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車（小小說二題）

馮智林

時至今日，我依然沒弄明白那個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本是波瀾不驚的一趟回家路程，事后在我腦海中卻變得越來越混亂模糊。

記得那天我加班到很晚，離開公司已是晚上十一點了。辦公樓外飄起了蒙蒙細雨，我忘了帶雨傘，淋著雨跑到二十五號站臺，很幸運地趕上了末班車。

踏進車門，我習(xí)慣性地刷了月卡，向車內(nèi)一看，竟只有我一個乘客，整個車箱黑洞洞的，有點嚇人。司機一言不發(fā)，嫻熟地發(fā)動了汽車，我搖晃著走到車尾找個位置坐下，拍了拍肩頭的水珠，心里還在想著明天的財務(wù)報表。

汽車在沉默中行駛了許久，一直開到十四號站臺時，才上來一名新的乘客。那是一個面雨相青澀的小男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背著斜跨肩書包，肩膀上的水漬說明他也沒有帶雨傘。他從書包里拿出月卡刷了一下，竟然徑直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

難道是這個昏暗的車廂令他感到害怕嗎？為什么他要放棄那么多空位坐到我旁邊？我下意識往里面挪了挪，算是出于禮貌讓出更多的空間。他雙手合十，坐著一動不動，眉頭緊皺，似乎在為什么事情懊惱。

不知什么時候，公交車已經(jīng)動了起來。雨越下越大，水滴交雜敲打在車窗上，讓我一陣不安。為了打破車?yán)锍翋灥目諝猓以囍c旁邊的小男生聊了起來。

“同學(xué)，這么晚才回家”？

小男生舒展眉頭，側(cè)過臉來笑了笑說：“您好，我剛上完補習(xí)班”。

我拿出一副長輩的樣子問到：“學(xué)習(xí)很辛苦吧？每天都要上補習(xí)班”？

“只有周四到周六的晚上”，男生不是性格很外向的那種人，但交談時似乎也沒有心理壓力。

“你讀幾年級”？

“高一”。

“哦……那要繼續(xù)加油”。

客套交談之后，我們又沉默了。我漫不經(jīng)心的看著窗外，突然，在車窗的投影中，我看到小男生的書包上印著我們公司的標(biāo)志。頓時我感到十分蹊蹺，我們公司是個做營銷的小公司，并不生產(chǎn)書包，怎么會印著我們公司的標(biāo)志。說不定這個書包是我們公司出于什么原因外包定制的，那么拿到這個書包的就有可能是公司里的人。

“你這個書包在哪里得到的？我就在這家公司上班，好巧”，我指著他書包上的標(biāo)志問。

“我不太清楚，這書包是一個親戚給我的?！?/p>

“呵，那么我和你那位親戚也許是同事”，我對他笑了笑說，“你家住哪，很遠嗎”？

“不是太遠，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直接告訴我他家住在哪，這應(yīng)該是一種自我保護，我覺得應(yīng)該先和他聊聊別的話題，拉近一下距離。

“嗯……你課余時間除了上補習(xí)班以外一般做什么呢，你會玩游戲嗎”。

“很少玩，家里父母管得嚴(yán)，平時一般都在復(fù)習(xí)功課，有時候也看看小說吧”。

“這樣啊，喜歡看什么樣的小說呢，世界名著”？

“嘻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一些奇幻的小說，我喜歡想象奇特的東西，看了之后讓我感覺這個世界真的好大”。

我點了點頭，哈哈笑了起來。

“您喜歡看小說嗎”，小男生反過來問我，“你們大人在家里做什么都不會有人管吧，每天玩游戲也可以咯”？

我皺了皺眉頭回答到：“這個嘛，我不看小說，文字太多了，容易累。也沒什么精力玩游戲，每天回家就一直看電視直到睡覺”。

“真好，如果我回家就看電視的話，會被我媽罵的”，說完男生理了理他的衣領(lǐng)。我下意識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發(fā)現(xiàn)在他運動服的里面竟然系了一根紅色領(lǐng)帶。

這是什么怪癖？他真的是高中生嗎？或者說是一個正常的高中生嗎？這讓我想起了大學(xué)時期的一個同學(xué)，他在穿外套的時候，總喜歡將里面衣服的衣袖抽出來，反套住外套的衣袖，號稱那才是最保暖的穿法。他有過許多心儀的女生，但從來沒有追求到任何一個，我一直認為這個怪癖應(yīng)該是他失利的主要原因。

“你有喜歡的女生嗎”，我忍不住問出了口。高一年級的學(xué)生，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紀(jì)，這方面的話題應(yīng)該還是可以談一點的。不過鑒于他在運動服里面系領(lǐng)帶的怪癖，我覺得這個問題似乎會刺激到他。

“沒有”，小男生表情呆滯的搖了搖頭。

“你還小，學(xué)習(xí)為重，現(xiàn)在好好讀書，以后總會有的”。

“恩，我相信以后一定會遇到一個女孩，每天和我一起上學(xué)、一起吃早餐”，小男生露出憧憬的表情，“真想快點長大”。

他可能正在想象自由美好的大學(xué)生活吧，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老師和家長都是這樣向孩子們描述象牙塔世界的。

“哥哥你呢，應(yīng)該有女朋友吧”？

我苦笑一聲，“我已經(jīng)不小了，但是從來沒有過女朋友呢”。

“大學(xué)里也沒有嗎”，他似乎有一點失望。

“沒有，我是不是很失敗”？

“恩……我不知道，你運氣不好吧”。

“不是那么回事，關(guān)鍵是……”提到自己微薄的收入和拿不出手的學(xué)歷背景，我多少有一點自卑。我指著他的書包說，“知道嗎，一定要用功讀書，以后千萬別進這家公司，工資很低，工作壓力大，就是一家爛公司”。

“我才不會進什么公司呢”。

一輛車飛速擦過，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他稍微提高了音量說到：“我以后想當(dāng)一個作家，寫一堆精彩的長篇故事”。

“就像你看的那些小說一樣嗎”？

“恩……差不多吧，我平常老是喜歡想象一些奇特的故事，很想把它們都寫出來，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的”。

不錯，有夢想的孩子，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那時我的夢想是什么呢？我不記得了。

“那你的語文成績一定很棒”。

小男生笑了笑沒有回應(yīng)，估計是在謙虛。

“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哦”。

“你也要加油啊”，他反過來鼓勵我。

我發(fā)現(xiàn)汽車已經(jīng)靠站停了下來，小男生向窗外看了一眼，背上書包站了起來，“下車了，我還得回家去趕明天的報表”，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恩，你去忙吧”，我向他點了點頭，“有緣再見”。

“快洗臉吧，該好好休息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出了車門，頭也沒有回。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把頭伸出窗外，想再看他一眼，車卻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動了起來，早已離開站臺很遠了。

又一段沉悶的行車后，終點站到了。我長舒一口氣，感覺這趟路程特別漫長。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家中，我脫掉衣襪，閉上眼攤倒在床上，腦袋昏昏沉沉，意識漸漸模糊。

突然，那個小男生的面孔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猛地彈起身，想到應(yīng)該先去洗把臉。

按下墻上的開關(guān)，衛(wèi)生間立即變得明亮而溫暖。我走到洗漱臺前，看到鏡中的自己已是一臉憔悴，是該好好休息了。然而事與愿違，不知道為什么，那晚心里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遺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讓我久久不能入睡。

雨孩子

在這片空蕩蕩的雨中，雨孩子就這么出現(xiàn)了。

他不是一個真正的孩子，只是這個普通雨天里，落到這座普通城市的一攤雨水。在他出現(xiàn)的這個傍晚，天是灰蒙蒙的，雨也灰蒙蒙的，雨水淅瀝瀝掉到地上，慢慢匯聚成一個人的摸樣，雨孩子就這么出現(xiàn)了。

雨水組成了雨孩子的全部，給了他純凈透明的身體、模糊不清的五官和軟綿綿的動作。他驚奇地觀察著這座城市和自己，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在他還是普通的雨滴時，已經(jīng)在這里流淌過很多次了，但現(xiàn)在有了“自己”，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雨孩子試著操縱他別扭的身體，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不停打量著那些漂亮又高大的房子，好像只要有了生命，就要不斷地觀察和尋找。

在灰色調(diào)的雨天里，一個水做的人是很不容易被注意到的。一輛汽車飛奔而過，完全沒看到路中間的雨孩子，把他撞了個粉碎，散成一地雨滴。不一會兒，雨孩子又重新聚合起來。他笑了笑，沒有聲音，只有一個朦朧的表情。經(jīng)過這么一撞，他完全忘了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迷茫地到處張望著，看到不遠處一個忘帶雨傘的人在狼狽奔跑，便用軟軟的步伐跟著跑了過去。

不管什么天氣，傍晚總是短暫的。天剛黑下去，城市已經(jīng)籠罩在一片燈火輝煌中了。雨孩子來到了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巨大的屏幕掛在大廈上，播放著另人眼花繚亂的廣告。車流跟著信號燈的節(jié)奏穿梭不息，喇叭聲與碾壓雨水的聲音交雜混響。人群頂著雨傘，壓低頭匆匆來往，不時駐足在光鮮的櫥窗前。

雨孩子把那個人跟丟了，他呆站在攢動的人群中，還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周圍閃爍的霓虹燈令他目眩神迷，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身體折射出斑斕的色彩，千變?nèi)f化，絢爛神奇，他非常喜歡身上的這種色彩，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突然，一輛汽車在雨孩子面前做了個急轉(zhuǎn)彎，將地上的污水濺到了他的身上。雨孩子一驚，連退了好幾步。他抬起自己的雙手，發(fā)現(xiàn)污水正融進他的身體，慢慢向全身擴散。斑斕的色彩從雨孩子身上消了失，他變成了一個污濁的泥水人。終于，一個小孩注意到了不再透明的雨孩子，大聲喊到，“媽媽，怪物”！

一群人應(yīng)聲圍了過來，異口同聲地喊著怪物兩個字。他們把雨孩子團團圍住，互相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露出厭惡的表情。雨孩子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用手遮住自己的臉，不停往后退?！罢鎼盒模@怪物臟死了”，一個男青年叫罵著沖上來，向雨孩子吐了一口唾沫，另外幾個人紛紛效仿，雨孩子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本能地蜷縮成一團。唾沫混入他的身體里，留下一個個惡心的斑點，讓他覺得渾身癢癢。他覺得這些人實在是太嚇人了，驚恐地沖出了人群。人們見雨孩子跑了，也沒有去追，自顧自地散去繼續(xù)匆匆行走，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或許是天氣的原因，過了下班時間后，街上的行人比以往少了很多。雨孩子跑了一會，見沒有人追來，也就放慢了腳步。他看著自己變得奇怪的身體，想使勁甩掉那些污水，卻發(fā)現(xiàn)那些污水已經(jīng)長到了身體里面，根本沒有辦法甩掉。這時，一個擺在商店外的氣球人把雨孩子吸引了過去。他看著那個傻乎乎模樣的氣球人，覺得它和自己有點像，在氣球人面前站了許久。他伸出手想碰觸氣球人，卻只能從上面劃過，留下一片污漬。

▲ 猴鼓舞（油畫） 206x326cm /曹本健

“你這個怪物，別碰我的招牌”，一個女店員怒氣沖沖地跑出來，把氣球人抱進了商店里。雨孩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一陣嘈雜聲從樓上傳來，把雨孩子和女店員都嚇了一跳，原來是幾個男人在二樓的酒吧里爭吵打架。男人們兇神惡煞，互相用酒瓶攻擊頭部，掄動壯實的胳膊，打得桌子上全是鼻血。半瓶啤酒在混亂中被扔出窗戶，正好砸在雨孩子的腳上，女店員驚叫一聲，急忙用雙手捂著嘴。雨孩子當(dāng)然沒有因此受傷，不過那些啤酒卻流進了他的身體里，發(fā)出一股惡臭。他完全沒有在意，還是盯著那個傻乎乎的氣球人，慢慢向店里走去。女店員可不希望這個又臟又臭的水人到店里來，趕緊關(guān)上店門，把雨孩子擋在了外面。

雨越下越大，珍珠般大小的雨滴猛烈撞擊著大地，匯流成一條條小河。路旁的樹葉嘩嘩作響，人們費盡力氣撐著傘，拼命跑向屋檐下，濕透了鞋子和褲腳。雨孩子在緊閉的店門外站了一會兒，混入身體里的啤酒讓他覺得有點頭腦發(fā)昏，動作恍惚。他無力地拍打了幾下店門，暈乎乎地離開了。

雨孩子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走在人行道上，感覺很不舒服。大雨從他身上快速流過，似乎雨水本身并不能混入他的身體，也不能稀釋掉那些惡心的臟東西。馬路上的汽車堵了長長一排，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從雨孩子的身上穿過，讓他全身發(fā)麻。為了避開這些討厭的聲波，雨孩子慌不擇路地鉆進了一個不寬不窄的小巷中。

一些路燈零星安裝在巷子里的墻上，為這里提供著黯淡的光明。雨水從樓房的夾縫中傾瀉而下，沖刷著地上的垃圾，擊打出各種調(diào)子的聲響。雨孩子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在巷子中踉蹌穿行，嚇跑了在屋檐下躲雨的野貓。忽然，一陣清脆的笑聲從上方傳來，雨孩子抬頭一看，原來在二樓的陽臺上站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隔著護欄看他。那孩子并不害怕雨孩子，他從縫隙伸出小手，一直呵呵地笑。雨孩子站在昏暗的路燈下，呆呆看著那孩子，露出了同樣的笑容。

雨水不停切割著空氣，雨孩子多么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他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人類的笑容這么美好，仿佛他的一切錯誤都被原諒了一般，盡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錯誤。他回過神來，觀察了一下四周，朝著那棟樓的樓道走了過去。

在干燥的樓道里，雨孩子每走一步，都留下一片濕漉漉的足印。他想了想，認為向上的樓梯能夠找到那孩子，便準(zhǔn)備往上走。站在臺階前，他小心翼翼地邁出左腳，踏在了第一級臺階上，奇怪的是，盡管雨孩子使出了全身力氣，卻怎么也抬不起右腳。他伸出手，準(zhǔn)備扶著樓梯扶手上行，卻一下抓了個空，整個身體都跟著倒了下去，從樓梯的縫隙中一直跌到最底層，摔成了一灘污水。

不一會兒，雨孩子再次匯聚成型，從地上站了起來，身處一個黑暗的地下停車場里。停車場內(nèi)似乎正在進行改造，堆滿了施工器具和各種各樣的材料。一排排汽車散發(fā)出沉悶的汽油味，好在雨孩子沒有鼻子，否則他的頭一定會更暈。他嘗試沿著樓梯走回去，還是一樣使不上力氣，看來他根本就不可能往高處走，只好去尋找別的出口。

在黑暗的停車場里，雨孩子小心翼翼地摸索前進。不時踩到幾滴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油，那些油一接觸他的身體，便順著浮到頭頂，堆積成一個突起的包，怎么也甩不掉。一不留神，雨孩子又踩到了一堆灰塵，而且是很大很大的一堆灰塵。他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大一堆灰塵，調(diào)轉(zhuǎn)方向準(zhǔn)備繞開，卻發(fā)現(xiàn)腳變得格外沉重，沒辦法挪出去。

這些奇怪的灰塵嚇壞了雨孩子，因為它們正從他腳下不斷涌入，讓他的身體越來越重。雨孩子被壓得趴在了地上，那些灰塵又開始從他的雙手涌入，他拼命掙扎，拖著沉甸甸的身體在地上爬行，越掙扎越難以動彈，全身漸漸僵硬。在一片黑暗中，他不知道該爬向哪里，只是憑著本能想逃離這個地方，沒過多久，他徹底失去了意識，全身變得硬邦邦的，再也不能動了。

暴雨依然傾盆而下，在二樓那個溫暖的家中，淘氣的孩子被媽媽一把抱住，帶到屋里保護了起來。媽媽熟練地用毛巾擦干他的小手，然后鎖上了窗戶。這夜，在媽媽的懷抱中，孩子睡得很香甜。

直到黑夜如常被陽光驅(qū)走，這座城市再次醒來了。雨后的街道潔凈如洗，人們依舊來往匆匆，沿著自己的路線行進，爭奪著生活的每分每秒。幾個穿著粗糙服裝的裝修工啃著饅頭走進了地下停車場。他們把裝著干糧的盒子統(tǒng)一放到一個大箱子上，各自拿起工具，開始出賣一天的血汗。

“這是哪個混球的惡作劇”，一個工人看到趴在地上的雨孩子又驚又氣地吼到?！翱隙ㄊ悄募业男『y搞我們的水泥，真是欠管教”，另一個工人扛著大錘走了過來，“你看搞這個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一堆水泥都給他搞廢了”。說完，他輪著大錘，就著怒火，猛地一下砸了下去，把雨孩子攔腰砸成了兩截。幾個工人見了，都拿著錘子過來砸，嘴里還不停地咒罵著。

雨孩子在一陣混亂揮舞的大錘中被砸成了粉碎。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被手推車裝著，倒進了一堆建筑垃圾中。這一次，他沒有能恢復(fù)原狀，在這以后的雨中，也沒有再出現(xiàn)過雨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