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帖消夏

毛本棟

連日氣溫飆升，唯囿室內(nèi)，于丹青翰墨中覓得一方陰涼。遴取數(shù)冊，置之床頭，擁帖而讀，如偃臥松林，清涼沁脾。

《蘭亭集序》從容嫻和，氣盛神凝，乃東晉王羲之四十七歲時所書，述其與友人雅士會聚蘭亭盛游之事。凡三百二十七個字，逸筆天成，且變化結(jié)構(gòu)、轉(zhuǎn)換筆法，匠心獨運而無絲毫造作痕跡，誠資質(zhì)超群，功力深厚之作，謂之書中神品，實當之無愧。蘭亭書法，符合傳統(tǒng)書法審美觀，“文而不華、質(zhì)而不野、不激不厲、溫文爾雅”?！皟?nèi)擫”筆法偏重骨力，剛?cè)嵯酀?，點畫凝練簡潔。書技包蘊無數(shù)變化之道，僅一“之”字就有十余種寫法，深具“中和之美”?！妒咛窙_和典雅，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絕無一般草書狂怪怒張之習，透出一種中正平和之氣象。南宋朱熹曰：“玩其筆意，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其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全帖行行分明，但左右之間字勢相顧；字與字之間偶有牽帶，但以斷為主，形斷神續(xù)，行氣貫通；字形大小、疏密錯落有致，真所謂“狀若斷還連，勢如斜而反直”。用筆方圓并用，寓方于圓，藏折于轉(zhuǎn)，而圓轉(zhuǎn)處，含剛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勁于婉媚之內(nèi)，外標沖融而內(nèi)含清剛，簡潔練達而動靜得宜?！冻踉绿妨髅琅c古質(zhì)得兼，而猶能了無湊泊，泯卻痕跡?！逗刑敷w古貌今，神情蕭散，字字獨立而意脈相連，實羲之流暢章草舊體，堪稱草書新制者。書至羲之，已造神圣，心慕手追，亦其宜哉。

讀東漢《夏承碑》，悟結(jié)體之妙?！断某斜酚址Q《夏仲兗碑》，融篆隸入隸書，頗顯奇麗，但后人學之不慎則易墮入惡道。原碑十四行，行二十七字。原碑久毀。宋趙明誠《金石錄》跋云：“碑在洺州，元祐間，因治河堤得于土壤中。”費聲騫《古代碑帖鑒賞》謂：“東漢建寧三年（170年）立于河北永年。原石久佚，明時翻刻。此碑結(jié)字一反漢隸常態(tài)，結(jié)構(gòu)多呈長方形，并參入篆書結(jié)體，別為一格。碑字逢點皆出鋒為之，平橫的起筆亦時取側(cè)鋒，臨寫時要防止‘楷法入隸。后段佚文由清翁方綱補書，墨跡可資臨習時的參考，但波畫起筆處不可側(cè)露鋒芒，否則易于流入唐隸的庸俗風氣?！被蛟淮吮瞬嚏咚鶗灰袁F(xiàn)存明代拓本之野蠻書風觀之，蔡邕所書應(yīng)勝于此。此帖后跋曰“伯喈此書，謂之芝英體，乃八分之奇品也”。寫行草書而夾雜以篆隸筆意，啟功稱之為“掉書袋”，譬如為文動輒引典，誠非良習。然章草書是例外。章草直接由篆隸演化而成，故寫章草常借篆隸筆意。王蘧常所書章草，尤其是大字，全以篆隸筆法出之，有些結(jié)字，確是出自此碑。

西晉索靖章草書《月儀帖》，是流傳至今最早之書儀。書儀，即書牘文范。唐人亦有草書《月儀帖》，內(nèi)容相似，唯字異之。《月儀帖》為友朋書信，按一年十二個月順序編排，結(jié)合季節(jié)時令特征，每月皆有書信范例。在《禮記》、《呂氏春秋》、《淮南子》等書中，此類描寫月令知識之文多矣?！对聝x帖》之書札語言，多用駢體，辭藻華麗，音韻和諧，如“山川悠遠，限以成隔；自我不見，俯仰數(shù)年”，誠乃情景交融。讀此樣文字，怎不佩服古人能把客套話說得如此雅致呢？我尤愛索靖之字，臨寫數(shù)張，恍若與古人相接益近。遂不禁對書悵然，徒增遠想，如帖中所謂“翹首延思，遠莫致之”矣。

唐代懷素《小草千字文》，最耐回味咀嚼。右軍草書刻帖唯留體格，不見筆墨；張旭狂草徒傳虛名，未見真跡；懷素自敘，心手兩得，云集水散卻不可捉摸。懷素晚年，作小草千字文，氣息平淡，溫潤古雅，仿若不食人間煙火者。讀是帖也，初似漫不經(jīng)心，而動由規(guī)矩。且用筆尤為精到，心慕手追，此帖而已。

啟功論述中，曾稱懷素小草千字文“筆意略形頹懶”，余竊以為“頹懶”二字謬矣，啟老實未見出懷素平淡中自有勃勃風致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