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中花草意象情欲色彩簡析及溯源

摘要：中國古代文學(xué)體系中有著比較完整的花草意象研究，相比之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的花草意象研究則比較薄弱。本文從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出發(fā)，以代表性小說文本分析其中花草意象所象征的情欲色彩，并以此為出發(fā)點從古代文學(xué)體系中探尋此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源頭并分析其產(chǎn)生的原因。

關(guān)鍵詞：花草意象；情欲；性；傳統(tǒng)

一

“《護士萬紅》（《床畔》的原名）應(yīng)該說是個愛情故事。是一名年輕的軍隊女護士和她護理的一個英雄鐵道兵以及一個軍醫(yī)之間的奇特愛情故事”[1]，嚴歌苓將萬紅與張谷雨的感情視為愛情?！霸簤κ`不住的狂熱的攀枝花和沉暗的灰色鐘樓各管各的存在”，愛情就是在這樣一種狂熱曖昧的環(huán)境中蔓延開來。這里出現(xiàn)了“攀枝花”的意象，攀枝花即我們所熟知的木棉花。“意象可以作為一種描寫存在，或者也可以作為一種隱喻存在”[2]，此處的“攀枝花”是“作為一種隱喻存在”，尤其是下文，萬紅將介紹信交給警衛(wèi)兵時，“她沒有話，也沒有表情，還在看院墻外火光沖天的攀枝花”。當(dāng)下文吳醫(yī)生和萬紅回憶過去時，吳醫(yī)生想到那個夏夜“一級小風(fēng)里充滿著攀枝花熱烘烘的氣味”，即前文所說的“人們相互間想入非非”和“調(diào)情”的氣味，即充滿著情欲的氣味。

“小米辣”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植物意象。“小米辣”原本是張谷雨宿舍的一個“盆栽”，當(dāng)萬紅抱著這一盆“灼亮的紅色”的時候，“心情有些陶醉”，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讓萬紅對張谷雨生出喜愛之情、“張谷雨的頑皮和浪漫讓她意外”：千頭萬緒糾纏著萬紅，“太陽穴上汗水癢癢地從軍帽里爬出來”?！鞍W癢地”一詞透露出萬紅此刻的微妙心理。無獨有偶，汪曾祺《受戒》中，明海望著小英子的腳印，“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明海心里的癢，其實是情愫暗生所致。英子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同樣地，這一盆灼紅的小米辣搞亂的也是萬紅的心?！八ㄍ跗咸眩┖颓賻熤烀房粗ǜG洞的新泥和著的麥種發(fā)出麥苗來，對看了一眼……那被舔臊了的空氣動起來，把墻上的青嫩麥苗弄得癢癢的”，又是“癢癢的”，同樣是寫由麥苗勾引起來的情欲。

嚴歌苓小說《第九個寡婦》的主人公，王葡萄，則直接以植物命名。葡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本身就具有一層曖昧的意思，而王葡萄又是一位年輕的小寡婦，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小說中甚至有更為直白的闡釋，“你就是一顆葡萄，一碰凈是甜水兒”。與此相類似的還有賈平凹的《廢都》，在莊之蝶與唐婉兒交歡之前，小說中出現(xiàn)了“葡萄藤”、“葡萄”的意象。“葡萄架下”的“春意盎然”最有名的要數(shù)《金瓶梅》中西門慶和潘金蓮的醉鬧葡萄架。此外，當(dāng)唐婉兒萬般思念莊之蝶不得欲火難耐而開始自慰時，“梨樹”意象貫穿始終：梨樹“嘩嘩把月亮搖亂”、梨樹葉子一圈一圈地飄落則隱喻著唐婉兒情欲的起落。

桃花是方方小說《桃花燦爛》中反復(fù)出現(xiàn)象征“情欲”的意象?！疤一ā痹谖闹写蠹s出現(xiàn)了7次，前6次桃花意象的出現(xiàn)都是星子主動或者被動想起（聽到）“水香絮絮叨叨很精細地講了粞和她怎么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次夫妻生活”之時。星子是愛陸粞的，燦爛的桃花象征著星子噴薄的情欲，但是星子又本能地抗拒著這份情欲。星子對陸粞的情欲沒有得到滿足，她的內(nèi)心是恨的，如小說文本從星子的視角所言，“無數(shù)艷麗的桃花”開放在“陰云”之上。但是小說末尾出現(xiàn)的桃花意象所指與前幾次都不相同，最后一次桃花出現(xiàn)在星子擁旸入懷，默想靜思之時。桃花依然開放成云霞，但卻是“輕逸地起伏動蕩”，完全沒有前文中“在那陰云之上”的陰騭：在與病中的陸粞“互相探索”之時，“如火的桃花在星子的腦海中為一片空白所代替”。星子接受了對陸粞的情欲。雖然陸粞已死，但是旸會長大，又是星子新的寄托。

王安憶《錦繡谷之戀》和阿來《塵埃落定》與上述文本相比較，杜鵑花以及罌粟花與情欲的關(guān)系更為直白?！把频亩霹N花，不可思議的殷紅殷紅，盛開著，美得邪惡，她的目光被她灼了，可卻離不開了，鉆進了它的心里”，她對他的情欲在這一刻借助杜鵑花意象得到盡情展現(xiàn)。但是，他們是理性的，最親密的行為也是止于熱吻，囿于家庭責(zé)任和道德的約束，他們這段婚外戀無疾而終，“從此我將每年去一次你那里”的諾言最終也只是一張空頭支票。在《塵埃落定》中，阿來甚至直接言明“罌粟們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樣洶涌起來”。在罌粟花開放的夏天，“我對女人的欲望不斷膨脹”，“漫山遍野火一樣的罌粟熱熱地開放到我心房上來了”。同時，“父親、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拔摇焙妥楷?shù)亩啻谓Y(jié)合都是在罌粟花地里，罌粟地也是土司和央宗的幽會之所。罌粟花“艷麗的教人叫人坐臥不安”，是那么熱烈，“點燃了人們骨子里的瘋狂”。

同樣熱烈的還有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野火花”——白流蘇到了香港之后，范柳原與她共處的第一晚，兩人從舞場退下，回飯店的途中有關(guān)于影樹的一段詳細的描寫?！皬摹庇X地知道開始，流蘇關(guān)于‘野火花'的‘紅'的想象都象征了他和她在此時此地的一種心理：被情欲燃燒的心理?！鲋樛先?是她的一個對應(yīng)性的動作，她望什么？望那盛開著紅花的玉樹，然后風(fēng)吹著樹葉發(fā)出叮當(dāng)?shù)囊舴@也讓我們想起‘有音符的樹'所象征的生命和愛情。”[3]《沉香屑 第二爐香》中，在羅杰和愫細的新婚之夜，也有相類似的花草意象場景描寫。這里由花草象征的情欲自然是男主人公羅杰的。因為愫細對性知識一無所知，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動情。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對羅杰的正常生理需求產(chǎn)生恐懼，從而導(dǎo)致下文中她的逃離與訴苦，讓別人以為羅杰是色情狂，進而直接導(dǎo)致羅杰自殺。從張愛玲到嚴歌苓，這些作家（當(dāng)然不僅僅只有這些作家）在描寫男女情欲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花草意象作為情欲的代名詞。大自然中的事物千千萬，可是這些作家為何偏偏選用花草作為情欲的代替呢？

二

古代文學(xué)中一直存在著以花草意象比喻或者象征男女之間愛情的傳統(tǒng)。相比較于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中花草意象對現(xiàn)代男女情愛的抒寫，古代文學(xué)中花草意象則缺少欲望的彰顯，更多地是對男女相思之情、愛慕之意的歌頌。

《桃花扇》第二十八齣《題畫》講侯方域得“桃花扇”之后尋李香君，而此時李香君已被選入宮中。其中有《玉芙蓉》曲牌，云：“春風(fēng)上巳天，桃瓣輕如剪，正飛綿作雪，落紅成霰”。此可視為桃花的特寫，其后間旁白云：“（侯方域）不免取開畫扇，對著桃花賞玩一番”，眼前桃花與紙上桃花相映成趣，但李香君不在?！翱刺一ò脒吋t暈，情懇！千萬種語言難盡”——紙上桃花象征著李香君對侯方域的堅貞不移，眼前桃花則暗示著侯方域?qū)钕憔南嗨贾?。第二十五齣《選優(yōu)·尾聲》有詩一句：“長門關(guān)住碧桃花”，類似《牡丹亭·冥判》中《后庭花滾》一曲，此曲從碧桃花開始連數(shù)四十種花名，這里也出現(xiàn)了“碧桃花”，“戲曲中常以碧桃花下指男女幽會的地方”[4]。《桃花扇》借“碧桃花”寫李香君困于宮中，思念侯方域而不得之情，而湯顯祖《牡丹亭》中列舉“碧桃花”之后，有凈白“他惹天臺”，即指男女幽會。endprint

當(dāng)杜麗娘夢中第一次與柳夢梅相會時，柳夢梅“將奴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闌邊，共成云雨之歡”，牡丹亭、芍藥闌皆是柳、杜二人情感的外部呈現(xiàn)。其實，杜柳二人的名字亦有講究，皆以花草植物為名。俞平伯《<牡丹亭>贊》一文言，杜麗娘兼花鳥以自喻，花為荼蘼、杜鵑，鳥為子規(guī)，“杜鵑、荼蘼，春二三月花也，花之畹晚者也；子規(guī)，盡情之物也，盡春之情其為杜麗娘乎”；柳夢梅之梅，梅子之梅也，引《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篇，所謂“逗春心一點蹉跎”，亦《摽有梅》之義也。[5]“盡三春之情以歸一女子，盡一女子之情以歸一男子，此《牡丹亭》全部之提綱也。”[6]

《桃花扇》《牡丹亭》皆以花名入題?！巴け啬档ず卧?？蓋牡丹殿三春，王百花，福貴團圞，有情美滿之極征也”[7]。據(jù)此，我們大約可以解釋《桃花扇》為何以“桃花”入扇。《周南·桃夭》篇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此以“灼灼狀桃花之鮮”[8]也，而《桃花扇》則以鮮之桃花喻情之極也?！段鲙洝芬嗍鞘銟O情之作，張生、崔鶯鶯第一次幽會之時，王實甫借花草意象營構(gòu)出一種幽深曖昧的氛圍：“花陰重重香風(fēng)細，庭院深沉淡月明”、“不近喧嘩，嫩綠池塘藏睡鴨；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金蓮蹴損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連紅娘都感嘆“好一派景致也”，并戲言“我看那生和俺小姐巴不得到晚”，“準備著云雨會巫峽”；當(dāng)張生苦害相思病，則曲云“又不曾得甚，自從海棠開到如今”。牡丹、杜鵑、海棠、碧桃花等各種花，皆是作者用以隱喻或者象征男女之情之物：或精心營構(gòu)約會環(huán)境，或作為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載體，或直接以花草入名。

當(dāng)然，不只元劇、明清傳奇，傳統(tǒng)的詩詞歌賦中多有借花草意象作喻情之用。如賦，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即用“草木芳麗”、“嫩葉絮花”形容青春男女的蒙昧情愫；陶淵明《閑情賦》以“蘭花”喻“心中美人”，并在帶著露珠的木蘭下棲息；曹植《洛神賦》借“秋菊”、“春松”比神女之形，“踐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神女踏過芳草散發(fā)的氣味都使人心神蕩漾；此外，王粲《神女賦》“曄若春華”、沈約《麗人賦》“落花入領(lǐng)，微風(fēng)動裾”、江淹《麗色賦》“紅華舒春，黃鳥飛時；紺蕙初軟，蘭始滋”、司馬相如《美人賦》“奇葩逸麗，淑質(zhì)艷光”、劉徹《李夫人賦》“函荾荴以俟風(fēng)兮，芳雜襲以彌章”、宋玉《神女賦》“曄若春華”等都出現(xiàn)了花草意象。為何這些詞賦作家們在描寫女子時，總會將女子與花草聯(lián)系起來，以花草喻美人？在此，我們不妨再往上追溯，甚至一直追溯到中國文學(xué)的起源——《詩經(jīng)》。

在男女之情、婚姻尚且自由的時代，《詩經(jīng)》中也不乏對愛情、對婚姻向往的吟唱。《詩經(jīng)》中，經(jīng)后人研究表明明確表達男女之情或與婚姻生子有關(guān)的詩作約60首，其中涉及到花草植物的大約有37首。我們可以將其簡單分為三類：第一類也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花草類，如桃花（《桃夭》）、荷花（《山有扶蘇》《澤陂》）、木槿花（《有女同車》）、游龍花（《山有扶蘇》）、勺藥、澤蘭（《溱洧》）和紅茜花（《東門之墠》）等，草則是茅草（《野有死麕》《靜女》）、甘草（《簡兮》）、荇菜（《關(guān)雎》）、卷耳（《卷耳》）、芣苢（《芣苢》）、茹藘（《出其東門》）、薇草（《草蟲》）、蒹葭（《蒹葭》）、薺（《谷風(fēng)》）、苓（《簡兮》）、諼草（《伯兮》）、艾（《采葛》）、荍（《東門之枌》）、纻（《東門之池》）、藍草（《采綠》）等；第二類則是與生產(chǎn)生活有關(guān)的樹木和農(nóng)作物，如楚樹（《綢繆》）、楊樹（《東門之楊》）、桑樹（《桑中》）、李樹（《丘中有麻》）、麻（《丘中有麻》）、枌樹（《東門之枌》）、匏（《匏有苦葉》）、竹（《淇奧》）以及花椒（《椒聊》《東門之枌》）等；第三類則是瓜果，如梅子（《摽有梅》）、葑、菲（《谷風(fēng)》）、栗（《東門之墠》）、木瓜、木桃、木李（《木瓜》）等。

第一類花草類，《桃夭》《山有扶蘇》《澤陂》《東門之墠》中的桃花、梅花和紅茜花等皆是比興之用。然而在《溱洧》《靜女》《野有死麕》三首詩中，花草植物的出現(xiàn)不再是作比興之用，而是作為一種客觀主體存于詩中，且花草都是禮物，行為主體皆為女性（除了《野有死麕》中茅草作為死麕的附屬品由男性送給女性），“靜女其孌，貽我彤管”（《靜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鹅o女》和《溱洧》講的都是男女的約會，皆涉及到女性在約會時贈送花草給男性，這是一種定情的表示。袁梅也說：“古代往往以白茅來象征婚媾。這位姑娘以白茅贈青年是一種求愛的表示?！盵9]

《靜女》以男子口吻寫幽期密約，詩中“靜女”貽“我”彤管，“彤管有煒”，但是“我”的高興并不是因為它的美而是因為它是“美人之貽”?！办o女”送“我”的不僅僅只是一根彤管，而是她的心。再看《野有死麕》，這首詩稍有不同，植物在這首詩里只是作為真正禮物（死麕）附屬品。男子送心儀的女子一頭小鹿，還用白色茅草包裹捆綁。白茅在古代還有象征婚媾的意思。那么這一束白茅不單單是草，還有另一層含義——是男子向女子求愛的表示，女子接受了茅草，即女子答應(yīng)男子的愛，反之則是拒絕。那女子接受了嗎？“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這是女子在對男子說，“輕點兒，不要著急，不要動我的圍裙，不要驚動狗?！迸拥脑挶惴从吵雠咏邮芰四凶拥拿┎?，即接受了男子的求愛。男子高興便對女子做出親昵的行為。女子讓男子輕點慢點，可能男子想要更進一步，行夫妻之禮，女子讓男子不要動，怕驚動狗。

花草作為自然界的一種客觀存在，從中國文學(xué)的源頭《詩經(jīng)》一直到古代文學(xué)之尾的清朝，在這幾千年的歲月長河里，中國先民們都有感于花草之美?；ú葑鳛榍橛拇~，我們至少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其原因又是為何？

三

至少從《詩經(jīng)》時代開始，中國文學(xué)作品就已經(jīng)存在著借花草意象象征男女情愛、兩性情欲的傳統(tǒng)?？墒?，大自然中物種萬千，為何一定要借用花草意象呢？我們不妨先來看看聞一多對“魚”意象的解讀。《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說魚》以《詩經(jīng)》等經(jīng)典為例，解釋了“魚”是匹偶的隱語，打魚、釣魚等行為是求偶的隱語言，而烹魚或吃魚喻合歡或結(jié)配的現(xiàn)象，聞一多認為魚的繁殖功能是其象征配偶的原因。聞一多在《說魚》一文中也提到存在著用“花”作為配偶象征詞匯的現(xiàn)象，如果我們將聞一多對“魚”意象的解讀橫向移植以解讀花草意象，或許也能解釋此種現(xiàn)象——這與遠古人類的生殖崇拜有關(guān)，遠古人類用花草植物來象征女性，趙國華說“從表象看，花瓣、葉片可狀女陰之形，從內(nèi)涵來說，植物一年一度開花結(jié)果，葉片無數(shù)，具有無限的繁殖能力；所以，遠古先民將花朵盛開、枝葉茂密、果實豐盈的植物作為女陰的象征，實行崇拜，以祈自身生殖、繁盛、蕃衍不息?！盵10]如《大雅·綿》是周族史詩，“綿綿瓜瓞。民之初生”，周民以瓜瓞起興，其意在祈求周族子民能像瓜果藤蔓一樣綿綿不絕；《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廬，疆場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曾孫壽考，受之天祜”，講述的是以瓜祭祖，《禮記·玉藻》“瓜祭上環(huán)”則明確了以瓜祭祖的細節(jié)，“所謂上環(huán)，就是葫蘆切斷后，與莖相聯(lián)的那一環(huán)，取其不離枝蔓也”[11]。endprint

在古代，一個國家的實力強弱在于國家人口的多少，《孟子·梁惠王上》中梁惠王就曾經(jīng)向孟子討教為何自己國家的人口多不起來的原因。在《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年代里，婚姻可能不會講究所謂的愛情，其根本意義在于繁衍后代。大自然中的花草植物，可能只是一粒種子便可以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萬千，而果實中又有千千萬萬的種子。對于一個部落、一個國家來說最重要的便是繁衍人口，而女性在繁衍人口中扮演著與花草植物相似的重要角色?；ú葜参飶姶蟮纳σ约皬姶蟮姆敝衬芰ψ尮湃藢⑵渑c女性或者說生殖聯(lián)系起來，以祈求人口興旺、多子多孫。因此《詩經(jīng)》中以花草植物比興男女之情、婚配生子便有了現(xiàn)實的意義。比如《椒聊》，“椒聊之實，蕃衍盈升”，“椒類多子，所以古人常用來比女人”[12]，以祈求婦女多子。兩漢時期，皇后所居住的宮殿叫做“椒房殿”便也是其意。再如《東門之枌》，“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女子送給男子一把花椒以表愛慕的心意，在這里花椒自然不僅僅只是一種植物的果實，而是女子向男子透露愿意與他結(jié)婚、交合、生子的心意。

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文本用以象征男女情欲的花草往往是紅色系顏色，如“緋紅”的木槿花、“紅得不可收拾”的“野火花”、“紅艷艷”的罌粟花、“殷紅似血”的杜鵑花、“灼亮的紅”的“小米辣”以及“火光沖天”的攀枝花等。色彩可以起到傳達信息、影響情緒的作用，那么紅色在傳遞情欲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在人類社會中……紅色往往還與愛情和性聯(lián)系在一起。雌性靈長類動物在排卵期時，身體一些部分會出現(xiàn)紅色信號。這被認為是雌性用來吸引雄性的性信號。研究證明雄性的確會被這種信號吸引。”[13]這自然是紅色所具有情欲意義的生物學(xué)解釋。如果從文化學(xué)角度看，紅色的事物在原始人類社會中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太陽（火）和血，而紅色的象征意義也受到“火”和“血”兩個基本經(jīng)驗的影響，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作家在描寫情欲之花時注意描繪其“如血”、“如火”的特點：“有一叢血似的杜鵑花”以及“火光沖天的攀枝花”。因原始社會繁殖人口的重要性，具有特殊地位的女性便和極其重要的紅色聯(lián)結(jié)，反映在文學(xué)作品中就體現(xiàn)為紅色（“朱”、“赤”）往往用以狀女性之美或者借以表達心中的愛慕之情?！吨苣稀ぬ邑病菲啤疤抑藏?、灼灼其華”，即紅得不能再紅了。這里“灼灼”的桃花是比興之用，自然超脫了對桃花的一般的描寫而有了深層的含義?！短邑病肥且黄ＹR新娘的詩，其中的含義可見一斑。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云“桃花色最艷，故取以喻女子，開千古辭賦詠美人之祖”；此外“朱唇地其若丹”（宋玉《神女賦》）、“動揚朱唇”（蔡邕《青衣賦》）、“紅唇寫朱”（江淹《水上神女賦》）等以及我們所熟知的“紅顏”、“紅粉”、“紅妝”等詞都與女性容顏相關(guān)；古代文人在描摹女性衣著之時，往往也會注意衣服的紅色。以唐詩為例，“紅裙明月夜，碧殿早秋時”（白居易《雜曲歌辭·小曲新詞》）、“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萬楚《五日觀妓女》）、“越女紅裙?jié)瘢嗉Т澉斐睢保ǘ鸥Α杜阒T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舞旋紅裙急，歌垂碧袖長”（元稹《晚宴湘亭》），詩人們對“紅裙”似乎格外關(guān)注和傾心。社會心理學(xué)中有一種現(xiàn)象叫做“紅裙效應(yīng)”，即男性往往認為紅色衣服意味著女性更加開放，對紅衣女性欲望也最高。基于此，我們似乎就不難理解象征著情欲的花草基本以紅色為主的原因。其實，不只花草，許多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在描寫兩性關(guān)系時也會注意到紅色在衣著等方面的運用。比如《床畔》中萬紅那兩件運動衫是鮮紅色，連吳醫(yī)生都懷疑“那兩件鮮紅的運動衫……為博取他那份植物人的歡心或情欲”；《廢都》中莊之蝶第一次和唐婉兒交合之前，唐婉兒穿的圓領(lǐng)無袖緊身小衫是粉紅色；《荒山之戀》中她“手里拿著鮮紅鮮紅的毛線”；《錦繡谷之戀》里他帶的是橘紅色的旅行包。到了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這里，紅色（不僅僅是花草的紅色）已經(jīng)成為男女人物曖昧關(guān)系的一種隱晦性表示或者是男女情欲爆發(fā)的一種間接性描寫。

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文本用以象征男女情欲的花草還有一個特點，除了情欲之花往往是紅色之外，其背景色往往是暗調(diào)，大多是濃綠色且無限接近于黑色，與紅色形成鮮明的色彩反差?！洞才稀分小盎鸸鉀_天的攀枝花”有“沉暗老舊的灰色鐘樓”做陪襯；《塵埃落定》中“紅艷艷的花朵”開在“大片濃稠的綠色”中；《桃花燦爛》中如霞的桃花則開在一篇“陰云”之上；《傾城之戀》中“紅得不能再紅”的“野火花”的背景是“輕纖的黑色剪影”；《沉香屑 第二爐香》中“緋紅的花”凝結(jié)在“墨綠的木槿樹”上。古代文學(xué)作品也注意到顏色的對比反差，如上文提到的諸多唐詩中，詩人在描寫“紅裙”時，往往會出現(xiàn)“碧”色、“翠”色和“黛”色?！氨獭鄙汀按洹鄙且环N青綠色，紅色與綠色的搭配，極具視覺沖擊?！皩φ毡闶羌t與綠”，“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14]，張愛玲有著深厚的繪畫功底，她對顏色也有著異常的敏感。張愛玲這里所說的“紅綠對照的刺激性”其實有著色彩學(xué)上的解釋——“補色效應(yīng)”：如果兩種顏色混合后形成中性的灰黑色，這兩種顏色即為互補色，如黃色與藍色、紅色與青色。“當(dāng)補色并置在一起時，會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作用，互為加強各自的效果，成顯一種強烈刺激的色彩關(guān)系”[15]。紅與綠的結(jié)合對比，綠更濃、紅更艷，如果紅色作為主體色，那么紅色視覺效果的呈現(xiàn)則會更具沖擊力。元好問詩句“萬綠叢中一點紅”其實就是這種補色視覺效果的追求。按照魯?shù)婪颉ぐ⒍骱Ｄ返睦碚摚t色和黑色分別會引起有機體最為強烈的擴張反應(yīng)和收縮反應(yīng)，達到最強烈的擴張視覺效果和收縮視覺效果。作家們筆下的情欲之花往往開在黑色（暗色）的背景之上，紅色和黑色（暗色）的組合即通過最強烈擴張視覺效果對比最強烈收縮視覺效果?？梢韵胂螅缁鸢慵t艷的花，一蓬一蓬地開在陰暗的背景之上，這是多么的魅惑與邪惡。正如同男女的情欲，一旦噴薄而出，一旦開出花來，就必須熱烈地開著，不可遏制。這自然是作家們敏感地藝術(shù)化追求，但我們也可以從現(xiàn)代科學(xué)出發(fā)給出科學(xué)的解釋。紅花、綠葉，花草天然的顏色生成竟然是色彩學(xué)最好的例證?；ㄖ庑巍⒒ú葜敝衬芰υ偌由匣ㄖ伾拇钆涫蛊涑蔀閮尚郧橛詈玫南笳髦?。endprint

四

90年代陳染、林白等人打開了開啟了先鋒女性小說描寫情愛的大門，尤其90年代后期的所謂的美女作家們大行“身體寫作”，將性愛、情愛描寫流入一個極端，衛(wèi)慧、棉棉們開始就性描寫而描寫性，小說已經(jīng)淪為一種性游戲的游樂場。丁帆《女性小說的誘惑力》一文對此有過質(zhì)疑，“我認為小說一旦將性作為一種主體的描述，乃至總體象征的派生而成為一種泛濫，也是會引起倒胃的”[16]。丁帆提醒“不要忘記小說的審美性原則”。由此，我想到胡適在《答錢玄同書》一文中對文學(xué)美感也有過呼吁，“先生（錢玄同）同獨秀先生所論《金瓶梅》諸語。我殊不敢贊成。我以為今日中國人所謂男女情愛，尚全是獸性的肉欲……此中書《金瓶梅》即以文學(xué)的眼光觀之，亦殊無價值，何則？文學(xué)之一要素，在于“美感”。請問先生讀《金瓶梅》，作何美感？”[17]我們暫且不討論胡適的觀點是否絕對，但是其中所反映的問題似乎更值得我們思考。

正如胡適等人所言，小說文本里大量直接露骨的情愛描寫、性愛描寫無疑會對小說審美性原則有削弱作用，但是如果我們采取中國傳統(tǒng)的用意象（比如花草，但不僅僅是花草）象征情欲的手法來描寫男女之間蒙昧情愫無疑是增強審美性的一種有效手段，同時似乎也能滿足周作人所期望的“含蓄的古典的趣味”。當(dāng)然，我并不是說小說文本不可以進行直接的情欲性愛描寫，我也不認為有意地間接描寫情欲性愛是一種思想文化倒退的現(xiàn)象。比如，《駱駝祥子》第六章虎妞與祥子初始云雨的那一晚，老舍“用天上的星星刺入夜空的不同姿勢，暗示人間的性愛的歡樂，整段句子都充滿了流動感，飄然欲飛的語言，喻象豐富的比喻，表達著祥子的歡樂，也表達著虎妞的歡樂”[18]。此段性描寫在滿足審美性原則的同時，我們誰也無法否定這是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中最為經(jīng)典的性愛描寫之一，就像我們誰也無法否定中國繪畫中“留白”藝術(shù)手法存在的價值一樣。

以花草植物意象象征情欲只不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遺留下來的諸多技法之一，由《詩經(jīng)》開始，從楚辭到漢賦，再至唐詩宋詞，乃至明清傳奇、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在這樣一個由古至今的漫長歷史過程中，花草意象所具有的這樣一種特殊含義被一直延續(xù)下來。這固然是傳統(tǒng)文化頑強生命力的印證，同時這也是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們有意或無意，自覺或不自覺地汲取傳統(tǒng)資源、向傳統(tǒng)回歸的一種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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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闞海陽（1992-），男，江蘇如皋人，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二學(xué)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