能力,就不必為和悅洲命運操心了,我只是擔憂吃魚時別讓魚刺卡住喉嚨,嘿嘿。
胖臉男人說完,怪鳥般嘎嘎地大笑起來。
我愕然看著他,恍惚覺得他在笑聲中抖開寬大的對襟衫,要飛到天上去。
就在這時,敲門聲再次脆脆響起。
我醒過神來,快速上前打開門。
門外還是那個男孩,他的臉一半在陰影里一半在光亮下,就像一片幽暗的瓷片。
我未等他張嘴就說:請進,我就是余老板。
男孩嚇了一跳,向后縮了縮。
我笑:小朋友,聽說你跟奶奶住在一起,晚上是不是有些害怕有些孤單,才來敲門的呀?
男孩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腦袋。
男孩偏過頭,眼淚汪汪涌出,哇地哭了,轉身像弓箭一樣射去。
我猶豫地站住,不知該不該去追他。我聽見男孩尖利的哭聲頃刻被江風吹遠了。
我轉過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胖臉男人。
胖臉男人笑:你把他弄哭了。
為什么?
他是不會進屋的。
為什么?
因為他的臉上也有荷葉胎記,不想讓人看見。endprint
??!你是說……他也是洲上的鬼臉?
嘿嘿!難道你沒看清他的左臉?
我茫然地想了想,才確定自己的確沒有看清過男孩的臉,即便是在黃昏時也沒看清。
胖臉男人繼續(xù)說:他夜半敲門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在為和悅洲守夜。洲上有好多老人,兒女都去城里打工了,一個人住在老屋里,就算死在家里也難有人知曉。那伢子夜晚敲門,就是要看看那些老人是不是還活著,為洲人守夜。
我驀然覺得燈光一下子變成冷白色,仿佛失去了溫度。眼前的胖臉男人也變得怪異起來,除了亮閃的眼睛,整個身子都消融在夜色里,像頭黑貓。
幸好,胖臉男人的聲音又不緊不慢地傳來:說實話,鳳兒走后,我很悔恨,覺得是我害了她。我開始總做一個夢,夢見一群魚游來,鼓著圓溜溜的眼睛,朝我翻著白眼,好像在責怪我未能盡到鬼臉的職責。它們頭尾相連,擺成荷葉的形狀,然后鳳兒從荷葉里浮了上來。她站在水里,越升越高。她在輕輕哼唱著聽不懂的歌兒。她穿著綠衣裙,頭發(fā)很長,拖到腰上,一甩頭發(fā)江水就會上漲一分。慢慢地,江水漫過沙灘,漫過江堤。我被江水嚇住了,擔心水浪淹沒我的頭頂,淹沒整個和悅洲,于是扔起魚叉,射向鳳兒。我真不曉得手里啥時候多了把魚叉。魚叉劃了條亮閃閃的弧,扎在鳳兒的身上,血流了出來,順著水紋散開。鳳兒閉上了眼,她被扎傷了,或許扎死了。她的身子往江里墜去,江水便跟著一寸一寸落去。我曉得和悅洲保全了,可鳳兒沉到水里了。江面上的魚亂了,急慌慌地向下游去。
胖臉男人說這話時瞪著眼,眼里根本沒有我,只有個虛虛的點。我心一驚,懷疑鳳兒不是被她父親趕走了,而是被胖臉男人殺死了,否則他怎么會把那個夢說得如此真切如此流暢?我有些害怕了,甚至覺得屋里的黑色也不安分起來,正伺機要變成鬼影來。
我終于生氣了:你……你胡亂說,想騙我?
胖臉男人像是被我喊醒了:你緊張啥?只是說個夢……后來,鳳兒從南方回來了,她變了,變得洋氣了,變得更白了。她帶回一大筆錢,給她瘸子哥蓋了幢三層樓,娶上了媳婦。她父親不再趕她走,可她又走了。再后來,她?;刂蓿瓦@樣走走回回,把洲上好多女伢都帶到南方去了。有人說她們在南方城里從事不名譽的工作,可她們帶回了錢。
我平靜下來,我不喜歡聽人說夢,只喜歡收看銀城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
胖臉男人仍在說:后來,洲上人紛紛出外打工了,我沒想到從洲上走往城里,是那么容易了。想想少時自己為了離開和悅洲拼命念書,拼命想弄掉臉上的胎記,真是可笑。我覺得當年自己活得就像個小丑!
我小心地問:那你……和鳳兒之間就沒再發(fā)生什么?
我跟她還能有啥事?有一回她回洲,我跟她提起野鴨宕的事兒,她咯咯笑,就像母雞打鳴兒。她說她怎么可能跟我、一個臉上有胎記的男人干出那種事?說我是在做夢!我不跟她計較,我曉得現(xiàn)在的人都健忘呢。
胖臉男人這話屬實,我就有朋友得了健忘癥,連自己的父母都認不出,整日躲在家里唱一首兒歌,唱得鄰居拔了好幾次報警電話。
胖臉男人神色淡下來:鳳兒回家一般是在逢年過節(jié)時,有時懷孕了也會在洲上住一陣子??伤龥]生下一個伢,她習慣性流產(chǎn)。你曉得魚產(chǎn)卵的事么?咱們和悅洲每年七月都是魚產(chǎn)卵的季節(jié),每條黃魚肚子里會有成千上萬的卵,就像一顆顆圓溜溜的葡萄連成串噴到水里,可鳳兒畢竟不是魚,她沒法像黃魚那樣生出無數(shù)的后代,一個都不行。
我覺得胖臉男人的話里有詛咒鳳兒的意味,心里不快:那你有子女嗎?
我沒結婚,不過,今后洲上凡是長鬼臉的伢子就是我的后人,比方說那個半夜敲門的男伢。
胖臉男人說著站起身:夜深了,不打擾你了,告辭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游魂似的背影。
他的腳步聲很輕,輕得像一股小旋風。他走到門邊,忽又轉過身,輕聲說:忘了告訴你,你的房東就是鳳兒的父親,這老頭一生就愛下象棋,當文化站站長時常舉辦象棋比賽,現(xiàn)在洲上沒人跟他下棋了,他就自己跟自己下。
可是,我來租房時,看見他在跟另一位老人在下棋呀。
是嗎?你真看清楚了么?是兩個老頭不是一個老頭?
我被問住了。
胖臉男人詭秘一笑,就消失在樓梯下,仿佛掉進了黑窟窿里。
我關上門,恍惚覺得沒有人來過,可桌上的煙灰缸、綠皮沙發(fā)上的余溫,表明我不是在做夢,至少剛才不是一個人自己跟自己說話。
我站在閣樓窗前看向長街,窗外的夜色更深了,讓我懷疑那是漫上來的江水。我豎起耳朵聽著風聲,卻聽不到任何動靜,看來整個和悅洲都睡熟了。我突然很想聽見敲門聲,期待那個男孩再次來敲門。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淡霧在窗外彌漫。我穿好衣服走下閣樓,沒遇到房東老頭,只見門前石舂上擺著棋盤,兩邊放著空空的小竹椅。我站在街面上,看著三三兩兩的洲上老人,他們有的佝僂著身子拎著魚,有的追著小孩向前慢跑,把霧氣撞得零零亂亂。
忽而,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尾隨著昨晚的胖臉男人走來。孩子們閃閃躲躲在胖臉男人的身后,高聲喊:大瘋子,說胡話,和悅洲,開謊花——胖臉男人臉上的紗布依舊,可眼神呆滯了,腿也僵硬了。他慢慢轉過身,朝孩子們傻笑:咄!孩子們一哄而散。
我看見了那個男孩,便一把抓住他:小朋友,你昨晚是不是敲門了?
男孩掙扎:沒有!我大晚上敲門干啥?你該不會半夜聽到鬼敲門,誣賴是我干的吧?
我用手指指胖臉男人:我誣賴你干什么?他可以作證。昨晚你敲門時,我正在閣樓里和他聊天呢。
男孩樂了,笑得忘記了掙脫:你跟他聊天?他是個瘋子,你跟他聊啥?難不成你也是瘋子?
我一愣:他怎么會是瘋子?
他就是瘋子,咱們洲上人都曉得!他就愛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還跟魚兒、小雞說話呢。
我訝然地愣住了。
男孩繼續(xù)說:我奶奶說,他從小臉上就長了胎記,被洲人瞧不起,娶不上媳婦,又不能進城打工,就瘋了。他那樣兒咋見人呀。endprint
我看向胖臉男人,他蓬頭垢面,眼神散亂,的確跟正常的瘋子一樣。我低下頭看向男孩的臉,去尋荷葉胎記,可他光潔的臉蛋沒有一絲斑點。
我迷惑了:小朋友,那你們洲上有鬼臉的說法嗎?
啥鬼臉?
就是臉上長著荷葉胎記,一輩子不能離開和悅洲的人。
嘻嘻!咱們洲上哪有這種人呀,洲上的大人不都去城里打工了么?我長大了,也要去城里!
我的手一松,男孩一扭身跑開了。
孩子們跑散了,我遲疑地迎向胖臉男人。
胖臉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神空空的。
我嗓子干澀,喃喃了聲:鬼臉。
胖臉男人眼光一閃,露出心領神會的一笑。
我心一喜,可他的眼神又空了,一縷淡霧漫了過來。
這只是我在和悅洲的第一夜,那么第二夜還會發(fā)生什么呢?
白天:鹽洲考
我終于站在了日光中。
我來和悅洲采風,只是為撰寫論文《鹽洲考》收集史料。我早就從文獻資料上得知和悅洲是個鹽洲:清同治年間,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兼鹽政大臣的身份,在洲上建起鹽務督銷局,掣秤征收鹽稅,皖、贛、鄂、湘等地老百姓吃的鹽都要途經(jīng)此地,一時洲上鹽業(yè)興起,百業(yè)興旺??梢哉f,鹽是和悅洲曾經(jīng)繁華過的血液。作為歷史學家,我深知有人對歷史真相有著孜孜不倦的興趣,我不想讓他們對我產(chǎn)生好奇,為此,來和悅洲之前,我就把臉上那顆令人生疑的黑痣祛掉了。
此時,我就租住在和悅洲前文化站站長家的閣樓上,房東是個酷愛下象棋的老頭,整日獨坐在灰蒙蒙的光線里,對著石舂上的棋盤苦思冥想。老頭有些畏葸,摸著棋子的手縮來縮去,恍若黑貓的爪子拔亮日光。
其實,我一到和悅洲就應該去找楊春。楊春是我曾經(jīng)的同學,他從考古系畢業(yè)后就分配到這個洲上的中學當了老師,一當就是二十年。這位歷史老師兼詩人曾寫過很多關于和悅洲的詩歌,他在一首詩中寫道:“長江,一萬個麻風病人在奔跑/沙洲,一萬片大雪覆蓋江心的島/雪啊,鹽在飄”……但我不能以楊春的詩歌作為論文材料,即便他是我大學時上下鋪的兄弟,即便他是資深的歷史教師,我也不能相信他。他留給我的印象很糟糕。當年,他坐在學校綠草如茵的足球場上,在黃昏的暖風中,仰起充滿回憶的瘦臉說:“我父親是和悅洲的漁民,他是被江水沖走的。那個夜晚,父親捕魚還沒回家,我小心地提著燈籠去八百丈江面尋他。我走到江灘上,高高舉起燈籠。被燈籠照開的江面一下子變黑了。我看見父親的漁船倒扣在江上,漫無目的打著旋兒。我曉得父親被江水吞去了。燈籠的光在江面上碎去,我朝著江水喊:大!大!回家呀——江水應聲,就像黑暗的江底藏著無數(shù)個父親在回話。父親在那個夜晚后就再也沒回來了,我不曉得他是變成魚游走了,還是變成沙粒留在江灘上了?!薄珊髞?,我輾轉得知,他的父親患上麻風病,被送到與和悅洲一水之隔的蓮花洲隔離了。我們真的不能相信詩人,這正是我來和悅洲沒有去找楊春的緣故。但我想,我會遇見他的,歷史總有些東西偶遇或巧合的。
日光中,我站在閣樓的窗口,斜睨著洲上老街。街上,雜草荒長的青石板和斑斑駁駁的木樓匍匐在風里,殘垣斷壁恍若烽煙散盡的塹壕掩體,腐朽的門窗張開寂然的眼睛,長巷盡頭狗吠聲遙遠而含混地傳來。我想我該向那個甬道的深處尋去了。
我是在上午去尋洲上鹽業(yè)遺址的。我故意輸給房東老頭一盤棋,他便情緒飽滿起來,自告奮勇領著我在街巷里鉆來鉆去。大關口碼頭上的鹽務督銷局舊址和二道街的鹽倉早已頹圮,只留下青石獠獅半掩在土筑高臺里,就像被時光拋出來的棄兒。房東老頭跟守財奴似的,喋喋不休地炫耀著洲上當年繁華的盛景。我在微涼的江風里縮著脖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忽地,老頭轉身盯著我:你來咱們洲,到底要找啥?
我脫口而出:就是考證鹽洲史呀。
老頭瞇縫的眼睛陡地睜開:唔,難道你不想考證和悅洲鹽務沿革、建制機構、水上關卡和鹽稅鹽票啥的?不考證這些,那還是鹽史么?
我瞥瞥他:我認為歷史不只是制度史、戰(zhàn)爭史,更是家族史、生活史,甚至個人疾病史,我更關心家族的回憶錄和老人的口述。
我的話像尖銳的詞刺著了房東老頭。他生氣了,臉色跟遠處的江水一樣沉下來:哼!要說和悅洲歷史,沒有比我更了解的了!來洲上游玩的人,都求我說洲上的掌故給他們聽,我都懶得說呢!不是我吹牛皮,沒人比我更熟悉這個洲了!
我謙虛地躬躬身:那是那是!您老是本土文史專家。那您能指點迷津,告訴我該從哪兒開始考證這個鹽洲嗎?
你得從夙沙氏煮海為鹽的事兒琢磨起,關鍵得研究李宗魁這個人!
誰?
李宗魁,和悅洲鹽業(yè)巨商,他的一生就是濃縮的和悅洲鹽務史。
我眼睛一亮:哦?那您老能跟我說說他嗎?
老頭猶豫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冊用婆姨納鞋底的方式裝訂的線裝書,撫摸嬰兒般摩挲了兩下遞過來:你自己看嘛!
那是一本名為《和悅洲志》的疑似非法出版物,上面記有和悅洲歷史沿革、山川形勝、風土物產(chǎn)之類的文字。在歷史名人小輯下,果然有一篇《李宗魁列傳》。我把眼睛湊上去,借著日光看了起來,渾然忘了身邊還有個老頭。那篇文章是這樣寫的:
宗魁李翁者,徽州人也。字魁首,生于清道光年間,于同治年間至和悅經(jīng)商,得官江陰補用道,光緒年間卒于和悅。
宗魁少時,家境貧寒,由徽至和于當鋪學徒,后獨立門戶自開店號。時值兩江總督曾國藩于和悅洲籌建鹽務督銷局,因費用不足,以兜售鹽票籌資。鹽票者,有權購鹽之憑證。因是時太平軍占江浙,戰(zhàn)事頻繁,淮鹽營運不暢,鹽票無人問津?;I辦鹽務官差售不出鹽票,頗為心焦。宗魁天生異稟,能聞螻蟻之言,察天神之際,知和悅洲鹽務必盛,遂搶占先機,攬購鹽票。越一年,和悅鹽務興起,鹽票一票難求。宗魁高價售出所持鹽票,得巨資,辦利豐錢莊。鹽務督銷局深感宗魁危難相助,飭令眾鹽商凡交鹽課稅款,必先交至利豐錢莊,由錢莊出具收款莊票,再送達督銷局抵現(xiàn)。由此,錢莊日盛,在沿江上下開設四十八個支店,財源滾滾。宗魁遂成商界巨子。endprint
宗魁雖邇榮利,處己彌約,力于種德,不私其財,行事多遠,絕可稱頌。翁耆義也甘,孰能竟其所至?若取其一二美行彰顯崇褒之具,是隘翁也。故闕而不書。
和悅叟曰:吾聞大富大貴者皆生痣,又聞宗魁胸中有痣,果然!
此文頗有《史記》之風,一如當下企業(yè)家傳記的古典版。我素來敬仰史志類史料,漸漸覺得手中的《和悅洲志》沉甸起來。
忽而,一只手伸來,嚇了我一跳。我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書已被房東老頭搶入懷中。
看著老頭臉上洋洋得意的酡紅,我禁不住問:這……不會是您老所寫的吧?
老頭憤然:哼!這怎么可能是我寫的?這是和悅洲老輩人傳下來的孤本!你沒瞧見上面蓋有咱們文化站的公章么?說著,昂著頭撅著屁股走了,鳥般落進前面的深巷里。
我站了好一會兒,才向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看見前面巷子里蹣跚著一群野水鴨,它的叫聲格外響亮,應該是一群夸夸其談的家伙。這是一個空蕩蕩的江心洲,青壯都出外打工了,三三兩兩的人家人去樓空,一些長勢茂盛的青草從空屋前后鉆出來,跟江底的水草一樣招搖著,讓街巷顯得愈發(fā)破敗。我不敢用力踏響打滑的青石板,恍惚覺得自己就是一尾游在江水里的魚。
當我走近一間矮屋時,發(fā)現(xiàn)那是一家豆腐坊。門前,一股鹵水豆?jié){的氣味氤氳漫開,臺階上排著四口大水缸,浸著一粒粒黃豆,泊著一汪汪豆氣,就跟染坊似的。我敲門走進,看見屋內(nèi)一位阿婆正穩(wěn)穩(wěn)地守著個男孩寫作業(yè)。阿婆撲打著蒲扇,男孩寫上幾個字就會咬咬筆管,一副皓首窮經(jīng)的老鼠模樣,他正是昨晚敲門的男孩。
阿婆堆著皺紋深刻的笑:啊?。≠F客,坐,坐哦。
我在小竹椅上坐下:老人家,我想跟你聊聊,不打攪吧?
沒事兒,我也好些日子沒跟人說話了,悶死個人呢。
哦,聽說這個洲曾經(jīng)繁華過……
阿婆吧嗒嘴:那是!那時咱們和悅洲水路發(fā)達,管著上江下江的大鹽船呢。那些鹽船從咱們這兒過,就得驗票納厘……有個兒謠就是這么唱的……和悅洲,兩寶盆。大聚金,小聚銀。誰要搶到手,子孫不用愁……那大聚寶盆就是鹽務督銷局,小聚寶盆就是來往的鹽船,鹽局頭腦、鹽船商人都富得流油呢!那些鹽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我很滿意阿婆對鹽的定義,鹽就是財富,西漢桓寬不就根據(jù)漢昭帝召開的鹽鐵會議記錄“推衍”出《鹽鐵論》嗎?
我點點頭:那你知道李宗魁這個人嗎?
咱們洲上人誰不曉得李宗魁?阿婆興奮地一拍大腿:聽老輩人說,他就是靠鹽務起家的。當年,他剛到和悅洲時窮得叮當響,一年四季都趿著破拖鞋,洲人都叫他疲沓李,后來李鴻章提攜了他,讓他發(fā)財了。那李宗魁在當鋪學徒時,一個破落子弟沒錢抽鴉片,就把一張祖?zhèn)鞯漠媰和低的玫疆斾亾Q錢兒。李宗魁一看那是唐皇李世民的容像,就趕緊取了些零碎銀兩打發(fā)了破落子弟,然后去廬州把那畫像獻給了李鴻章。李鴻章一向說他是李唐后人,看到李世民的畫像高興啊,就把淮鹽南運的事兒賞給了李宗魁。李宗魁奸猾著呢,跟泥鰍一樣。他有了這差事,就囤鹽低買高賣,你說還能不富么?
男孩偏過頭:奶奶,你以前不是說李宗魁是牽上曾剃頭曾國藩的二姨太才起家的么?
阿婆癟癟嘴巴:去!大人說話,你個伢子多嘴多舌做甚?
男孩嘻嘻一笑,朝我做了個鬼臉。
我謹慎地問:可是,你們洲上的那個退休文化站長有本書,說李宗魁天生異象,是看準了商機購買鹽票,才……
阿婆抬頭脧了脧窗外,壓低嗓子:噓!你甭聽那李老頭胡說。他是李宗魁后人,能不往他祖宗的臉上貼金么?我曉得他有本書,那本書是早年間的瞎眼算命先生胡亂寫的,謊話連篇呢。我也有本書……
男孩又偏過頭:奶奶,你大字不識一個,還有書?莫要讓人笑掉大牙了。
阿婆哦了聲,欲言又止。
我清清嗓子:那……李宗魁在洲上還有什么后人嗎?
有啊,洲中學退休的李老師,跟那文化站的李老頭是親弟兄,他倆都是李宗魁的重孫子……不過,他們家人說話總是山轉水繞的。你是外鄉(xiāng)人,不曉得鹽盅的事兒。李宗魁后人是被施了鹽盅的!
我來了興趣:鹽盅?鹽盅是什么?
鹽盅就是用鹽做的盅,是害人的藥,被施了鹽盅的人就會心神出竅,李家后人中的是話盅,個個愛胡說八道,他們的話不能信。
我有些愕然,還想問下去,可阿婆站起身說:莫聊嘍,俺要磨豆子嘍。我只好閉上嘴,知趣地告辭了。
長街上,日光亮起來,給和悅洲抹上了一層涼涼的白粉。
我想:雖然阿婆的話里有著對李宗魁家族的妒忌和詆毀,但從科學的歷史考證方法來說,我得去尋李宗魁后人,那是散渙在歷史深處的蛛絲馬跡。
走出豆腐坊,我走向洲中學,去采訪退休的李老師。洲中學是個圍合式的建筑,燦爛的日光一落進里面,就像掉進了一口古井。操場上四棵高大的榕樹頂著亂蓬蓬的樹冠,讓人懷疑那兒潛藏著即將潑下的雨水。我沿著走廊曲折蛇行,從一樓轉到三樓,沒見的著一個人影。
就在我興致闌珊時,三樓左角最后一個房間的綠漆鐵門忽地開了,閃出一個瘦長的男人來。他的眼鏡白白地一亮,就雪片般融化了。
我轉過身,張開雙臂撲過去,嘴里高喊:楊春!
那男人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熱情嚇壞了,身子向后縮去,懦懦:你……你是誰?
我像虛張聲勢的大鳥收攏翅膀:老同學,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風啊!
你是風?男人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認真地掃視著我,就像在挑錯別字,半晌搖了搖頭:你不是我的同學風,他臉上有痣,你沒有。
我趕忙解釋:我真的是風,我把痣祛掉了。
那你說……那顆痣長在哪?
就長在我左下巴呀。
楊春慢慢綻開笑:風,果然是你!請進,請進。
我隨著楊春走進小屋,第一反應是覺得他可能仍然單著身,第二眼就看見墻上掛著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中,年少的楊春站在一種方形的建筑前,頭頂露出積雪,照片下角有一行小字:攝于1990年冬。endprint
我一屁股坐在彈簧床上。
楊春沒有倒茶待客,仿佛我倆從沒分開過。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遞過來一張稿紙:看看,我寫的詩。
我瞥了瞥那種叫詩的東西,又聞到了他微酸的體味,恍惚又回到大學的宿舍里。我說:楊春,這些年過得怎樣呀?
他扶扶眼鏡,有些發(fā)懵:什么?怎樣?
我很關心他,就直截了當?shù)貑枺耗憬Y婚沒?
沒有……他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像犯了錯的學生,倏地又緊張得跳起,直直盯著我:你……不會是來查我父親的事兒吧?我父親沒病,我也沒遺傳性疾病,我能結婚!
我搖搖頭:我只是隨口問問,多年沒見了嘛。
他仍很警惕,咬著薄薄的嘴唇:你……到洲上來,不會是找我敘舊吧?
我拍拍他的肩:我是來為寫論文《鹽洲考》收集材料的,聽說你們學校退休的李老師是鹽業(yè)巨商李宗魁的后人,我想找他挖點史料。
他松了口氣。事情往往這樣,一旦問題變成無關個人痛癢的學術課題,我們都會由衷地輕松起來。我有位研究古典文學的朋友,在家時噤若白鼠,常被老婆抓撓得五顏六色,但一走上講臺說起《氓》《孔雀東南飛》來,就會神采飛揚。
楊春吝嗇地笑了笑:你找李老師啊,他不在學校,去城里幫他兒子帶孫子去了,老有所為呢。
我有些失望。
其實,你就算找著他,他也說不出啥的。當年,他是咱們洲上的繩索愛好者,就愛把人綁成蝴蝶結或者烏龜狀,拉到臺上批斗……他識字不多。
哦?是嗎?
當然了,當年我父親就是被他五花大綁,送去蓮花洲的。
我知道蓮花洲是這一帶麻風病人的隔離區(qū),便故意問:你以前不是說你父親是捕魚時被江水帶走的嗎?
楊春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的臉皮比正襟危坐的歷史薄多了:我……我說過那話么?也許我記錯了……你是知道的,咱們搞歷史的就是跟人類的遺忘抗爭,可我患上健忘癥了,越來越記不清事兒了。
他不等我答話,一拍腦門繼續(xù)說:對了,關于咱們和悅洲的鹽務,我們李老師曾經(jīng)向上級部門打過一份報告呢,那底稿我有,我找找,找找。
楊春在屋角倒騰起一團灰亂的光影,終于捧出一本學生作文本,用嘴吹了吹遞給我,仿佛那是個燙嘴的食物。
我翻開作文本,首先辨認出那不是楊春的筆跡,從歷史研究專業(yè)角度來看,文字書寫者身份的識別頗為重要。
那份名為《關于建設和悅洲鹽文化博物館的報告》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領導:
鹽的發(fā)現(xiàn)和使用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重要號角。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我國歷史上曾創(chuàng)造出舉世矚目的鹽文化,我們和悅洲也寫下了鹽業(yè)發(fā)展的燦爛篇章。目前,我國已建成各種博物館千千萬,卻沒有鹽文化博物館。
和悅洲鹽業(yè)歷史悠久,文化資源豐富,歷史名人輩出。為此,我們特提出建設和悅洲鹽文化博物館的建議:
一、打‘鹽業(yè)祖師葛洪牌。葛洪,字抱樸子,道家傳人,一生酷愛煉丹。他曾在和悅洲葛仙洞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煉出一粒仙丹,白花花,光閃閃,那就是鹽。葛洪看到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面黃肌瘦,就讓那些人每人舔一口鹽丹,結果個個紅光滿面起來。后來,海龍王把那鹽丹偷去,化在大海里。老百姓就靠煮海水為鹽了。
二、唱‘鹽業(yè)巨商李宗魁戲。李宗魁是清代和悅洲最大的商人,他一生樂善好施,被鄉(xiāng)人稱為義鹽公。某年和悅洲瘟疫盛行,他打開鹽倉,廣施鹽粥,治好了那場瘟疫。李宗魁后人繼續(xù)發(fā)揚家風,曾用鹽資助過皖南游擊隊,那時皖南游擊隊長年宿營在深山老林里,嚴重缺鹽,都患上了水腫病,腿腫得像水桶。那些鹽治好了游擊隊的病,鼓舞了革命隊伍的斗志。
因此,我建議在和悅洲鹽文化博物館里立上葛洪、李宗魁塑像,以弘揚好德善意的精神。
另:我們推薦李玉和同志擔任和悅洲鹽文化博物館館長。該同志是李宗魁四世長孫,現(xiàn)為洲中學教師,鹽文化家學淵厚,德高望重,一生拾金不昧1631次,所拾東西有公社玉米棒、上海產(chǎn)手表、鄰居家鑰匙若干,均交還失主,不求回報。同時,該同志以教育為己任,所教學生達數(shù)千人,可謂桃李滿天下。
以上妥否,請指示。
和悅洲廣大群眾
2008年9月19日
這是一份珍貴的史料,從中不難看出:鹽是一種精神,就像中學老師教導過我們的那樣,紅燭是老師的精神,鋪路石是養(yǎng)路工人的精神……如此看來,豆腐坊阿婆把鹽說成真金白銀就有些庸俗了。
我細心地將那份報告收入口袋里,對著身邊的老同學感嘆:在洲上建鹽文化博物館,真是好想法。博物館就是我們留存、分享群體記憶的地方嘛。
楊春笑了,笑得短促:當鹽融化在風里,我們只是蒼茫大地的拾荒者。
我沒聽懂他說什么,顯然那就是叫詩的東西了。
楊春的眼鏡像藏了白鼠,忽然突兀地說:我跟你說說我父親吧,他其實是洲上鹽業(yè)社的搬運工人。那年,他用木船運鹽時,一不小心把一麻袋的鹽掉進江里了。他就跳下水去撈鹽。你是知道的,鹽一進水就化,他能撈到啥?那一麻袋鹽是公家財產(chǎn),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啊!我父親就在江里一直撈,再沒有上岸了。
我有些發(fā)懵,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父親,難道他是想讓他的父親進入我的論文嗎?可是,就算他是我的老同學,我也不能讓他父親、一個默默無聞的人進入歷史學,這是學者的操守。
我撇開話題:老同學,你為什么不結婚?
楊春推推眼鏡:其實,我拼命念書就是想離開和悅洲,可大學畢業(yè)還是分配回來了。洲上誰都曉得我父親的事,誰家肯把女兒嫁給我?
那你就沒愛過一個女人?
當然喜歡過,我喜歡過洲文化站李站長的女兒鳳兒。楊春貧血蒼白的臉上涌起了紅暈:她是個好看卻有些笨的女子……
我盯著他的眼,慢慢地說:她學習成績不好,但歌唱得好聽,差點被部隊文工團招去當文藝兵了。endprint
楊春睜大眼睛:噫?你是怎么曉得的?
我詭秘一笑:你曾經(jīng)讓鳳兒懷孕過,可鳳兒后來去南方打工了,還帶走了洲上好多女孩,她們在外從事不名譽的職業(yè),卻帶回了錢,是嗎?
是?。畲阂荒橌@惶地看著我。
我哈哈大笑:老同學,你就別編故事了。這個故事我一到洲上就聽過了,那個故事的男主角不是你!
楊春神色慌亂,喃喃:你說……那是個故事?不是活生生的事兒?是嗎?
我心里涌起歷史學家洞察真相的快意:是!
楊春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也許……可能那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憐憫地看著他,在這個孔雀東南飛的洲上,他太孤單了,難免會編個故事、做個夢來騙騙自己的。
我說:老同學啊,你變了,看你現(xiàn)在都變成什么樣兒了。
楊春抬起臉:我沒有變啊,我只是一粒拒絕融化的鹽。
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冊奇書。
那本書是豆腐坊阿婆的。我一直沒在意阿婆的話,不相信她的癟嘴能吐出精致的鞭子??赡莻€男孩偷偷從她的木箱底翻找出那本書,追我追到洲中學后,我還是用三根棒棒糖把它換到了手。
那本書沒有書名,沒有裝訂,也沒有留具作者的姓名,仿佛是一疊散佚的書信,黑綢布包著的一張張質(zhì)地上好的宣紙上,游動著蝌蚪般的蠅頭小楷,充滿激情地書寫著李宗魁其人其事,洋溢著秘而不宣的快樂。書中說,鹽盅有生死盅、財運盅、情盅和話盅四種,制作并不難,就是將百足蜈蚣放入裝有白鹽的陶罐里,蜈蚣越通體碧綠越好,陶罐越黑底透亮越佳。隨后,每至夜半時分,制盅者需面對陶罐念誦咒語。七七四十九天后,再將陶罐中的蜈蚣與鹽一起碾碎,濾去綠汁,鹽盅即成。施盅時,施盅者暗地里將鹽盅放入茶酒中,給所施對象飲用。被施盅者就會如施盅者所愿,或七竅流血而亡,或散盡家產(chǎn),或一生廝守起一個女人,或謊話連篇——這些記述津津樂道,讓鹽盅看上去就像可以實現(xiàn)的詛咒。
書中精彩地演繹了一個軼事:畫舫女子鳳兒遇到富甲一方的李宗魁。李宗魁那時還很年少,鳳兒長得好看,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某夜,李宗魁走至大關口碼頭,忽聽歌聲傳來,便聞聲而去,登上畫舫,見到歌者鳳兒驚為天人。此后,李宗魁和鳳兒有段旖旎的時光,兩人相交三載,李宗魁多次想為鳳兒贖身,可鳳兒不肯。她每年秋分必回揚州,于春分時再返和悅,據(jù)說是為了避開和悅洲冬日的雪,因為她只要聞到那雪中的咸鹽味,就會患哮喘。漸漸,李宗魁厭倦了鳳兒。鳳兒由愛生怨,決意要給李宗魁偷下情盅,把他的心永遠留在她的身上。那夜,天高月明,江水如練。鳳兒精心打扮,盼到月上樹梢,李宗魁才遲遲而來。兩人泛舟江中,自有一番歌起。后貂帽狐裘的李宗魁微感燥熱,便推窗望去。趁那時,鳳兒纖手一點,將指甲中的情盅滴入酒中。那是一粒晶瑩透亮、見水即化的鹽,讓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綠光。李宗魁不知,引酒入腹。接著,鳳兒縱身江中,杳無蹤影。李宗魁抱頭慟哭,且悔且泣,自此日夜思念鳳兒,郁郁而終。而此后,李氏后人雖身體康健,卻大多患有譫妄之疾,愛胡言亂語,那是情盅以溫邪深入血液,又引發(fā)話盅所致。鹽盅果然霸道!
這本書寫得頗為生動,但結尾時作者就像經(jīng)歷過一段虛擬的性愛,熱情化成了灰燼,對鹽盅的秘密失去了耐心,流露出一股空虛、蒼白和厭倦來。
我站在學校的樹下看完那本綢布包裹的書,恍若從一個長長的夢里醒來,腦袋里倏地跳出疑問:這本書的作者是誰?這個寫書人跟豆腐坊阿婆有何關系?歷史總是破綻百出,卻又布下懸案的陰影。我不敢再翻看那本書,那些蠅頭小楷仿佛閃出詭秘的表情,讓我不敢再輕易觸及。我仔細回想著我在豆腐坊時是否吃過阿婆家的豆制品、喝過她家的茶水——我不想中毒。
我走回旅館時,房東老頭仍坐在石舂上的棋盤前,埋頭沉入硝煙散盡的戰(zhàn)場廢墟中。我在他對面的小竹椅上坐下,藏著豆腐阿婆的書,只將報告慢慢遞過去。
他接過報告翻了翻,仰起身嘎嘎大笑:你是從哪兒弄來這玩意的?……這報告就是個天方夜譚!建啥鹽文化博物館?我的《和悅洲志》才是真正的博物館!
我點著煙:那您老說說,這報告上的史料是否真實?
也許吧,可《和悅洲志》上沒有記載,不能算是確鑿的史料。
可這是你哥哥寫的……
我哥哥?我家數(shù)代單傳,哪來的哥哥?
就是洲上中學退休的李老師啊。
房東老頭笑得更歡快了:那個李老師是江北侉子,我祖出徽州,怎么可能是同出一枝?你這是聽豆腐坊阿婆說的吧?她的話你也肯信?
為什么她的話就不能信?
你沒瞧出她整日神神道道么?她說她家有個祖?zhèn)縻~鏡,人能在鏡里鏡外分身,一個變成倆,各有各的活法,你信么?
我急問:那這個洲上有鹽盅嗎?
怎么可能有?那是洲上的流言蜚語!洲人就愛捕風捉影,捏造是非……說洲上有鹽盅,那就是洲人嚼不爛的舌頭!
我的手一顫,煙灰落在棋盤上,就像日光的塵埃。
我得完成《鹽洲考》了,它關系到我的職稱評定、學術地位——我就是靠論文這種東西賴以為生的。我的令人景仰的導師說過:只要論文具有自圓其說的自洽性,哪怕與歷史相悖,也是很有價值的學術成果。因而,他老人家的研究就像園丁一樣,拿著大剪刀清理歷史的荒草,讓歷史條理清晰、順理成章地活在論文中??晌胰狈@種素養(yǎng),多疑,猶豫,不能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學術難題。
我坐在閣樓的黃昏里敲打論文時,鳥的啁啾聲跳在窗外。忽地,敲門聲又起,我以為又是那個男孩或者自稱鬼臉的瘋子,可打開門時,卻發(fā)現(xiàn)是房東老頭和楊春,他倆的表情極不自然,就像被識破的串供者。
老頭朝我擠了擠笑,說聲“你倆聊”,就走了。
聽著老頭的腳步聲在樓下消失,我笑瞇瞇地看向楊春:你倆剛才說什么了嗎?
楊春習慣性地推推眼鏡:沒說啥,李站長找我商量,要我跟他女兒鳳兒結婚。
哦?為什么?
不為什么?鳳兒未嫁,我未娶啊。
我仍執(zhí)拗地問:那鳳兒同意嗎?
應該同意吧。鳳兒初中一畢業(yè)就去南方打工,已經(jīng)十多年了,漂在城里,些許有些厭倦了,想回洲上了。
那你肯娶她嗎?
愿意。雖然她把我教出的好多女生都帶走了,可這不能怨她,現(xiàn)在好多舊村老街不都空了么?
我小心地說:可是……聽說她習慣性流產(chǎn),不能生育了。
楊春的眼睛很清亮:這有啥?沒有子嗣,一些遺傳性疾病就不會傳下來了。
我無話可說,半晌才問:老同學,你見過鹽盅嗎?
楊春若有所思,片刻笑了。他像化學老師上實驗課似的,在我房間里忙活開了,他拿起銅臉盆倒上清水,然后抓起一把鹽放入盆中,細細的鹽慢慢就不見了。
他滿臉微笑:你看清楚沒?這就是鹽盅。當鹽融化在水里,融化在時間里,就是鹽盅。
我狐疑地看著銅臉盆里的水,忽地看見水中我的臉上、那顆來和悅洲之前就已祛去的黑痣又長了出來。我有些發(fā)慌,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臉。
我問:老同學,關于和悅洲鹽事,有好多版本的說法,我應該采信哪一種?
楊春豎起中指:噓!你聽,那些鹽粒都在水里說話呢。
我愕然:什么?它們在說什么?
楊春的聲音輕輕傳來,像是怕驚醒什么:它在說——
白鹽抑或漢字
在冬日的和悅洲上
紛紛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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