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是一種文化底蘊

資中筠

中國人為什么要學(xué)好中文？

我們每個人都是用母語思考的。一個人的文化底蘊和他的母語程度有很大關(guān)系。一個中國人除非生長在外國，從小就學(xué)那一國文字，自然就以那一國的文字為母語，如果那是英語，那么他的文化水平和他的英語水平有很大關(guān)系。

中文（我這里指的是漢文）有兩大特點：口語與書寫文字是兩套，對用拼音文字的外國人說來，這是漢語最難學(xué)之處，等于要學(xué)兩遍。所以普及比較難。好處是雖然方言非常復(fù)雜，文字卻是統(tǒng)一的，現(xiàn)在大家都歸功于秦始皇的“書同文”。不像印度，由于每一個邦都有自己的文字，到現(xiàn)在還得用英語為官方語言。另一特點是成語、典故特別豐富，并已融入日常話語中，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正是漢文的魅力所在，也是幾千年文明的積淀。對成語、典故的運用也成為寫文章的一大藝術(shù)。當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章高手，但是基礎(chǔ)的語文教育至少應(yīng)該嚴格規(guī)范，應(yīng)該有一定的要求。

比起上一代的人，就是比我的老師或者父母輩，我的舊學(xué)底子差多了。但是在我這個年齡段的人，應(yīng)該說再跟下一代比起來的話，我們又好像學(xué)得稍微多一些，這個情況很不一樣。

舉一個例子，有一次一些人在隨便聊天的時候說到了一些人物的丑聞，里頭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就脫口而出說真是“墻有茨”。有一位專門研究古詩詞的大學(xué)教授非常驚訝，說你一個學(xué)外文的人怎么還知道“墻有茨”？“墻有茨”出自《詩經(jīng)》，開頭就是：“墻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币院蟆皦τ写摹本碗[喻那些亂七八糟的丑事。過去老一代的人說話不喜歡太露，一般愛用隱喻。而對我們這一代人，這是一個很尋常的比喻。

我的中文熏陶來自三個方面：家庭、學(xué)校和自己亂看書。我只是一個個案，有我們這一代人的普遍性，但是也有特殊性。

1. 家庭

我最早知道的詩就是“春眠不覺曉”，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早晨起來正好外頭下雨了，我母親一邊給我穿衣服，一邊吟這首詩，用她的方言湖州調(diào)吟。葉嘉瑩先生是主張吟詩的，就是跟唱差不多的。每一個地方的方言不一樣，吟的調(diào)子也不一樣。我母親是湖州人，所以她就是用湖州話吟。我到現(xiàn)在想起“春眠不覺曉”，自然心里就出現(xiàn)湖州調(diào)。還有其他的，比如說《滕王閣序》后頭的兩首七絕，在我印象中也是湖州調(diào)，像唱歌一樣，現(xiàn)在還會唱。

我中學(xué)有一位國文老師是河北人，他在課堂上教那個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就是用河北調(diào)來吟的。所以我現(xiàn)在想起這個詩的時候，就出現(xiàn)那個調(diào)，與湖州調(diào)完全不同。吟詩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記得住，就跟唱歌一樣，而且對音韻、平仄什么的自然而然就熏出來了。但是用普通話是很難吟的，連有的韻腳都不對。前兩年我在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好像常州的吟詩已經(jīng)申請聯(lián)合國非物質(zhì)遺產(chǎn)，大概常州有一些詩人和文人特別積極去爭取申遺，其實各個地方都有吟詩的特點。還有朗誦文章，也是有調(diào)子的（后來據(jù)徐冬梅老師說現(xiàn)在正在申遺的是整個中國的吟誦，不是常州單項）。

大約五歲上一年級的時候，我母親就讓我念《論語》，只是挑一點，不是念很多，也不逼我，就讓你知道一點。

有一段經(jīng)歷雖然比較短，對我影響卻很大。在我初中的國文課本中有一篇文章是“郭子儀單騎退回紇”，選自《資治通鑒》。老師講得特別生動，使我對郭子儀這個人發(fā)生很大的興趣，于是對《資治通鑒》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興趣，很想知道《資治通鑒》是怎么樣的一套書，特別是小學(xué)課本就有“司馬光打破缸”的故事。原來作者就是這個司馬光！更加好奇想看這書了。碰巧，我父親有一位朋友家里頭藏了很多線裝書。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具體情節(jié)，他怎么知道我想讀《資治通鑒》，總之他對我非常嘉許，居然就送了我一套《資治通鑒》（可能他正好要搬家），我還記得是好幾排木匣子摞起來，大概是很好的版本，當然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

我那年暑假（大概是初中三）沒事，就開始出于好奇，真的從頭一本一本地看《資治通鑒》。其實也不見得都懂，挑著看。書里每隔幾段，就有“臣光曰”，就是司馬光的評語，表達他對這段歷史的看法。因為《資治通鑒》是寫給皇帝看的，所以他得稱臣，這可能也是古史的一個傳統(tǒng)?！妒酚洝防镱^不是也常有“太史公曰”嗎？我忽然興起，一段一段把那個“臣光曰”抄在一個本子上，同時也作為練毛筆字。但是為了要說明他這一段評語說的是什么事，我就得把前頭的那段歷史事實用自己的話做一個簡要說明。

這樣抄了一段時間以后，被我們家的一位常客發(fā)現(xiàn)了。他姓郝，是我舅舅的同學(xué)，我母親對他非常尊重，稱他為“郝大哥”。讓我叫他“郝寄爺”，是干爹的意思，不過不是正式的。那個時候在我心目中他是老頭兒，但他事實上大概不到五十歲。他非常有學(xué)問，什么都會，從前有一種全科的中學(xué)教員，從數(shù)、理、化到國文、英文都會教，缺什么老師都能補上去。當然他英文發(fā)音不好，全是自學(xué)的，但是文法講得特別清楚。他還會中醫(yī)，我們家人小病都是他給開方子。最重要的是國文，他的舊學(xué)底子是非常之厚的。但是由于他恃才傲物，好頂撞領(lǐng)導(dǎo)，所以在一個單位呆不長，經(jīng)常失業(yè)，相當潦倒。他一失業(yè)就常來我們家吃飯。我最愛聽他講話，有一肚子掌故，外帶發(fā)牢騷、罵一切看不慣的人和事。他看到了我抄“臣光曰”的筆記本，突然對我寫的史實概要很欣賞，他說你的概括能力很強，覺得“孺子可教”，說了一句“可以與言《左傳》矣”。于是乎他就開始主動教我《左傳》，講得特別生動，使我對《左傳》產(chǎn)生很大興趣。因為《左傳》從文字來講，跟《資治通鑒》很不一樣，它太簡練、古奧，以我當時的程度要是沒人講解，是很難靠自學(xué)讀下去的。他給我講也是選讀，加上他自己的見解，像講故事一樣，特別生動，而且常使我有豁然開朗的感覺。這里我想舉一個例子，就是“疲于奔命”這個成語典出何處？

《左傳》里頭有一個人叫申公巫臣，他是楚莊王底下的一個官，名巫臣，“申”是他的封地。他地位并不高，但是點子很多，給楚莊王出了不少好主意，對楚莊王成就霸業(yè)有所貢獻。作為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到處征伐。有一次滅了陳國。這個陳國有一個大美人叫夏姬，據(jù)說她青春永駐，無論長到幾十歲永遠“望之如二十許人”。那些公侯們打來打去，爭奪她也是動機之一。所以她轉(zhuǎn)嫁了好多國。楚莊王滅了陳國以后，也想把這個夏姬娶過來，巫臣就勸他說，你本來伐陳是“伐不義”，光明正大，如果你把夏姬給娶過來了，這不顯得你是為了私利嘛，那你在道義上就站不住了。那個楚莊王確實有雄心壯志，就聽了他的勸告，沒有娶夏姬。他的弟弟、公子子反也想娶，巫臣又勸他說，這個女人不祥，是個妖孽，你看她嫁了幾個國家，也亡了幾個國家。于是子反也聽了他的，沒娶她。最后這位老兄自己帶著這個夏姬私奔了，一下子跑到晉國（其中還有一些曲折的情節(jié)，不詳細講了）。另外他因為別的事得罪了楚莊王另一個弟弟子重。那兩位公子氣得要死，要求楚莊王向晉國要人，誅殺他。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要求引渡。那楚莊王到底是一位霸主，比較大度，說巫臣也算立過功的，給我出了很多好主意，就算了罷。不久，楚莊王死了，楚共王繼位，子重、子反兩位公子權(quán)力就比較大了，還是覺得這口氣非出不行，于是把巫臣還留在楚國的家屬全給殺了，包括他的旁系親屬。巫臣知道后很生氣，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叫你們兩人“疲于奔命”而死，疲于奔命這個詞就是這么來的。他怎么做到呢？他就今天攛掇晉國聯(lián)合吳國跟楚國鬧事，明天又挑撥鄭國尋釁，不斷騷擾楚國各個方向的邊境。他本來就鬼主意多，弄得這兩位公子在國境內(nèi)外來回奔波，“一歲七奔命”，就是一年里頭七次出國，或是到邊境?，F(xiàn)在交通發(fā)達無所謂了，但是在他那個時代這么一個跑法，那是吃不消的，非累死不可。這個故事我覺得特別好玩，而且那個申公巫臣也是一個特別好玩的人，還有很多有趣的事。endprint

這樣，我對《左傳》越來越感興趣，郝寄爺其實教我的時間并不長，他找到工作就不能常來了。但是他的啟蒙好像為我打開了一扇門，不僅是對《左傳》，而是整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物和故事在我心目中活起來了。至于下決心通讀《左傳》，那是很后來的事了。實際上也還是一知半解，并不是所有文字都通了，很多地方我還得看注解。但是不管怎么樣，這是我最早以這種方式接觸到的古典的東西，而且是當時那樣年齡的孩子一般比較少接觸到的。我舉這段經(jīng)歷是要說明一種自然的熏陶，也沒有人逼著我去這么做，那位郝寄爺也不是母親請的家教，專門教我念《左傳》的，并沒有這樣的意思。自然而然地給碰上了，算是我的幸運。這也形成我一種學(xué)習(xí)的模式，后來學(xué)外國文學(xué)也是一樣，常常是由于一個篇章、一個人物引起我查找原出處，了解某部著作全貌的興趣，然后再四處開花，延伸開去。

2. 學(xué)校

我在天津上的耀華學(xué)校是從小學(xué)一年級一直到高中三年級，總共十二年完整的學(xué)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學(xué)制，其他方面這里不說了，只講中文教學(xué)。它對中文特別重視。中文和數(shù)學(xué)是最主要的主課，一星期至少五堂。小學(xué)課本是國民政府教育部審定的，第一課就是“小貓叫，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但是從小學(xué)三年級起，就另外加一點文言文選讀。我最初讀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瑯瑯上口，很快就會背。中學(xué)六年的課本大約文言白話各半，文言的課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漢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但也許不完全按朝代排序，還有按難易排序。老師在課堂上重點教的都是文言文，他覺得白話文用不著太教，做一點提醒，自學(xué)就行，挑幾篇將來考試的時候要考的。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我們那個學(xué)校很特別，中學(xué)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國文老師的理論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話文做不好，以后有的是機會寫白話文。這也許有一定的道理，我后來當然主要都是寫大白話，完全沒有困難，但是文言文的底子無形中對文風通順、簡練，和遣詞造句的推敲是有幫助的。

除了國文課之外，另外還加了“經(jīng)訓(xùn)”，這好像也是我們學(xué)校特有的。每星期一堂，從小學(xué)六年級開始《論語》，初一是《孟子》，初二是《大學(xué)》和《禮記》，初三是《詩經(jīng)》，高一是《左傳》，然后到高二改成“中國文學(xué)史”，這是國文課以外的。到高三的時候我們有一位老師是個看起來很冬烘的老頭兒，據(jù)說是前清的秀才，他教我們《小學(xué)》、《爾雅》、《說文解字》?？墒悄莻€時候我們大家都準備考大學(xué)了，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根本就聽不進，他在黑板上寫，我們在底下偷偷干別的，或者做數(shù)字習(xí)題或者做英文練習(xí)。所以應(yīng)該說我對于《說文解字》一點沒學(xué)進去，但是高二的“中國文學(xué)史”那個老師講得非常好，非常生動，每個朝代都挑一點東西講，而且講很多野史里頭的東西，我們都聽得興趣盎然。

不管我家里頭碰到的還是在學(xué)校碰到的，那些老師每一個都可以成為模范教師，他們都是全心全意的，教什么他自己非常投入，特別欣賞。他給講一首詩的時候，自己就先搖頭晃腦欣賞得不得了，甚至于自己就感動得都要落淚的地步，你就跟著他一塊欣賞，一塊兒感動。而不是為了將來要準備考試，我必須要怎么樣。有人說“五四”以后文化斷裂，我覺得至少我自己感覺到是沒有斷裂的。

3. 課外亂看書

我學(xué)生時代自己讀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遠遠超過課堂教的。商務(wù)印書館出的幼兒文庫、少兒文庫、中學(xué)生文庫是我最早的課外讀物，內(nèi)容豐富，圖文并茂。特別是其中有講成語、諺語故事的，非常有趣而且有用，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這樣的讀物。

我家其實藏書不多。一般人以為我算出身“書香門第”，一定家藏萬卷書，因此有廣泛閱讀的條件。其實不然。由于住房一直不寬敞，我父親沒有自己的書房，家中幾乎沒有什么藏書。我父親陸續(xù)買了不少書都放在辦公室，說以后給我。但是他1950年調(diào)北京工作時全部捐給了天津圖書館，我根本沒有見到。我較早的亂翻書是小學(xué)五、六年級，那兩年住在上海舅舅家，他家有一個壁櫥，堆滿了各種新老書籍，沒有整理。我沒事就鉆進去弄得灰頭土臉，著實狼吞虎咽看了不少書。從武俠、神怪到《紅樓夢》，到巴金的《家》、《春》、《秋》，冰心的《寄小讀者》，還有翻譯小說福爾摩斯、大仲馬、莫泊桑，等等，真正的“亂”翻書，完全自由放任，生吞活剝，沒人管，也沒人指導(dǎo)。不過每遇有趣的東西或有心得，就與年齡相仿的表姐們交流、傳閱，樂趣盎然。那個時候還接觸到一些新文學(xué)，有些雜志里的作品，我感到很新穎，后來才知道那就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學(xué)。

到高中的時候還有很多書是同學(xué)中互相傳的。例如有些筆記、小品，就是有一個同學(xué)家里的藏書，像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等在當時就有點屬于“少年不宜”了。

我們那時學(xué)習(xí)比較寬松，放學(xué)后家庭作業(yè)比較少，所以有許多閑暇看閑書。母親雖然對我管教比較嚴，但只要成績單使她滿意，對我看書從不加干涉。我主要是養(yǎng)成了“讀字”的興趣，不一定是看書，逮著什么看什么，對一切有字的東西都好奇，包括買東西包的報紙，都要看一看。有時竟然也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所有這一切對我主要是起文化熏陶的作用，形成一種審美趣味，后來不論怎樣從事“西學(xué)”，周游列國，或是強制“思想改造”，這種熏陶形成的底色是很難改變的。過去是不自覺的。到了晚年日益精神“返祖”，才意識到什么叫“文化底蘊”。

文字是思想的載體

讀文章、詩詞，不是讀字典，必然包含著思想、情懷，或者至少表達某種意境吧？那么我從這些古文中受到什么感染和影響呢？今天不說外國的或現(xiàn)代的東西，那是另外一個題目了。我覺得我得到的感染不是三綱五常、忠孝節(jié)義那些東西。有一些傳統(tǒng)道德是自然而然貫穿在家教中，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以及什么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等等，這不是從書本里頭學(xué)來的。今天回頭來看，讀的那些中國書給我留下印象較深的有以下幾個方面：

1. 士大夫的憂患意識。

我所生活的時代經(jīng)歷的戰(zhàn)亂特別多，無時無刻不伴隨著內(nèi)憂、外患。我成長的最重要的時期是抗日戰(zhàn)爭。所以文天祥、岳飛、辛棄疾、陸游等的作品必然特別往心里去。像“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總之是痛感國土淪喪，總是想著要恢復(fù)國土。還有杜甫寫離亂的詩，等等。endprint

2. 厭戰(zhàn)、渴望和平。

中國幾千年來，在這塊土地上從來戰(zhàn)亂不斷，所以文學(xué)作品中這方面的內(nèi)容很多，而且很動人。我小學(xué)六年級最早讀到杜甫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哭聲直上干云霄……”就有一種感動。還有像“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人人都耳熟能詳?shù)?。作者曹松不太有名，全詩也很少人記得，但是這句話流傳千古，因為太寫實、太深刻了。很久以后，我見到一本加拿大作者寫的小書，題目直譯是《將軍們死在床上》，意思就是在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沙場的大量是普通士兵，而將軍們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得以死在病床上。有人問我，對這個題目有沒有恰當?shù)淖g法，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后來這本書是否有中譯本，我不得而知。

還有兩句名句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當年程硯秋曾經(jīng)排過一出戲，就叫《春閨夢》，用的就是這首詩的意境，一位少婦思念遠征的夫君，夢里相逢，其實他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程硯秋是京劇演員中最有思想的。他是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后期排這個戲，但是被國民黨給禁演了，因為那時已爆發(fā)內(nèi)戰(zhàn)，這種反戰(zhàn)劇影響士氣，不利“剿共”。

最使我動心，對戰(zhàn)爭的殘酷表述得最深刻，反戰(zhàn)最徹底的是《吊古戰(zhàn)場文》，那也是我在中學(xué)時期讀到的：一開頭就氣勢非凡：“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亭長告余曰：此古戰(zhàn)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弊髡吒袊@“傷心哉”！以下大段文字歷數(shù)自古以來的有名戰(zhàn)役，想象戰(zhàn)場的殘酷和慘烈景象，結(jié)論是，秦起長城、漢擊匈奴都使生靈涂炭，因此“功不補患”，把那些帝王的“豐功偉績”都給否定了。最后一段有幾句簡直是撕心裂肺，我永遠難忘：“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老百姓活著的時候得到過什么恩澤？現(xiàn)在他們犯了什么錯，就這么給殺死了？而且“其存其沒，家莫聞之。人或有言，將信將疑”，“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就是說家人對他們的生死還不明，連吊祭都不知到哪里去吊，死者不知魂歸何處。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悲慘境界？

3. 民間疾苦

民間疾苦其實和戰(zhàn)亂分不開，老百姓除了賦稅之外，還有一項沉重負擔是服徭役，就是征兵，或者勞役。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別”是教科書經(jīng)常選的。我現(xiàn)在想著重提的是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有好幾十首，每一首詩都是講一種人的疾苦，主要是手工藝者或者農(nóng)民，寫社會的各個方面，覆蓋面極廣，而且都有一個鮮明的對比，就是和宮廷、權(quán)貴的那些窮奢極侈享受作對比。作為詩，文章非常美，在形容各種美麗的東西的時候，既寫實又浪漫，想象力十分豐富，最后總有點睛之筆，點出他要表達的感慨和悲憤。

我稍微用一點篇幅以《繚綾》為例，這是我特別欣賞的《新樂府》詩之一。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yīng)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這四句開頭就不凡。你想象一下，月光下的瀑布，嘩！一大匹白緞子掛下來，接著是“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不是完全素的綢緞，而是有本色花的織錦。然后接著是什么呢？就是宮里來加工訂貨了：“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棡樵仆馇镅阈?，染作江南春水色。”一匹白綾子給染成綠的了，“天上取樣人間織”，該有多美！花色織好以后，就要做成衣服了。這里第一次點出：“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本褪钦l來穿？是皇宮里的宮女。誰來織呢？是江南貧寒人家的女子。他底下就接著講怎么裁剪制成衣裳：從“廣裁衫袖長制裙”，到“轉(zhuǎn)側(cè)看花花不定”這四句是講制成的衣服。你就可以想象那寬袖長裙，簡直漂亮極了?！罢殃栁枞硕髡睿阂乱粚χ鼻Ы稹??；实郯堰@賜給跳舞的宮女了。但是這么精心制作的衣裳只穿一次。“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無惜心”。弄臟了，腳底下踩著，毫不愛惜。最后，白居易教訓(xùn)那些宮女：“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暸c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睂@個“扎扎千聲不盈尺”，我有一個體會，就是我在“文革”中下干校的時候，在河南農(nóng)村，那里冬天婦女都織布，還是用那種相當原始的織布機，面幅很窄，她不是用絲線而是自紡的棉線，織的是粗布，但是效率也很低，一個冬天織不了多少。我經(jīng)過老鄉(xiāng)門口，聽見“卡拉塔、卡拉塔”的聲音就想起白居易的“扎扎千聲不盈尺”。這首詩最后結(jié)尾是：“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yīng)也惜?！?/p>

我舉這首詩，因為它比較鋪陳、辭藻豐富，那些對織錦的描述簡直美不勝收，同時對“越溪寒女”的深刻同情也躍然紙上。當然這種情況貫穿在很多首詩中，只能很簡單地再舉幾個例子。

例如《紅線毯》，也是宮里的加工訂貨，前半形容那地毯花色特別美，又厚又軟，到什么程度？“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jīng)]”。人踩上去整個腳就陷進去了。還有就是它大得不得了，織成跟宮里的大殿一樣大，卷都卷不起來，“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想象一下：這么大一塊地毯，一百個壯漢抬著它，從安徽一直走到長安，這是一個什么景象？宮里頭特別喜歡，于是乎就“年年十月來宣州”，然后“宣州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他特別的賣勁，討好，這是“政績”啊。最后白居易教訓(xùn)他了：“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個幾句話擲地有聲，非常尖銳。

《輕肥》，比較短小精悍，主要形容權(quán)貴們的宴席，全國各地的珍饈美食，吃得酒足飯飽。最后兩句是大家都知道的名句：“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备懊娴某院葘Ρ?，有極大的震撼力。

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幾乎都是這樣子的，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對那些奢侈的東西都是形容得特別美，對比出另一種人的悲苦，更加觸目驚心。還有一個特點是他所譏刺的不是一般的達官貴人，而是直指宮廷。如《繚綾》、《紅線毯》是為宮里的訂貨，《輕肥》一開頭就指出那些驕橫跋扈的人，“人稱是內(nèi)臣”。這“內(nèi)臣”不是正經(jīng)八百的公卿大夫，而是皇帝“身邊工作人員”，其實就是太監(jiān)?？墒撬麄冞€穿著文武官服，到軍中去赴宴。我覺得那時的白居易確實是有點書生意氣，有點膽量的。他不是一首兩首，而是那么多首，從各個方面譏刺當朝，為百姓抱不平。而且他不但針對別人，自己還有反省，例如《觀刈麥》，由農(nóng)民的辛苦想到自己優(yōu)越的生活。endprint

還有人說他虛偽，就是他那么關(guān)心民間疾苦，可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比較奢侈的，他家里曾經(jīng)養(yǎng)著歌妓，有私人的歌舞班子。現(xiàn)在就詩論詩，至少他所有寫的都是表達真性情。他如果沒有認真觀察和實際體驗的話，是根本寫不出來的。如果他沒有和賣炭翁交談過，他怎么會知道他“心憂炭賤愿天寒”？而且他關(guān)注很廣，每一個行業(yè)的操作程序和特點，他都寫得出來，他如果沒有對那些勞作者就近觀察，沒有深切的同情，無論如何寫不出這樣動人心弦的句子。而且他寫這個不可能是為了沽名釣譽，像現(xiàn)在似的，在媒體宣傳，樹立自己形象。相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權(quán)貴。不論如何，就詩而言，瑯瑯上口是優(yōu)點。特別給低年級學(xué)生選詩，白居易很適合的，既有美感，又培養(yǎng)同情心。

4. 政治和愛情難以區(qū)分

中國對于古詩詞的解釋，常常就是愛情和政治不分的，自從屈原的《離騷》中用了香草美人的比喻以來，后世解釋詩詞常常把貌似講戀情的詩作政治解釋。是失戀，懷念情人，還是政治上的失意，失去了皇帝的恩寵？我曾有一篇文章說過，中國的士大夫?qū)实塾幸环N單相思的情結(jié)，老是在那兒望著金闕之上，希望皇帝對他有所青睞，但是皇帝常?？床灰姟?/p>

但是我覺得其實有很多詩就是愛情詩，后人硬要把它說成是政治詩，比如《詩經(jīng)》的《國風》是吧？包括第一首“關(guān)關(guān)雎鳩”，朱熹就說他是講文王后妃之德，其實人家就是談戀愛，《詩經(jīng)》里頭有好多就是談戀愛的詩，而且是那時候的大白話。可是后來的道學(xué)家要加入政治的和道德的因素。因為孔子說詩三百“思無邪”，道學(xué)先生們認為男歡女愛就不算“無邪”，總要加入點政治，有些就比較牽強。但是有的詩確實也有所寄托，說得很含蓄、模糊，讓人去猜。李商隱的詩就有點這個味道。他的詩非常美，但很難確切知道他何所指，可算是古代朦朧詩。我剛才說我喜歡白居易的明朗易懂，同時我也喜歡李義山的朦朧之美，就是那么一種意境，讓人無限低回，本不必求甚解。

現(xiàn)在我想舉一個陶淵明《閑情賦》的例子。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讀過，最有名的是那十行排句：“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讀起來很美，如果變成白話，就怪肉麻的：就是希望做那人衣服上的領(lǐng)子，但又怕晚上脫衣服離開你的身體，害得我一夜都怨秋夜太長，老不天亮。接著一連串的愿附在那人身上各個部位，例如“愿在發(fā)而為澤”，就是做頭發(fā)上的頭油，又怕人家愛洗頭，一下子隨著臟水沖掉了，“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要做人家的鞋子，又怕一上床睡覺就把鞋子脫在床下了……這《閑情賦》是課本里不選、師長不會教的。《昭明文選》里也沒選，那位梁太子蕭統(tǒng)看不上，他還說過陶淵明“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是把它作為陶淵明的瑕疵來看的，也說明這位昭明太子還是脫不了道學(xué)氣。我最初看到這篇賦是在高中時，同學(xué)里面偷偷傳看的，雖然沒有人說這是禁書，但根據(jù)當時的標準，這就接近“艷詞”了。所以我們幾個同學(xué)感到很神秘，偷著樂，那十個“愿……”常成為我們幾個人說悄悄話的內(nèi)容。從通篇來看，陶淵明見到了一位女士，只是遠遠望著，對她產(chǎn)生遐想，于是天天去等她，也沒等著見一面，純粹是單相思。

但是對這篇賦還有一種政治上的詮釋，說是抒發(fā)他官場不得意。我怎么看怎么不像，因為陶淵明還寫過一篇《感士不遇賦》，就是講自己懷才不遇的，講得很清楚，說當時衡量人的標準不是以才論，而是顛倒的，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逆淘汰”，所以他自己就是懷才不遇。那篇都寫明白了，何必再寫這么一篇用愛情來假托政治的賦呢？何況從陶淵明的志趣來看，已經(jīng)擺脫了對官場的眷戀，更不會像追情人一樣那樣肉麻地要依附到君王身上。這是我的看法。陶淵明看到一位美人，想入非非，如此而已。只是他想象力特別豐富，別人寫不出來。

5. 隱逸情懷，逃離官場

這更加避不開陶淵明，他絕對是這種情懷和這種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不為五斗米折腰已經(jīng)是通俗典故。無論哪個時代，大概中文課沒有不讀《桃花源記》和《歸去來辭》的，還有《五柳先生傳》。我在《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一文中說過，中國讀書人一方面對君王有一種單戀之情，但是有個性有才華的人又難長久在官場得意，所以留下來的優(yōu)秀傳世之作，大多數(shù)是失意時候的作品，多表現(xiàn)隱逸情懷和內(nèi)心藐視權(quán)貴的傲氣。應(yīng)該說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時候都堅守獨立的人格，都想退居林下，但是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里的，這方面的感情居多。那些歌功頌德之作、奉命文學(xué)以及湊趣的宮廷詩，大多被時間所淘汰。

我個人印象較深的，從孟子開始。孟子在我心目中是比較可愛的。他見梁惠王、齊宣王，把他們訓(xùn)得一愣一愣的。他說：“說大人則邈之，勿視其巍巍然?！币馑颊f，那些大人物是可以藐視的，別看他們那么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比較突出的是魏晉六朝風骨，這方面著作已經(jīng)很多。我個人接觸到魏晉六朝文章時正是高一到高二期間，是反叛的年齡，內(nèi)心對他們非常向往，對《世說新語》里那些故事、特立獨行的作風和充滿機智的俏皮話特別入迷。跟幾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在一起，經(jīng)常談?wù)撝窳制哔t，很想仿效他們的做派，當然實際上不敢。

古人和大自然比較近，那時當然不存在污染問題。我是在大城市長大的，對古人悠游山林十分羨慕，也就對所謂“隱士”很感興趣。從東漢、魏晉以來由于亂世，隱逸成風，但是“盛世”也有不少讀書人不愿做官而隱居的。孟浩然是一個。有一個詞也是我中學(xué)時候聽到后，覺得妙不可言，就是“泉石膏肓，煙霞痼疾”。后來查到，唐朝有一位高士叫田游巖，做了很短時間的官就躲到山里隱居起來，唐高宗親自登門拜訪，問他身體如何，他說“臣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就是得了絕癥，離不開山林了。還有像南宋朱敦儒的幾首《鷓鴣天》是我十分欣賞的：“臣本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雨支風敕，屢奏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蔽易钚蕾p的是最后一句。后來發(fā)現(xiàn)毛澤東也寫過“糞土當年萬戶侯”。但是前者看不起侯王是懶得做官，逃離政治；而后者蔑視萬戶侯是最終要消滅他們。

今人不可能多讀古文，但不可不讀

現(xiàn)在是知識爆炸的時代，要學(xué)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舊學(xué)根底不算深，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于舊學(xué)也沒有那么多功夫，只能淺嘗輒止，就是像到了一個精品店里，琳瑯滿目，你瀏覽過，知道有這種非常精致、漂亮的東西，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買過來，但是你知道你看見過，以后想起來的時候知道還存在什么樣的東西。如果你只進過賣粗糙、劣等貨的商店，以為那個就是好東西，那見識、品味就是另一回事。進過精品店，有了這個見識，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了。

當年西南聯(lián)大有一位歷史教授叫皮名舉，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讀中國歷史不知道中國的偉大，不讀西洋歷史不知道中國的落后。”就是說你一方面覺得它非常偉大，你非常熱愛它，但你必須承認它在很多地方是落后了。他說這話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但是這個話我覺得什么時候都適用。說我們哪些地方不如人，落后了，并不等于你不愛這個國家、不愛這個民族。因為你知道它有這樣的歷史，它有這么美的東西，你已經(jīng)欣賞了、你已經(jīng)體驗了。但是同時你應(yīng)該承認它有哪些地方是那么不如人意，這就是為什么我特別維護魯迅的地方?，F(xiàn)在有很多人在罵魯迅，但他的偉大和深刻也在于對我國我民深刻的認識。還有像胡適，表達的方式跟魯迅非常不一樣，而且后來政見也不一樣，但是他們對國民的認識其實是相同的。包括陳獨秀在內(nèi)的這些人，都是熱愛這個民族，但是同時他又特別深刻地感覺到它的不足之處。愛之深而慮之遠，而責之切，覺得它需要改進的地方太多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