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
“松坡”是蔡鍔將軍的字。
1915年12月25日,西南軍事首領(lǐng)唐繼堯、蔡鍔、李烈鈞等向全國發(fā)出通電,宣布云南獨立,反對袁世凱稱帝,進行武力討袁。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護國戰(zhàn)爭”打響后,得到全國各地的廣泛響應,袁世凱成為孤家寡人,最終于1916年6月6日因憂憤交加而一命嗚呼。然而,早已染病的蔡鍔也已病體不支,11月8日,蔡鍔病逝于日本福岡醫(yī)院。噩耗傳來,梁啟超萬分悲慟,12月3日,他向各省的十七位督軍和省長致電:“蔡公松坡,功在社稷,民不能忘。滬上同人,議設一紀念圖書館,即在館中奉祠鑄像,庶可以范后人而垂不朽。擬請我公賜銜發(fā)起,以資提倡,務乞垂諾?!?/p>
隨即西南各省蔡鍔生前同人熱烈響應,并公推梁為籌辦主任,籌辦員則是何澄一、李湛陽、周善培、周宏業(yè)、陳敬第、袁思亮、張元濟、張嘉森、鄭浩、蔣方震、蔣希召、劉垣、薛頌瀛等十三人。同人等擬訂《松坡圖書館籌辦及勸捐簡章》,并先在上海徐家匯購地,“中建圖書館及蔡公祠,外為公園,樹蔡公銅像,其藏書除分本國書、外國書兩大部分外,‘凡蔡公遺書、遺墨、遺物,別設一室寶藏之”。不久,用于公祭蔡鍔的團體“松社”得以成立。不過,“松坡圖書館”的建立并不順利,先是如梁啟超所述,北洋紛亂時節(jié),“以時事多故,集資不易,久而未成”,直到1920年春梁啟超赴歐洲游歷返國,“松社”同人重提此事,并一致認為此圖書館以設于首善之區(qū)的北京為宜。又至1923年,梁啟超上書時任民國大總統(tǒng)的黎元洪,黎元洪遂下總統(tǒng)令,撥北海公園的“快雪堂”作為館址。同年11月4日,“松坡圖書館”得以正式成立,這已是初議后的第七年了。
歷史上的“松坡圖書館”,地址曾有兩處,一在如今的北京北海公園之內(nèi),即著名的“快雪堂”,其位于北海北岸的一個斜坡之上,那里曾是慈禧冬天賞雪的地方,若沿岸西行,便可看到在規(guī)制宏敞的“闡福寺”的東側(cè)有一組三進院落,里面古樸幽靜,庭院深處則是收藏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等眾多古代書法名家書法石刻的殿堂(乾隆皇帝曾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中“快雪”兩字題寫殿名,東西兩廊的內(nèi)壁上鑲嵌的則是“快雪堂石刻”,據(jù)說它的藝術(shù)價值甚至高于北?!伴喒艠恰钡摹叭L檬獭保?。“松坡圖書館”設立于此處,真是得其所也。
北海“快雪堂”是“松坡圖書館”的第一館,專藏本國圖書(即以收藏古籍為主,據(jù)說如今已是“中國古代書法博物館”了);另外,黎元洪總統(tǒng)還撥北京西單石虎胡同七號為第二館,專藏外文圖書,統(tǒng)由梁啟超任館長。其時,梁館長慨嘆:“入斯室者,百世之后,猶當想見蔡公為人也?!焙髞砹簡⒊闹杜核驾驮凇队洝八善聢D書館”》一文中也說:“‘松坡圖書館的建立,不僅見證了梁啟超與蔡鍔深厚的師生情誼,更記載了一段筆桿子與槍桿子共同倒袁的悲壯歷史。”
梁啟超創(chuàng)辦“松坡圖書館”,開始即不斷地募集資金用于購置圖書。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梁啟超從歐洲考察回來,又帶回各種文字的萬余冊圖書,這些書都存放在西單石虎胡同七號的“圖書俱樂部”內(nèi),后來它就是“松坡圖書館”的第二館(又稱分館、外文館)。
館內(nèi)的書籍,除了梁啟超的捐贈,北洋政府又調(diào)撥來其所購置的楊守敬的兩萬四千余冊的藏書(楊是清末民初集大成的學者,身兼歷史地理學家、金石文字學家、目錄版本學家、書法藝術(shù)家、泉幣學家、藏書家等。1915年楊守敬去世后,北洋政府購取其所藏之書,部分置于“松坡圖書館”,主要部分則收藏于故宮的“壽安宮”,迨抗戰(zhàn)爆發(fā),乃遷移南下,最終成為臺北故宮的收藏),上述圖書便是“松坡圖書館”的基本館藏。至于該館的館址石虎胡同,它是如今西單北大街路東的一條短胡同。據(jù)說清朝的“右翼宗學”即在此處,曹雪芹落魄京城時,即曾在這里任教。此外有清一代的一些達官顯貴也曾住在這里,如康熙朝的大學士馬齊、順治朝被招為駙馬的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乾隆皇帝的長孫綿德等,乃至后來當過民國教育總長的湯化龍等。此處再后來是“蒙藏辦事處”和“蒙藏學校”以及“平民大學”所在地,現(xiàn)為中央民族學院附中(該處現(xiàn)又稱小石虎胡同。北京的德勝門內(nèi)大街中段路東還有一條大石虎胡同)。
當年石虎胡同七號的“松坡館”,徐志摩曾在此工作(英文秘書),他還曾以“石虎胡同七號”為題寫過一首新詩,用以描寫其在風雨搖蕩的故國古都,在這里尋覓到了一塊綠洲,這里“滋生”著詩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詩化生活”,等等。此處又傳說是京城四大兇宅之一(說法不一,大致還有騾馬市大街板章胡同的劉鶚住宅;東總布胡同二十二號——北洋軍閥時期北寧鐵路局局長的私宅,日本占領(lǐng)時期則是日本憲兵隊司令部,后為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組織“勵志社”所在地;錢糧胡同某號——袁世凱幽禁章太炎之處,章的長女在此自縊;朝內(nèi)大街八十一號——原是清朝皇帝賜給英國人建的教堂,與之一起建筑的還有王府井的教堂,后因戰(zhàn)事停工,再后為國民黨軍官住宅,其倉皇逃往臺灣后,他的姨太太就在里面的一間屋子上吊自殺了。以及虎坊橋湖廣會館、西安門禮王府等),對此,紀曉嵐曾描述說:“襲文達公賜第在宣武門內(nèi)石虎胡同,文達之前為右翼宗學,宗學之前為吳額駙(即吳三桂之子)府,吳額駙之前為前明大學士周延儒第,閱年既久,故不免有時變怪,然不為人害也。廳西小房兩楹,曰‘好春軒,為文達燕見賓客地,北壁一門,橫通小屋兩極楹,童仆夜宿其中,睡后多為魅出,不知是鬼是狐,故無敢下榻其中者?!彼^狐魅,一說是陳圓圓的芳魂,乃至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人,常常在夜里會聽到來自天際的絲竹之聲,其中夾雜有女人幽怨的吟詩之聲……
石虎胡同七號的“松坡館”(現(xiàn)為西單小石虎胡同三十三號),由此也應是在故都尋夢——承載舊時民國浪漫綺夢的地方。原來徐志摩等創(chuàng)立“新月社”后,又與友人在松樹胡同創(chuàng)建了“新月社俱樂部”,其成員既有“研究系”的梁啟超、林長民、蔣百里、張君勱、丁文江等,也有“海歸”的胡適、陳西瀅、丁西林、林語堂等,以及嶄露頭角的蔣方璁、沈從文、蹇季常等,徐志摩后來從石虎胡同搬到松樹胡同,所謂“新月社”與“新月社俱樂部”也就合二為一了。endprint
話說當年徐志摩追求林徽因不得,乃滯留京城,暫居石虎胡同七號的“好春軒”,隨即以“松坡圖書館”外文部英文秘書的身份默默工作,獨自品嘗失戀的苦楚。那時他為了排解憂愁,發(fā)起了以石虎胡同七號為俱樂部的聚餐會,每兩周聚餐一次,他與友人吟詩痛飲,期間徐志摩還以表演京劇和昆曲為賓客助興,等等。1923年前后,聚餐會逐漸發(fā)展壯大,演化為“新月社”,集合了氣味相投的梁啟超、張君勱、林徽因、聞一多、梁實秋、余上沅、丁西林、陳西瀅、張彭春等。1924年徐志摩接辦《晨報》副刊,創(chuàng)刊《詩鐫》,又加盟饒孟侃、朱湘、劉夢葦、孫大雨等,“新月詩派”遂組成。繼之1927年他們又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新月書店”,乃至《新月》月刊、《詩刊》季刊等,同盟者更有邵洵美、陳夢家、卞之琳以及羅隆基、梁實秋、潘光旦、儲安平、劉英士、張禹等等,蔚為大觀。
石虎胡同七號分館之內(nèi),有三個進間,前面為圖書館的一、二進間,后面三進間是“蔡公祠”。一進間是圖書館閱覽室,簡易、幽靜,幾張閱覽用的桌椅、兩個雜志架子、四個報架,兩個目錄柜。二進間是書庫?!安坦簟眲t懸掛有蔡鍔將軍的遺像、云南起義死難烈士遺像,玻璃柜中陳列有蔡鍔生前使用過的軍服、軍刀、勛章等遺物,還有梁啟超親筆寫的《松坡傳略》和《祭松坡》文,以及《松坡圖書館記》等。梁啟超還撰有《松坡圖書館勸捐啟》等,均見《飲冰室合集》。又,有關(guān)史料如《松坡圖書館概況》、《松坡圖書館紀事》、《松坡圖書館年份報告》等,也均已收入《清末民國圖書館史料匯編》。
這里,除了“軍魂”的蔡鍔、詩人和情種的徐志摩,冥冥間,仿佛還可以看到、聽到、嗅到梁啟超的身影、聲音和氣味。
梁啟超讀書、著書終其一生。他在北京居住時時??嘤凇叭耸氯唔场?,所謂“每日欲求二三小時伏案著述,也不可得”,只得撥冗避往西郊的清華學校。到了周末則“靜極思動”,往往赴北海“快雪堂”(“松坡圖書館”第一館)讀書和治學,如曾在研究室起草《中國文化史講義》,每日三千言,并指導研究生功課;此外會見賓客(據(jù)說他有一個訂例,訪客談話時間以五分鐘為限,當然,“貴賓”和膩友則是除外的了),兼又讀書、臨帖,余暇也喜歡聽戲和“作方城之戲”(打麻將),以為小憩。梁啟超1929年逝世后,“松坡圖書館”并入“國立北平圖書館”(一說梁啟超逝世后因經(jīng)費不足,“松坡圖書館”兩館合并,再至1949年5月與北平圖書館合并,繼續(xù)開放了幾年之后關(guān)閉,其后曾作為書庫和家屬院,乃至1987年交還北海公園)。
說到梁啟超與中國圖書館事業(yè)的話題,可說之處頗多。除創(chuàng)辦“松坡圖書館”之外,1925年4月,他還促成了全國性的圖書館組織“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的成立(其任第一屆董事會董事長),并于同年6月就任“京師圖書館”館長。彼時該館在方家胡同,館里“經(jīng)費涓滴全無”,他只得“挪用昔年館中儲積寒微之小款”,并不取館長薪資以勉強維持,“至冬,此余瀝亦干,館中無煤升火,無紙糊窗,余入之,冷風颼颼,乃如殯舍。先生亦不裕,乃慨然將其本人五萬元之人壽保險單,向銀行押借,發(fā)薪、生火、糊紙,館中人皆騰歡,暖如挾纊”(吳其昌《梁任公先生晚年言行記》)。梁啟超自己還鬻字為館增加收入,如是,他自稱該館成立后,大家“興高采烈,覺得全館朝氣盎然,為各機關(guān)所未有”等。
梁啟超曾是三館——“國立京師圖書館”、“松坡圖書館”、“北平圖書館”之館長。前者,當年佐助他的有副館長李四光、袁守和,館員(編輯、編纂等)則有蔣復璁(蔣百里的侄兒?!八善聢D書館”成立時他即由蔣百里引薦,擔任秘書編輯,主要協(xié)助德文書籍的編目,同時又在北大哲學系讀書,這就是“勤工儉學”了。當時他是與表兄徐志摩同住在石虎胡同七號的,期間二人朝夕相處、相互切磋,徐的第一部白話詩集《志摩的詩》就是經(jīng)其之手出版的。蔣后為中央圖書館館長、臺灣故宮博物院院長等)、楊鼎甫(圖書館學專家)等,此外教育家范源濂在梁啟超生病及無暇主持館務時,以代理館長身份為之“幫忙”而屏擋瑣務。后來范源濂病故,梁啟超感慨說:“半年來,我把圖書館事脫卸交給他,也是我對不住他的地方?!薄熬焾D書館”的館舍,先在什剎海后海北岸的“廣化寺”,后遷至方家胡同,再遷至中南海居仁堂,乃至北海文津街。
“松坡圖書館”,據(jù)蹇先艾《憶松坡圖書館》,“梁先生當時僅僅負了一個館長的名義,實際上館務完全由叔父主持”。蹇先艾的叔父即蹇季常,而蹇先艾本人也曾是該館的編纂。他說:“我的文學趣味,是在這個圖書館里培養(yǎng)起來的?!彼€回憶:“梁先生去世以后,便取消了館長這個名稱,由干事會負責來處理一切,叔父當選為常務干事。叔父一死,便由丁文江先生繼任?!?/p>
梁啟超是于1926年就任“北平圖書館”館長的,此后短短數(shù)年,其弟子吳其昌稱:“北平圖書館充實完備,莊嚴矞皇,得呈今日之偉觀者,大半出于先生之苦心擘畫,經(jīng)營創(chuàng)始,并由于任用袁守和先生之得人?!?/p>
三館館長,其繁忙可以想到,尤其是到了梁啟超的晚年,當時他的腎病已經(jīng)加重,主持館務可謂身心交瘁,往往回家后就已疲憊不堪。他在給女兒的信中說:“那館在北海瓊?cè)A島上,每日到館要上九十三級石梯(現(xiàn)在事又漸繁,館長非常到館不可),就這一點我已斷斷乎受不住了?!?/p>
晚年的梁啟超還曾應中華文化基金會之請,領(lǐng)銜主編《中國圖書大辭典》(謝國楨乃其助手)、《中國圖書索引》,梁啟超以為“兩書成后,讀中國書真大大方便了”,于是他發(fā)愿:“我要放許多心血在里頭才能成,尤其是頭一年訓練出能編纂的人才,非我親自出馬不可?!笨上觳凰煸福簡⒊K赍志以歿。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病逝,其子女尊其遺囑(“所遺藏書數(shù)十萬卷,當俟國中有稍完備之圖書館時全數(shù)捐贈,以供海內(nèi)學子之求”),“將其平生積聚之圖書金石十余萬件悉數(shù)交呈國家”,其中的圖書部分,即其在天津“飲冰室”書齋的全部藏書兩千八百三十一種、四萬一千四百七十四冊,以及新書百余種,這些圖書,其主人生前視之為“關(guān)切人生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非僅供牙簽錦軸之題賞而已”,身后乃悉數(shù)捐贈給國立北平圖書館,乃經(jīng)天津黃宗法律師代表梁氏家族和親屬,具函證明,正式移交并永遠寄存,以供社會人士閱覽。當時的國立北平圖書館當即指定館員爨汝僖、梁廷燦、范騰端、楊維新四人趕赴天津點收。另外,當時余紹宋先生遵袁守和館長之囑,會同館員編纂了《梁氏飲冰室藏書目錄》并作序,余紹宋慨然于梁啟超生前“上自典冊高文,下逮百家諸子,旁及東瀛海外之書,無不殫事收集”,睹物思人,情不能已。后來,梁啟超的全部手稿(墨跡、未刊稿本、私人信札等),其歸宿也都在該圖書館(即今之“國圖”)。當時該館還專辟一室加以收藏,其謂:以上“均為重要史料,至可寶貴。本館以事關(guān)學術(shù),曾由委員會議決在新建筑中另辟一室,以其書藏置于其中,藉資永久紀念”。又云:“梁氏之建議,在國中實為創(chuàng)舉,匪特學術(shù)界之盛事,亦可供國人之模范者也?!?/p>
受梁啟超的影響,梁啟超后人(堪為滿門精英)中多有從事圖書館事業(yè)的,如其小女梁思莊,是中國著名的圖書館學專家,曾受教于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學院,獲圖書館學士學位。1931年學成歸國,遂投身于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先后在北平圖書館、燕大圖書館、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等做西文編目工作;1936年任燕大圖書館西文編目組長、主任,以及圖書館主任;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為北大圖書館副館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