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筱
摘要:目前可見的青銅卣的定名,多繼承自宋。由于缺少自銘器,且形制與提梁圓壺、觥多有近似,“卣”的命名至今存在爭議。就傳世文獻來看,卣與鬯有著密切關聯,是針對鬯的特殊容酒器。據此,本文從鬯的貯存時的密封性要求入手,結合鬯酒的取用和密封性要求,認為卣應當是一種有提梁的外扣蓋廣口青銅器,區(qū)別于內插蓋小口的提梁壺。
關鍵詞:卣 鬯 青銅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商代十字洞腹方卣,卣腹四面正中各有一方孔,形成四面穿透、內部相通的“十”字形孔洞。究其命名,“十字洞腹”不難理解,但“方卣”之名,尤其是“卣”字的定性,令人疑問。下面筆者就青銅卣命名的部分問題談談自己的認識。
一、文獻中所見的“鬯”“卣”
宋代呂大臨的《考古圖》,是我國第一部有關青銅器學的學術著作。該書為青銅器命名提供了早期的名物對照關系,也是最早為青銅卣提供實物對應的著作。隨后,王黼著《博古圖》,共收錄青銅卣52件。卷九談論了卣的稱謂——“夏商之世,總謂之彝;至周,則郁鬯之尊獨謂之卣”。卣由此定名,并沿用至今。
從文獻來看,單獨提到卣的地方很少,卣、鬯并提的情況居多:
《尚書·洛誥》:“予以柜鬯二卣,曰明禋?!?/p>
《詩·大雅·江漢》:“鰲爾圭瓚,柜鬯一卣?!?/p>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旅弓矢千;柜鬯一卣;虎賁三百人。”
《史記·晉世家》:“天子使王子虎命晉侯為伯,賜大輅,彤弓矢百,旅弓矢千,柜鬯一卣,珪瓚,虎賁三百人?!?/p>
這一賞賜雙方規(guī)格的尊貴是和當時的祭祀制度密切相關的。周代祭祀往往以“裸”為先導,所謂“裸則假于鬱鬯,歌則假于聲音,舞則假于干戚”,作為裸禮的重要“道具”,“鬯”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資格用“鬯”來進行裸禮,《王度記》云:“天子以鬯,諸侯以薰,大夫以蘭芝,士以蕭,庶人以艾?!敝挥兄芴熳舆@一“天下之共主”才有資格頒布鬯酒給臣下賞賜。而有能力獲得此種賞賜的人,必須是王室重臣或諸侯。天子將只有自己才能使用的“鬯”賜予諸侯重臣,顯示尊寵,也由此,鬯作為高規(guī)格賞賜,成為了一種身份的象征。
這種賞賜,在漢代仍可見于文獻?!稘h書·王莽傳上》:“受……柜鬯二卣,圭瓚二……”其中的“彤弓矢、盧弓矢”“圭瓚二”等賞賜,亦見于先秦文獻。對于這樣的賞賜組合,后世對其等級區(qū)別的說明略有不同,但賜鬯始終是其中規(guī)格較高的一種。這樣的組合延續(xù)了很久,直到東漢末年,漢獻帝策命曹操為魏公,行九錫之賞,仍有“柜鬯彝卣,圭瓚副焉”的說法。
就以上所檢索的文獻來看?!柏铡蓖鳛檑说氖⒎牌髅箅S賜,因此,想要討論卣的形制問題,就不得不先從鬯的性質入手。
至于鬯的性質,最值得關注的就是“臭”。《禮記·郊特牲》載“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鬱合鬯,臭陰達于淵泉。灌以圭璋,用玉氣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陰氣也。蕭合黍、稷,臭陽達于墻屋,故既奠,然后炳蕭合膻、薌?!彼^“臭陰達于淵泉”與“臭陽達于墻屋”者,就是指鬯臭在人間(墻屋)與陰間(淵泉)都能夠暢達遠揚。當然,這種“臭”發(fā)展到后來,變成了和“玉氣”一樣的象征性說法,帶有了更加豐富的精神意味,“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臭”與“氣”即此處所言的“馨”,逐漸演變成了借助鬯、玉這種美物,將寄托的“明德”外化而產生的想象中的東西。
根據鬯酒有香氣這一特點。陳夢家先生提出了卣器形制的兩個要求:“因為這種有香味的酒很容易揮發(fā),所以,這種器都有一個很嚴的器蓋。同時,為了在禮儀中傾酒的方便,所以有一個可以擺動的提梁。”并對卣進行了分類。
從上述文獻中我們可以得到一個信息,即卣并非賞賜主體,它是為了盛放鬯酒且便于運輸而隨賜的。同時有一定的計量作用(“鬯酒一卣”以示數額),但并不精確。這就在容積、密封性、取用方式上對卣提出了要求,也為何種青銅器可命名為卣提供了線索。
二、卣、提梁壺和觥的形制區(qū)別
青銅器命名最可靠的證據就是器物銘文,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自銘為“卣”的青銅器。所定名為卣的青銅器,銘文自稱不一:“彝”“寶彝”“寶尊彝”“宗彝”等,屬于泛稱,所指不明確。最為具體的,是1978年在河北省石家莊市元氏縣西張村發(fā)現的兩件卣,銘文作“茲小鬱彝”,就其功能所指(“鬱”)來看,定名為卣,當無他議。
在卣的辨別上,一直存在著一個極易混淆的對象——提梁壺。陳夢家先生有提梁為卣、貫耳為壺的說法,“但從器形上看。貫耳壺與橢圓提梁壺的器形最為接近,二者不同之處僅在有無銅質提梁上。貫耳是為提繩之系處,實則也應有提,由于其材質為繩的緣故才未能保存至今,但究其作用與提梁壺是相同的。除此之外,器形特征、橫切面、容積等方面,近乎一致?!蓖瑫r,由于出土過有自銘的提梁壺,所以在器形上能夠有所參照,“提梁壺”之名當無誤。馬軍霞總結了五條區(qū)別標準用來判定提梁壺。并用實物驗證。得到了較好的反饋。
既然陳先生的標準并不適用,那就需要尋找新的區(qū)別。張昌平先生提出以二者在器蓋扣合方式上的差異為判斷標準:“即將母蓋承子口的歸為卣,母口承子蓋者稱為壺”。在此基礎上,裴書研進一步論證:“通常情況下,小口器多為塞蓋,即內插式蓋;廣口或寬口器多為外蓋,即外扣式蓋。壺與卣相較是為小口器,卣則為廣口器,因此二者的蓋合方式是不同的……內插蓋多用于常用之物,蓋內壁有相應的斜度,蓋合方便,便于攜帶。外扣蓋自身體積大、質量重,扣合時環(huán)包器口,不及塞蓋牢固,常用于廣口器及不易挪動之物。在密封性上,內插蓋不及外扣蓋嚴密,器中液體較易揮發(fā),因此,內插式蓋便有可能為暫時盛酒之用,外扣蓋更為嚴密。不易揮發(fā),可能為長期貯酒之用,又可作遠途運輸之用?!边@一分析結合了卣的功能性特點考慮,與上一節(jié)引陳夢家先生言相契。
孫華先生則認為觥、卣的命名存在相混的情況,并提出一個有關配套挹酒器的佐證:“古文字和文獻中記載卣的使用狀況與帶蓋圈足匜形器相當。在通常稱為觥的這類容器中,有兩例器內自藏有挹酒的銅斗??梢娺@類器物是與斗配合使用的器類?!辈⒆龀觥柏找伯斒怯斜辛鞯脑煨汀边@樣的判斷。
對此,筆者有幾點不同意見,姑言之。
確實,往往鬱鬯和瓚是配套使用的。同時賞賜的情況也很常見,且有瓚賜者,必有鬯賜,有鬯卻不一定有瓚。
這里需要對所謂的“挹”作一番解釋:
此外,有人根據觥出土比卣少,對應其賞賜等級較高、賞賜數量較少的情況,支持觥當作卣,筆者以為值得商榷。杜廼松先生說:“青銅器是奴隸主貴族和封建地主階級生前用來宴享和放在宗廟祭祀祖先用的:是奴隸社會“明上下,別等列”的一種禮治工具,是統(tǒng)治權利的象征?!卑凑障惹罔T器作銘以記錄大事的風氣,不僅僅是要將受到的賞賜刻于金石,更要保存賞賜的實物。鬯作為一種消耗品,不易保存,但盛放鬯的卣卻可以作為曾受賜鬯的紀念。出土數量較多,恰從側面說明這種器物的重要性。
對于觥的命名,一直以來存在爭議,其問題比卣還要多。時至今日,仍只能暫以王國維先生的說法為依據進行器形分類及命名。正是由于卣和觥各自的命名都具有相當大的爭議,才產生了二者的混淆。
三、據出土器物組合看卣的地位變遷
殷周之際的青銅禮器,在不同階段呈現出不同的組合模式。其中社會風尚、功能改變、科技水平等因素都會產生影響。
從時間上看,青銅卣經歷商周兩朝。最早在二里崗上層已經發(fā)現,至西周中期以后逐漸在中原地區(qū)消失。在這漫長的過程中。社會風氣經歷了一個巨大的轉變。反映在青銅器組合上,即殷代“重酒組合”,周人“重食組合”。從《尚書·酒誥》到大盂鼎銘文“我聞殷墜令,唯殷邊侯、田與殷正百辟,率肄于酒,故喪師巳”,都符合這一現象。故周代卣的象征意味或比商代更重,并且更容易受到禮樂制度變化的影響。
進一步分析,卣并非一般容酒器。而是鬯的專屬容酒器。周人對酒管制嚴格,而鬯則由于在禮儀中的作用被重視。所以,一旦禮樂廢弛,鬯的實際作用(裸禮用酒)和象征意義(等級象征)弱化,卣的消亡也就隨之而來。這一點在出土文物上能尋到蹤跡。
就殷墟乙類墓的出土情況來看:二期時瓿逐漸減少,卣逐漸增多,組合形式變?yōu)橛甚舳湟詳?、卣、袦等。到了第三期瓿極少見。卣更為增多,組合形式演變?yōu)橛甚舳由蠑?、卣、觶、尊等器類。第四期時筒形尊開始流行起來,其組合形式基本上與第三期相同。
結合高家堡的兩次發(fā)掘則可以進一步觀察到:尊、卣共出在殷墟二期墓葬就已出現,1尊1卣固定的組合形式出現于殷墟四期。1尊2卣的組合在殷墟晚期就已出現,但是早期使用并不規(guī)范,到西周早期尊與卣的組合變得嚴密起來。尊卣紋飾、銘文相同,二卣一大一小配置己很固定。作為酒器組合的核心,成為西周早期流行的銅器組合形式。
西周中期,青銅卣逐漸衰落,作為明器出現的情況變多,究其衰落的緣由,一方面是受酒器衰落的大背景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受青銅壺興起的影響,“青銅壺數量的增加很大程度上排擠了青銅卣的生存空間”,確是如此。青銅壺作為水、酒兩用器,在禮制漸弛的西周中期取代禮儀意義大于實用意義的酒器青銅卣,當在情理之中。
由于在文獻中往往同時出現“鬯”和“卣”。而“卣”又是鬯酒的重要盛放器和隨賜品,所以本文從鬯出發(fā),討論卣的形制問題。立足于鬯酒有香氣、易揮發(fā)的特點,進一步明確了卣是一種具備提梁的外扣蓋廣口青銅器;對于容易混淆提梁壺,根據對瓚的配套問題以及鬯的挹取方式的考量,拓展了裴書研提出的以小口、內插蓋作為區(qū)別標準的說法。至于觥與卣的混淆,則無法從出土數量多少和有無瓚同時出土來判定??傮w說來,自宋以來的青銅卣命名和文獻記載以及實際使用是吻合的。當然,我們還是期待有一件自銘為“卣”的青銅器出土,以證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