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娜,李雪萍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9)
公平視角下精準識別的基層實踐困境
——以武陵山區(qū)兩類識別糾紛為切入點
徐 娜1,李雪萍2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9)
“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xiàn)七千多萬貧困人口全部脫貧”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要求,也是中國減貧事業(yè)的莊嚴承諾。精準扶貧是中國扶貧進入攻堅克難階段的新舉措,而精準識別是實現(xiàn)精準扶貧的前提保障和內(nèi)在要求。在當前政策主導的扶貧模式中,貧困戶的識別伴隨著扶貧資源的傾斜性分配。在W鎮(zhèn)兩輪精準識別過程中產(chǎn)生了諸多圍繞“公平”與否的識別糾紛。從分配公平視角來看,雖然各類識別糾紛在事實層面爭論的焦點各有不同,但其糾紛焦點本質(zhì)上都是正義、公正與平等三重公平維度的競爭與碰撞。國家層面、基層政府層面與村民群眾層面各自凸顯公平的一個維度,在識別政策逐步落地的過程中識別標準不斷轉(zhuǎn)化和變異。因而,精準識別過程中需要捋順各級參與主體的分配公平觀、綜合考量精準識別的社會基礎,方可切實提高識別效度,優(yōu)化配置扶貧資源。
精準識別;正義;公正;平等;
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始終致力于減貧反貧。三十余年的改革開放使得數(shù)億中國人摘掉了貧困的帽子,但同時我們清醒地意識到多年來的整體粗放式的扶貧模式并未根本性地解決重點貧困地區(qū)的發(fā)展問題。為了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讓更廣大的農(nóng)民共享改革發(fā)展成果,習近平總書記針對減貧形勢變化,在扶貧開發(fā)頂層設計上提出了精準扶貧的基本方略。
精準扶貧旨在通過精準識別、精準幫扶、精準管理和精準考核,引導各類扶貧資源優(yōu)化配置,實現(xiàn)扶貧到村到戶,切實實現(xiàn)2020年脫貧攻堅的總目標。其中,精準識別旨在通過一定的方式將低于貧困線的家庭和人口識別出來,要在有限的貧困規(guī)模下,識別出最貧困、最需要扶持的人。精準識別是精準扶貧工作的前提保障和首要著力點。在當前以政府為主要扶貧主體的政策框架中,貧困戶規(guī)模的確定主要是由國家統(tǒng)計部門根據(jù)各地貧困發(fā)生率確定并逐級向下分解到村到戶的?!柏毨簟鳖^銜意味著配套的扶貧資源,這對貧困戶來說仍然是一種稀缺的社會資源。因而,在貧困規(guī)模既定的情況下,轄區(qū)內(nèi)部“貧困戶”指標的分配則更多地有賴于鄉(xiāng)鎮(zhèn)政府及村級組織的聯(lián)合運作。
精準扶貧是以政府為主導的扶貧模式,因此屬于國家財政資源的再分配領域。精準扶貧是當社會成員由于各種原因陷入難以通過自身力量克服生活困境時,由國家和社會按照法定程序和標準向其提供援助及支持的一項制度安排。[1]由此可見,這是一種國家層面的資源再分配過程,是一項具有“雪中送炭”性質(zhì)的分配制度??紤]到扶貧資源的稀缺性,如何在精準識別過程中解決“分配公平”問題就顯得格外關鍵。
公平是社會主義的重要特征,分配公平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體現(xiàn)。公平,從字面來看,“公”即公正、公道、合乎公共利益;“平”即平等、平衡。綜而觀之,公平是一個容易讓人產(chǎn)生混淆和爭議的概念,它包含公正精神、合乎正義原則、體現(xiàn)公民權利、維系公眾心理平衡的經(jīng)濟行為的道德準則和倫理規(guī)范。[2]收入和財富的分配是一種經(jīng)濟行為,同時又是包含著制度、歷史、政治、文化、道德、習俗、心理等眾多因素的社會行為。分配公平強調(diào)影響個體福祉的條件和物品分配的正當性。因此,謀求分配公平需要融合多重手段,合理調(diào)節(jié)各種利益關系,使其既符合公正的要求,又達到相對平等或均衡的狀態(tài)。
關于公平的劃分有諸多維度,從分配的程序來看,可以大致劃分為機會公平、程序公平和結果公平等三個方面。機會公平強調(diào)機會在不同人群中的起點分配公平,指社會中所有人都應擁有獲得成功的平等權利和機會,這一維度更符合“正義”精神,它是以集體主義為倫理基礎,即機會公平強調(diào)人的價值和尊嚴沒有程度差別,凡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都應該得到共同的維護和保障;程序公平關注分配過程,強調(diào)所有人在機會和結果獲取的過程或制度上被公平對待,這一維度更符合“公正”精神,即要求貢獻與報酬、功過與獎懲相稱,得所當?shù)?,體現(xiàn)出公平的差異性原則;結果公平則追求實質(zhì)公平,要求收入和財產(chǎn)等有價資源在社會成員間相對均等分配[3],這一維度更符合“平等”精神,側(cè)重于人與人之間地位和關系的事實性描述,體現(xiàn)出公平的同一性原則。由此可見,公平是歷史的、具體的、相對的,就社會主義社會的公平來說,它至少要兼顧公正和平等兩個方面,并受到正義的規(guī)范、制約和引導。[4]17-38(如下圖)
圖1 分配公平多維示意圖
精準識別是指通過申請評議、公示公告、抽檢核查、信息錄入等步驟,將貧困戶和貧困村有效識別出來并建檔立卡。由此可見,精準識別工作分為兩步走,一方面是貧困村、貧困人口規(guī)模的確定及自上而下地逐級分解;另一方面,符合標準的貧困戶自下而上的逐級申報和公示。
在精準識別的落地過程中,國家層面(扶貧辦、省級政府),基層政府(縣、鄉(xiāng)、鎮(zhèn))及村民群眾等都作為行動主體參與其中。各行動主體在落實“促進社會成員共同富裕,共享改革開放成果”的精準扶貧執(zhí)政理念時,是如何踐行“貧困戶”指標的精準分配的?回答這一問題,有必要對精準識別各行動主體秉持的“公平”維度進一步厘清和界分,以此闡釋基層精準識別實踐中涌現(xiàn)的諸多圍繞著貧困戶指標分配的群眾糾紛和上訪事件。
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在一個正義的社會里,由正義所保障的權利絕不受制于政治的交易或社會利益的權衡。機會公平正體現(xiàn)了人類的本質(zhì)和社會道義價值,強調(diào)社會公共資源在全體社會成員之間的均衡配置。[5]機會公平意味著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救助和保障體系,是建設小康社會的重要舉措,同時也是構建和諧社會最基礎的、不可或缺的基石。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消除貧困、改善民生、實現(xiàn)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要求;做好扶貧開發(fā)工作,支持困難群眾脫貧致富,使發(fā)展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人民,是黨和政府的職責所在?!?/p>
精準扶貧正是基于這一出發(fā)點,在國家制度設計層面通過制度安排創(chuàng)造性維護社會公平與正義,通過精準識別將低于貧困線的家庭和人口識別出來。精準識別擺脫了原有“大水漫灌”式的傳統(tǒng)扶貧模式,代之以更加注重“靶向性”對目標人群直接加以扶貧干預的精細化扶貧模式。[6]“扶真貧、真扶貧”的精準扶貧理念旨在提升瞄準識別精度,將有限的扶貧資源重點分配給特定類型的社會成員,以此實現(xiàn)對重點扶貧對象的傾斜性覆蓋。具體來說,《精準扶貧實施方案》要求,國務院扶貧辦負責明確貧困戶、貧困村識別標準、方法和程序,負責省級相關人員培訓、督促檢查、考核評估等工作。綜上所述,國家層面的精準識別遵循的是“兜底保障”的社會保護邏輯,旨在關注和縮小由市場配置資源形成的收入差距的擴大和分配的不公平,保障社會成員最低生活需求和基本社會權利。
程序公平則要求在事件處理的過程中對各利益相關方都是公正的,它要求在一定社會范圍內(nèi)以某種方式合理分配,使社會成員得所當?shù)?。具體來講,程序公平要求有一套合理和科學的分配制度和機制來公正地對待社會合作體系中的全體成員。作為程序設計者,需要在綜合考慮各種影響因素之后,制定一套能夠保證透明與公正的制度,從而實現(xiàn)各社會成員的利益訴求與合法合理權利。
《精準扶貧實施方案》要求,縣級政府負責貧困戶、貧困村的審核確認,并組織鄉(xiāng)(鎮(zhèn))村兩級做好識別瞄準工作。識別瞄準是扶貧工作的核心問題,是扶貧政策調(diào)整和完善的重要著力點。精準扶貧最基本的內(nèi)涵是通過對真正的貧困家庭和人口的扶持達到可持續(xù)脫貧的目的。其中,第一步是通過精準識別將低于貧困線的家庭和人口識別出來,而識別方法是在總指標控制下,由基層通過民主評議和建檔立卡來識別貧困人口。[7]綜上所述,基層政府層面的精準識別旨在通過扶貧程序的規(guī)范性以及強化的公示制度等,改善精準識別過程中的瞄準偏差和精英捕獲等拉低“識別效度”的偏差行為,這是一個自上而下的政治過程,遵循的是“公正透明”的行政邏輯。
結果公平主要側(cè)重于對最終分配結果的描述,要求分配結果的相對平等和動態(tài)平衡。結果公平可以分為相對結果公平和絕對結果公平。相對結果公平指不同個體之間的收入差距保持在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絕對結果公平是指社會成員間的收入不是按其貢獻而是按人頭來分配,追求絕對的平均,社會成員之間的收入差距很小,是一種平均主義的分配結果。[8]
《精準扶貧實施方案》對貧困戶的認定流程有明確規(guī)定,需要農(nóng)戶自主申報、村民民主評議、村民大會公示、進而遞交鄉(xiāng)鎮(zhèn)政府審核,最后由縣級政府確認公示。這種貧困識別的程序規(guī)范性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識別過程的科學性及民主性。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村民群眾對于貧困有多元的理解,故而村民群眾在精準識別過程中往往秉持著樸素的結果公平的公平觀,要求資源分配過程中采取平均主義邏輯對扶貧資源進行分配。[9]
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種劃分方式是從各級精準扶貧參與主體的終極倫理準則出發(fā),對“公平”的本質(zhì)進行分類和判斷的一種規(guī)范性分析框架。在精準扶貧實踐中當然可能呈現(xiàn)出更多更為繁雜的形態(tài),但為了便于進一步展開論述,遂提出該理想模型以供交流和探討。
精準識別主要采用“以社區(qū)為基礎的瞄準法”,即實際上是在國家控制指標數(shù)量的前提下把認定貧困戶的權力下移給了村集體內(nèi)部,由熟悉彼此情況的村社成員進行討論決定。[6]各地村集體內(nèi)部在組織識別貧困戶時采取的程序和方法大致有以下幾種:其一,行政村將指標分配到各個村民小組,由村民小組長確定組內(nèi)貧困戶名單;其二,行政村將指標劃分給村民小組,小組根據(jù)村莊姓氏情況,將指標分到各個家族,由家族來推選貧困戶;其三,在農(nóng)戶比較少的村莊,村干部或村民代表直接給農(nóng)戶排序確定。國家層面、基層政府層面和村民群眾層面等各級行動主體參與到精準識別的落地過程中,各主體對于識別中的“公平”有著不同的認知和衡量標準,導致各層面的行動主體圍繞著精準識別有不同的預期和目的。
(一)正義與平等:精準識別的雙重目標導向
W鎮(zhèn)將鎮(zhèn)政府的業(yè)務骨干組成精準扶貧的專干小組,每人包干式負責落實一個貧困村的全部扶貧事項。在工作實踐中,鎮(zhèn)政府扶貧專干并未真正介入到識別過程中,而只是在形式上監(jiān)督和指導村集體內(nèi)部的識別工作。關于精準識別的包村任務,W鎮(zhèn)扶貧專干們普遍表示:“實際上這個精準識別我們做不了主,村民們相互都曉得誰家比較惱火,所以選誰不選誰得聽大家的,他們只要按照名額把名單提交上來,只要沒人鬧事找事,我們原則上是會默許的。”(20160717ZXB)也就是說,基層政府對于精準識別流程有兩大限制:其一扶貧名額的限制;其二識別結果不引起社會爭議,至于具體的篩選標準和操作流程則留給村集體內(nèi)部商討和決定。這種相對寬松的氛圍賦予了精準識別的民主性,但同時也為村集體的內(nèi)部運作留有操作空間。W鎮(zhèn)的重點貧困村新元村的精準識別案例很好地佐證了這一點。
新元村位于W鎮(zhèn)西北部,轄區(qū)內(nèi)共379戶 1368人,以土家族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總?cè)丝跀?shù)的98%。新元村是W鎮(zhèn)四個重點貧困村之一,同時也是扶貧資源傾斜性分配的重點社區(qū)。新元村先后在2014年和2015年進行了兩次精準識別,共計有398人通過了村集體內(nèi)部的識別,獲得建檔立卡資格。截止到2016年7月,有100余人成功脫貧,進而動態(tài)性退出貧困戶的信息管理系統(tǒng)。新元村這樣的識別工作看似有條不紊、按部就班,但一次新元村的村民上訪反映識別糾紛的事件成為重新審視和評判村集體層面的精準識別的重要契機。
2016年7月末的一天,一行五人(一位老太太,三位四十幾歲的女人和一位三十幾歲的男人)頂著烈日來到W鎮(zhèn)政府辦公樓,張羅著要找鎮(zhèn)黨委書記反映問題。他們是來反映村民間經(jīng)濟糾紛的,只是這糾紛是由該村組的精準識別方式引起的。該五人均是新元村王家組村民,王家組是新元村13個村民小組之一,共有20戶人家(家庭規(guī)模在2—6人左右),其中10戶人家的經(jīng)濟狀況尚可,不在精準識別的范圍內(nèi)。2015年王家組分到的6個指標需要在剩下的10戶人家中進行識別。在王家組的識別過程中,剩下的10戶人家都認為自家比較困難,理應是被幫扶的對象,僵持之下難以進行選擇。因而,在村民小組組內(nèi)“化繁為簡”式地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這個扶貧指標不管是誰家(精準扶貧要求必須是按戶脫貧)都先報上去,后續(xù)如果有什么福利(錢、物)發(fā)下來,大家(10戶人家)均分。經(jīng)過商議,10戶貧困備選戶最終確定將王永明一家6口上報到村民評議大會和縣、鎮(zhèn)級審核和公示。2015年底發(fā)放該年度人均1000元的產(chǎn)業(yè)脫貧經(jīng)費,經(jīng)費直接發(fā)放到王永明家的銀行賬號中。在收到脫貧經(jīng)費后,王永明一家拒絕把錢拿出來均分,剩下的村民幾番上門討要無果后,遂來到鎮(zhèn)政府反映問題,希望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幫忙討要扶貧經(jīng)費。
老太太往地上一坐不起來,開始絮叨起來:“我們這幾戶人家(10戶)日子都不寬裕啊,王永明他家有兩個讀書的娃,我家老頭子現(xiàn)在癱瘓,一個月光吃藥都得不少錢。再說這錢當時都是說好的,到時候大家平分,現(xiàn)在他們家見錢眼開,翻臉不認人啦,我們是沒辦法啦,所以政府必須得給我們解決這個問題?!保?0160717XYA)其中一位中年婦女接著說:“就是說啊,我們家家都不容易,所以這個錢就得平分,其實說實話這個錢真的也沒多少,一人也就500塊錢吧,也解決不了多大的問題,但我們就是氣不過,這也太不公平了吧,這名額這錢憑什么就給了他們家?那不然就把這指標收上去吧,這樣得不到也不眼饞,我們也不用指望了?!保?0160717XYB)
新元村采取均分的方式分配扶貧資源,最終演變?yōu)榇迕窠?jīng)濟糾紛事件,絕不是特例和偶然。在W鎮(zhèn),采取同樣“方便省事”的方式進行識別的村組不在少數(shù),學者們關于各地的精準識別實踐的研究同樣證實了這一點。通過王家組的精準識別糾紛,我們發(fā)現(xiàn)國家層面和村集體層面對于精準識別的分配公平性存在著諸多的分歧和差異。國家層面旨在“兜底保障”最底層的貧困弱勢群體,保障社會成員間的機會公平?;诖?,原則上來說,精準識別只需將農(nóng)戶經(jīng)濟收入排倒序,進而按照名額限制選取即可。雖然識別的標準十分明晰,但在村集體層面篩選過程中對于識別的標準和程序仍有較大的操作空間。他們往往對絕對貧困戶容易達成統(tǒng)一意見,但針對那些“臨界人口”(那些經(jīng)濟水平相當?shù)南鄬ω毨簦﹦t有較大爭議,難以相互妥協(xié)、協(xié)商一致,故而提倡采取平均主義邏輯來均分扶貧資源。
綜上所述,在精準識別的制度設計層面,國家注重保障社會成員的機會公平,促進社會和諧進步和保障社會共同體的公共利益。但在精準識別的落地過程中,識別的邏輯則轉(zhuǎn)變?yōu)榇寮w層面常識性的公平正義感,村民們對貧困有一種樸素的多元理解,且結果公平是村民群體層面判斷社會資源分配公平與否的最主要維度。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在精準識別從頂層設計到落地實踐過程中,其遵循的從彰顯社會正義精神的社會保護邏輯轉(zhuǎn)變?yōu)橛兄诰S護社會秩序的社會治理邏輯。也就是說,精準識別的落實不能忽視其實踐操作的社會基礎,識別政策的科學性與民主性只有與鄉(xiāng)土邏輯相契合方能確保落實,否則識別工作最終會徘徊在兩種邏輯之間,違背“精準”之初衷。
(二)公正的悖論:村民民主評議的內(nèi)生矛盾
W鎮(zhèn)地處湘鄂渝黔接壤邊境的武陵山區(qū),這里主要分布了人口百萬以上的少數(shù)民族——土家族,其分布特點是大雜居小聚居,多以同姓同宗為一自然村落。所謂土家八大姓分別為:彭、白、李、田、冉、楊、譚、向。以不同姓氏的人數(shù)來看,W鎮(zhèn)以向、王、彭為主要姓氏,其他為人數(shù)較少的雜姓,主姓與雜姓之間的人數(shù)差異較為明顯。
其中,蘭花村位于W鎮(zhèn)西南部,全村轄5個村民小組,共430戶1580人。蘭花村在2014、2015年兩批上報扶貧名額之后,都有部分村民到鎮(zhèn)、縣級政府進行上訪,反映在精準識別過程中他們由于“勢單力薄”而被排擠的事實。蘭花村所屬的W鎮(zhèn)地處武陵山土家族聚居區(qū),一般以同一姓的宗族為一個自然村寨。蘭花村便是以向姓宗族聚集成的自然村落,同時伴以彭、汪、胡、張、何、孔、丁等雜姓。由于各族群勢力的懸殊差異,導致向姓在村莊決策和村社治理過程中影響巨大,蘭花村的精準識別過程中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點。
蘭花村是W鎮(zhèn)的重點貧困村之一,目前為止共有164戶464人在精準識別過程中建檔立卡,貧困發(fā)生率達到38.1%。具體來看,識別出的164戶人家中,向姓貧困戶占該村總貧困戶的70.7%,而“向”姓人口占全村總?cè)藬?shù)的52.3%;其他人數(shù)較少的雜姓中,彭姓占總貧困戶的4.2%,彭姓人口占全村總?cè)藬?shù)的5.8%;張姓占總貧困戶的1.8%,張姓人口占全村總?cè)藬?shù)的3.2%;汪姓占總貧困戶的3%,汪姓人口占全村總?cè)藬?shù)的4.5%。從上述數(shù)據(jù)的對比可知,在蘭花村的精準識別過程中,主要姓氏“向”姓的貧困戶占比顯著地擴大,而村中其他本就人數(shù)不多的雜姓在識別過程中的占比都不同程度地縮小。這種主姓與雜姓在精準識別過程中比例的逆向性變化也同樣引起了村莊中部分雜姓村民的爭議和糾紛。
蘭花村的識別工作是由鎮(zhèn)扶貧專干向主任主持的,主要通過村民小組評議篩選貧困戶。用向主任的話說就是“群眾的事,群眾自己決定”,但這種看似公正民主的方式卻同樣引起了村民的不公平感。
蘭花村幾位雜姓村民到鎮(zhèn)政府反映識別過程中“不公平”問題?!斑@個精準扶貧啊,我們看電視都了解了的,不是說選窮人嗎,那應該誰窮選誰。這在我們村又搞成那種開會選啊評的,這肯定不公平,他們姓向的都沾親帶故的,肯定向著他們自己人,最后還是我們這些人(雜姓村民)吃虧?!保?0160628LHA)另一位村民在旁幫腔到:“就是說呀,這個開會選啊,還是一樣‘黑’,蘭花村都快成他們姓向的天下了,我們這些人(雜姓村民)憋屈得要死,選啥子都沒我們的份,他們幾個(向氏家族)兄弟家心照不宣,你投我一票,我也投你一票,我們怎么跟人家比?找村干部反映,人家還說這樣搞公平,簡真是老實人吃啞巴虧呦?!保?0160628LHB)
綜上所述,即便在我國扶貧工作逐步精細化的現(xiàn)階段,國家層面愈發(fā)注重精準識別的制度設計的理性化和專業(yè)化,基層政府層面愈發(fā)注重精準識別方式的規(guī)范化和民主化,但村集體層面的村民評議過程中的操作空間還是比較大。蘭花村的村民評議法在W鎮(zhèn)十余個村社的識別過程中,已屬較為規(guī)范和民主的方式。但從上訪的村民申訴來看,這種公正的識別程序產(chǎn)生了非預期后果(宗族背景下的雜姓排斥)。從理論上來說,國家層面希望通過科學民主的程序識別出最困難、最需要扶持的貧困戶?;鶎诱诰唧w操作層面希冀通過村民民主評議提升瞄準效度,但蘭花村的識別糾紛將我們的關注視野重新拉回到精準識別的社會和組織基礎。不可否認的是,從蘭花村識別出的“向姓”貧困戶占總貧困戶的比例單向擴大,而其他雜姓的比例則不同程度地縮小的事實來看,宗族勢力確實在其中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影響,主姓宗族通過“合理化規(guī)范化”的民主評議,將人數(shù)相差懸殊的雜姓排除在精準識別的候選之外。且這種情況并非偶然,在W鎮(zhèn)的其他貧困村(有些村主姓有2-3個)同樣印證了這一論斷。
本是旨在提升識別效度的村民民主評議,在實踐中卻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分配公平的精神。精準識別過程中“分配公平”悖論的出現(xiàn),向我們展現(xiàn)了分配“公平”內(nèi)部蘊含的分配公正和分配平等之間的矛盾,分配公正要求嚴格按照公認的分配機制行事,且在這一過程中會產(chǎn)生差距,差距達到一定的程度則會導致分配的不平等。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機會公平和程序公平是結果公平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學界對精準扶貧的基層實踐困境已有一些關注,并有研究者從制度設計、社區(qū)文化和村民自治等視角對其中的緣由進行了一些探討,[9]共同的基本結論認為,基層的識別糾紛是由于國家政策層面并未就扶貧指標限制所產(chǎn)生的貧困排擠問題給與恰當?shù)幕貞?;基層政府層面雖然日益加強識別程序的規(guī)范化和民主化,但仍未能充分考慮鄉(xiāng)土社會的復雜性和特殊性。這一論斷對于理解基層識別糾紛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不可否認的是,過于單調(diào)重復的研究視角,不利于對基層識別糾紛的準確把握;且過于宏觀的研究視角模糊了識別糾紛中的問題焦點,不利于從根本上化解與杜絕基層識別糾紛。
新元村和蘭花村的兩類精準識別糾紛無疑都將矛盾的焦點指向了分配“公平”的主題,展現(xiàn)了分配“公平”各維度間的巨大張力。已有學者研究指出,機會、程序和結果是判斷社會資源分配公平與否的主要著眼點,而評判公平與否的標準則取決于人們的社會結構地位。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高的人傾向于當前社會中普遍適用的“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的分配原則,而地位較低的人傾向于更為平均的分配,甚至要求“劫富濟貧”。這在精準識別過程中同樣適用,國家層面、基層政府層面與村民群體層面正是由于其所處的社會結構地位的不同,導致即便出于分配“公平”的同一初衷,各行動主體的精準識別實踐中體現(xiàn)出來的公平邏輯不盡相同。
由此可見,公平既是調(diào)節(jié)社會關系的一種準則,又是由經(jīng)濟關系表現(xiàn)為法權關系形式的價值觀念,還是一種道德評價或感受。公平是一個富有爭議的概念,其內(nèi)部至少包含著以下幾個維度的辯證統(tǒng)一:正義(justice)強調(diào)的是“應得”或“正當所得”的標準和目的;“公正”(fairness)強調(diào)的是“應得”或“正當所得”的途徑和程序;“平等”(equality)則更多強調(diào)的是“應得”或“正當所得”的最終結果。[10]上文中所描述的兩類識別糾紛在事實層面爭論的焦點雖有不同,但本質(zhì)上都是正義、公正與平等三重公平維度的競爭與碰撞。新元村的識別糾紛展現(xiàn)了公平視角中正義與平等兩重維度的背離;蘭花村的識別糾紛則凸顯出公正的悖論性非預期性后果。國家層面、基層政府層面與村民群眾層面各自凸顯公平的一個維度,因而在識別政策逐步落地的過程中識別標準不斷轉(zhuǎn)化和變異。這種基于“地方性知識”對識別標準的扭曲和轉(zhuǎn)置更為隱蔽、更難治理,由此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在日益精細化的識別機制作用下瞄準偏差和“精英捕獲”仍然屢禁不止。
實現(xiàn)精準扶貧、脫貧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最后一公里”。[11]“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xiāng)”向我們昭示出衡量扶貧效果的最主要指標,即困難群眾的分配公平觀。從分配公平的視角來說,精準識別意味著社會資源對特定類型的社會成員的傾斜性覆蓋。這一過程不僅要將社會資源分配的客觀狀況作為考量標準,更要考慮到人們對于社會資源分配的心理感受。因此在政策設計層面的“五步識別法”雖然看似簡單明確,在政策運行過程中卻不得不依賴鄉(xiāng)土邏輯來保障落實。如若二者相悖,扶貧效果則事倍功半。也就是說,扶貧需要充分考量社會成員的分配公平觀,這也是扶貧政策得以維持的合法性基礎。因而,精準識別過程中需要捋順各級參與主體的分配公平觀,綜合考量落實精準識別的社會基礎,方可切實提高識別效度,優(yōu)化配置扶貧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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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葉民英
F590.1
A
1004-3160(2017)05-0108-07
2017-05-09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甘孜藏區(qū)反脆弱發(fā)展研究”(項目編號:15FSH002);華中師范大學2016年優(yōu)秀博士論文培育資助項目“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背景下跨部門協(xié)同治理的整合困境研究”(項目編號:2016YBZZ071)。
1.徐娜,女,吉林吉林人,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基層社會治理和組織社會學;2.李雪萍,女,四川雅安人,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基層社會治理和反脆弱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