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昕霞
從《世說新語》談魏晉書法文化現(xiàn)象
白昕霞
書法作為一門藝術在魏晉時期受到空前重視。
本文以《世說新語》一書為主要研究對象,針對書法文化現(xiàn)象在《世說新語》中的體現(xiàn),進一步發(fā)掘產(chǎn)生這樣文化現(xiàn)象的深層原因。通過其對魏晉士人的記錄的內容和三十六個不同門類的設定來看,《世說新語》用全方位的視角記載了魏晉時代以士為核心的人的感性生存的種種狀態(tài)。因而本文以此為切入點,分析書法文化發(fā)展到此時期的社會、思想、美學等方面的原因。通過本文的分析總結,闡釋了《世說新語》中所折射出的魏晉南北朝書法文化現(xiàn)象,從而使我們能夠對于魏晉南北朝書法文化有更深層次的理解。
《世說新語》、魏晉風度、書法現(xiàn)象、藝術自覺
普列漢諾夫有言:“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她的心理決定的,而她的心理是由她的境況所決定的?!雹倭簡⒊羞^這樣的感慨,他說,書法“蓋雖雕蟲小技,而與其社會之人物風氣,皆一一相肖如此者,不亦奇哉!”(《飲冰室文集·中國地理大勢力論》)因而我們可以深刻的體會到,不論是書法的發(fā)展,還是其他藝術形式的進化,都與整個大的社會環(huán)境之間是互動的,不深入到當時當世的社會背景,不深入到文化環(huán)境,不深入研究人們的思想、宗教觀念,而要想客觀地深入地研究書法顯然是不具有現(xiàn)實的可能性的。
魏晉南北朝是舊道德崩潰的時代。唐朝史學家評論當時社會風氣時說: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者以虛蕩為辨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格。②這是晉朝士林的寫照,生當封建秩序解體的動蕩時代,晉朝士人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敏感和焦慮,他們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揮金如土,求田問舍,游山玩水;他們珍惜生命,眷念人生,采摘藥石,煉丹服食;他們?yōu)樽约旱纳罘绞教峁┚竦闹С?,好談玄理,探求新的人生觀、世界觀;他們放達簡傲,利用一切社會的機會,毫不顧忌地標榜爭勝;他們使用各種表達方式——不管是言辭、文章還是琴棋書畫,來展現(xiàn)自己的人格和風度。封建時代的史家以正統(tǒng)的儒教標準評判,視為“風俗淫僻,恥尚失所”,今天的學者從人文的視角重新審讀這段歷史,卻讀出了思想的自由和開放,讀出了人的覺醒和浪漫。
(一)飲酒
王羲之《初月帖》
酒,是魏晉風度必不可少的因素。曹操便感慨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最具有典型性的便是正始時期“竹林七賢”的好酒狂飲?!爸窳制哔t”,即三國魏正始年間(240—249)的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七人常聚在當時山陽縣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阮籍是其中最喜歡飲酒的名士之一。據(jù)《晉書·阮籍傳》記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政事,遂酣飲以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睎|晉有個名士曾說:“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笔呛苜N切的。飲酒這一行為也是為了尋求精神上的解脫。
(二)服藥
這里所說的藥特指一種叫做五石散的礦石藥。五石散出現(xiàn)于漢,到魏時因玄學宗師之一何晏的服食而大行于世,由魏晉至唐,歷經(jīng)五六百年之久。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中也談到服食五石散,說在“當時是有錢人的一種時髦,窮人是消受不起的”。因為服食五石散后會出現(xiàn)發(fā)熱的癥狀,服食者往往要穿著極為寬松的衣服,于是不吃藥的人也為了附庸風雅,追隨著名人的步伐將衣服變得寬大了起來。魯迅先生形象地說:“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fā)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就是說話,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于發(fā)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雹?/p>
(三)縱情山水
魏晉名士喜好山水,在自然中陶冶性情,在山川中尋求人格的解放。當是時,許多南下的士族與當?shù)睾雷鍙V占山野田林,開辟大片的荒地,比如南朝劉宋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曾任太守的永嘉,就是在晉室南渡之后才開發(fā)的。士族將新開發(fā)的江南之地打造成莊園與領地,作為世代相傳的固有財產(chǎn)。他們在對自然林野的經(jīng)營中,刻意使它向著田園化方向發(fā)展,既“盡幽居之美”(《宋書·謝靈運傳》),又“備登臨之美”(《南史·王裕之傳》)。西晉的士族文人石崇、潘岳,東晉的文人王羲之、許詢、劉宋時的謝靈運,都有詠吟自己莊園宅墅的作品。唐盧照鄰《樂府雜詩序》中曾說“山水風云,逸韻生于江左”,道出了東晉山水文學之勃興。在偏安江左之時,士族文人便沉醉于江南明秀的山川美景當中,優(yōu)哉悠哉,其樂無窮。謝安曾在今浙東一帶邀集王羲之等人帶著歌妓等肆意游山戲水,留下了“我卒當以樂死”的言語,當時文人士族對山水的迷戀,可見一斑。
(四)喜歡清談
《世說新語》是中國南朝宋時期(420—581)產(chǎn)生的一部主要記述魏晉人物言談軼事的筆記小說,是由南朝劉宋宗室臨川王劉義慶(403—444)組織一批文人編寫的。其中記載著當時的名士清談,展現(xiàn)了名士的思想風采。當代美學大師宗白華先生《美學散步》中有一篇《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篇末附有《清談與析理》一文,其中對于清談這樣評價道:“被后世詬病的魏晉人的清談,本是產(chǎn)生于探求玄理的動機,王導稱之為‘共談析理’。嵇康《琴賦》里說‘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析理’須有邏輯的頭腦,理智和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熱忱。青年夭折的大思想家王弼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宗白華先生對于清談與王弼給予很高的評價。玄學與清談的動力在于人文與智慧的融合,是魏晉風度的表現(xiàn)。
從現(xiàn)有的關于《世說新語·文學》的資料來看,當時從容之清談不少,而激烈之爭辯也是時常有的事,如下面這則記載:
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shù)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語孫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牛鼻,人當穿卿頰!”④
此故事說的便是孫盛與殷浩關于清談論辯的事,兩人都是清談高手,故反復論辯也高下難分,直至忘卻進食,侍者熱了幾次依舊沒能進餐。最后干脆兩人斗氣上火,然而畢竟是名士,所以斗氣的話也變成了雋言名句。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名士清談之苦與較真。在清談對話中,因為種種原因的激發(fā),談者機鋒迭出,呈現(xiàn)出一些新的思想,類似于后世的禪宗機鋒,這是書寫時往往比不了的?!妒勒f新語·文學》中有許多這樣的記載。比如:“人有問殷中軍:‘何以將得位而夢棺器,將得財而夢矢穢?’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將得而夢棺尸;財本是糞土,所以將得而夢穢污。’時人以為名通。”這里所說的名通,其實正是機鋒創(chuàng)造的感悟,是正常的思維不能獲得的。對話中思想的突發(fā),感興的相接,已開禪宗妙悟之先河。
從書法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來講,魏晉之際的書法總體上承漢末趨勢而發(fā)展,是書法藝術從萌芽覺醒走向古典成熟境界的承前啟后的過渡階段。西晉索靖在論到草書時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科斗鳥篆,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滋生?!保ā恫輹鴦荨罚┻@句話可看做魏晉之際書法藝術正在走向“自覺”的一個標志。它將書法的發(fā)展劃為兩個大的階段,一個是“科斗鳥篆”的早期階段,其特點就是“類物象形”,即以對客觀物象為主;一個是“睿哲變通”的當代階段,其特點則是“意巧滋生”,即重在主體意趣和技巧的發(fā)揮。顯然,索靖已經(jīng)意識到書法走到當代“變通”(實則轉折、突破)階段,“意”和“巧”的因素已經(jīng)變得更為鮮明和突出,而這兩大因素,正是漢字走向書法藝術的焦點、關鍵之所在。這說明魏晉人關于書法藝術的審美觀念,已經(jīng)歷史性地走向一個“自覺”水平。正因為有了這樣“自覺”的書法審美觀念,所以在這一階段里,書法藝術有了重大的發(fā)展,其最突出的變化,便是除篆、隸仍在盛行之外,中國書法真(楷)、行、草諸體的演變均趨向于定型和完善。這時期有許多書法名家,如鐘繇、韋誕、皇象、衛(wèi)瓘、阮籍、嵇康、陸機、索靖、衛(wèi)恒、張華等,皆為世所推重。
魏晉世人傾向一種簡約之哲學的美,而魏晉書法便是這美的最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
(一)由《世說新語》看魏晉書法主體的自覺
魏晉南北朝書法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輝煌時期,文人士大夫已經(jīng)成為“書壇”的重要角色,書法在士人的精神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書法在士人中得到重視,與時代背景有關。余英時先生指出:“東漢中葉以后,士大夫個體自覺既隨政治經(jīng)濟各方面之發(fā)展而日漸成熟,而多數(shù)士大夫個人生活之悠閑,又使彼等能逐漸減淡其對政治之興趣與大群體之意識,轉求自我內在人生之享受,文學之獨立,音樂之修養(yǎng),自然之欣賞與書法之美化遂得平流并進,成為寄托性情之所在。亦因此之故,草書使為時人所喜愛。蓋草書之任意揮灑,不拘形蹤,最與士大夫之人生觀相合,亦最能見個性之發(fā)揮也?!雹荽苏撋跤幸姷兀欢鴧s僅指明問題的一個側面,魏晉南北朝士人與書法之關系遠比這種論述要豐富得多。其中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書法不僅僅是寄托性情之所在,同樣也體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價值,體現(xiàn)魏晉南北朝士人的文化心態(tài);通過書法創(chuàng)作在不同媒介的不同表現(xiàn),我們會更加清晰地體察到士人的文化風尚。
書家書創(chuàng)意識多元化。漢代書體主要是隸書和章草,三國真書漸見成熟。書法到了西晉則真、草、隸、行全面流行,而且還出現(xiàn)了這樣的壯觀景象:草書有章草、行草、近狂草,隸書出現(xiàn)草隸、散隸、八分等,也就是說某一字體,書家盡量探索運用其他書體的技法和體式,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體”。這樣,一體涵眾體,一家兼數(shù)家,互相滲透相容,使書風呈現(xiàn)多樣性。這種真中含隸、隸中有草、草中有行、行中見楷的情景,與三國時期真書略帶隸意的性質是不同的。三國是新變中存有漢跡,而西晉書家是在各體已經(jīng)成熟后,努力創(chuàng)造一體中包蘊各體長處的“己體”!這是西晉書家自覺追求書法勝境的獨創(chuàng),也是書法向前邁進的重要原因。
對于自己的書藝,魏晉之人是那樣的肯定、滿懷自信,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序中記載漢末以隸書名世的師宜官“甚矜其能,每書輒焚其札”⑥已透露出自珍其書的信息。王廙授王羲之曰:“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無論如何總會對王羲之有震動。所以他當然也敢說“吾書自比鐘張當抗行,或謂過之”⑦。更有王獻之回答謝安“君書何如家尊”時,竟稱“固當不同”⑧,這句話標舉激烈的個性,充滿了自我意識,極其珍視個體的差異,不以他人甚至是自己的父親為規(guī)范,這在魏晉之前是無法理解的,而在魏晉之時,這種對個性的尊重卻得到了人們的賞識。書家人格的獨立,無疑對書家風格的出現(xiàn)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然而文字的點畫和線條一旦熔鑄了書寫者的個人色彩,書法的風格便應運而生,而風格的誕生在書法史上的意義實在值得探討的。
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解脫了漢代儒教統(tǒng)治下禮法的束縛,在政治上先已表現(xiàn)了曹操那種超道德觀念的用人標準。一般知識分子多半超脫禮法,觀點直接,欣賞人格個性并尊重個性價值。書法主體的自覺也隨之應運而生。
(二)由《世說新語》看魏晉書法藝術的自覺
劉熙載(1813—1881)在《藝概》卷五《書概》中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鄧以蟄(1892—1973)在《書法之欣賞》中曾經(jīng)引申其意,說:“意境出自性靈,美為性靈之表現(xiàn),若除卻介在之憑借,則意境美為表現(xiàn)之最直接者……在字重韻,在人唯去俗……擺脫一切拘束,保得天真,然后下筆;使其人俗也則書必俗,使其人去俗已盡則書必韻。書者如也,至此乃可謂真如。草書者,人與其表現(xiàn),書家與其書法,于此何其合一之至歟!美非自我之外之成物,而為自我表現(xiàn);求表現(xiàn)出乎純我,我之表現(xiàn)得我之真如,天下尚有過于行草者乎?故行草書體又為書體進化之止境?!雹?/p>
行草書發(fā)展至魏晉,由于書法主體的自覺,而帶來書法藝術上的自覺。
人類之歷史并不只是單單的事件過程而是一個行動的過程,這個過程是被其隱含的思想過程所支配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一切關于心靈的知識都是歷史的”。⑩
清代書法家周星蓮說:“前人作字,謂之畫字……后人不曰畫字,而曰寫字。寫有二義:《說文》:‘寫,置物也。’《韻書》:‘寫,輸也?!谜撸梦镏?;輸者,輸我之心,兩義并不相悖,所以字為心畫。若僅能置物之形,而不能輸我之心,則畫字、寫字之義兩失矣?!?/p>
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魏晉之人所傾向的簡約玄淡,超然絕俗之哲學美,最為具體的表現(xiàn),便是晉人的書法。
行草藝術可謂無法而有法,是一片出神入化之境界,行草的藝術表現(xiàn)全在于下筆時的點畫之自如,一點一弗皆有情趣,自始至終,一氣呵成,宛若天馬之行空,游行自在。又如庖丁之中肯綮,神行于虛。這種超妙的藝術只有晉人清談灑脫的心靈,才能真正的做到心手相應,登峰造極。魏晉書法的特色,最值得稱許的便是能盡各字的真態(tài)。(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
人生命之中一切的生活矛盾,都可以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釋放出來,而藝術形式及其意境卻從來不曾因感情的強烈與躁動而混亂不堪;相反的,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吾人總要使紊亂騷動的心靈在藝術的表現(xiàn)中得以入于清明。
書法藝術的自覺,是魏晉書法文化不同于其他時代的一個重要的表征。
(三)由《世說新語》看魏晉人物品藻與書法審美
王慈《柏酒帖》
在書法之中,精神性最強的字體,首推草書,而歷史上魏晉之際的行草書之發(fā)達,一方面,固然是時代使然,一方面也是由于來自于老莊哲學的藝術精神的滲透,故爾他們可以在書法的揮灑中入虛探玄,鉤深致遠,超脫一切形質實在,而使書法成為性靈之自由的抒發(fā)與表現(xiàn),汪砢玉(1587—?)《墨花閣雜志》中說:
晉人書,雖非名家,亦有一種風流蘊藉,蓋緣當時士人,以清簡相尚,溢曠為懷,修容發(fā)語,以韻相勝。落筆散藻,自然可觀??梢郧迳窠忸I,未可以言語求覓也。
來自于人物品鑒的審美的最高范疇,乃為“風韻”。換言之,個人才性的表征,即“風韻”“神韻”?!妒勒f新語·賞鑒》第十則劉孝標注引顧愷之《畫贊》曰:“濤無所標明,淳深淵默,人莫見其際,而其氣亦入道。故見者莫能稱謂,而服其偉量?!蓖豸酥摃鴦t在相同意義上說:“須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以王羲之等人為代表的六朝藝術,正是由于有了韻的精神風貌,并將它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根基,才開辟了中國藝術鉤深致遠之美的新境界。
被尊為書圣的王羲之,或并沒有留下可以被當做是他的真實不虛的藝術見解的文學。但是他的人物品藻,卻無疑是可靠的:
王右軍道謝萬石“在林澤中,為自遒上”,嘆林公“器朗神俊”,道祖士少“風領毛骨,恐沒世不復見此人”,道劉真長“標云柯而不扶疏”。
這種關于人物評價的寥寥數(shù)語,是真能幫助我們體會王羲之美學見解的真面目的。
這也是一種新的態(tài)度,一種向藝術的真正意義和功能趨近的態(tài)度,在這樣的大氛圍下,書法成為人的內在主體的真正顯現(xiàn)和投影,形式之創(chuàng)造,也可以回歸到人性的、精神的、生命意識的核心——所以他們不唯在一種審美化的人生之中,更在藝術中體現(xiàn)自己的人格、氣質、才思、境界、風調、品位、情致等這些內在的精神之域——質言之,才性蘊于內,必以風度形色表于外,即有什么樣的才性,便有什么樣的風度。故劉劭(約生于168—172年間,約卒于240—249年間)以為,人的“容止動作發(fā)乎心氣”,而人的才性也“著乎形容、見乎聲色、發(fā)乎情味,各如其象”。例如“亮直”之人,必呈“勁固”風度;“平理”之人,必呈“安閑”氣象,等等。在這的思想風氣之下,袁昂(461—540)所作的“書評”,也最足代表:
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
王子敬書如河、洛少年,雖皆充悅,而舉止沓拖,殊不可耐。
羊欣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
徐淮南書如南岡士大夫,徒好尚風范,終不免寒乞。
王儀同書如晉安帝,非不處尊位而都無神明。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
這就是后人永遠追求的“魏晉風度”的體現(xiàn)。同樣也是吾人之自由的精神人格的最具體的、最恰當?shù)谋憩F(xiàn)。
王東亭到桓公吏,既伏閣下,桓令人竊取其白事,東亭即于閣下更作,無復向一字。王東亭即為王珣,作為時之善書者,不用舊語,更構新辭,表示其文思的敏捷。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道:“珣學涉通敏,文高當世?!蓖怀霰憩F(xiàn)其才學。
王東亭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譽,公甚欲其人地為一府之望。初,見謝失儀,而神色自若。坐上賓客,即相貶笑。公曰:“不然。觀其情貌,必自不凡,吾當試之?!焙笠蛟鲁w下伏,公于內,走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動。名價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輔器也!”此則記述晉時桓溫欲試王珣才能,走馬沖撞他,左右皆仆,而珣不動,表現(xiàn)其人遇事鎮(zhèn)靜。
殷中軍道右軍:“清鑒貴要。”孝標引注《晉安帝紀》:“羲之風骨清舉也?!?/p>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鄙焦唬骸帮逡怪疄槿艘玻瑤r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如玉山將崩?!北緞t記嵇康的風采,按《晉書·嵇康傳》(卷四九)記載道:“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八尺七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資,天質自然?!?/p>
東床坦腹 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遍T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臂疲骸罢撕?!”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
逸少清貴 殷中軍道王右軍云:“逸少清貴人,吾于之甚至,一時無所后?!?/p>
凡此種種,對人物的評判,我們會在魏晉時期的書論中多次再與之會面,可見當時的人物品藻對當時書法品評有著深刻的影響。
書法理論發(fā)展至南北朝,其重點便很明顯地轉向了書家的品評,如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南梁庾肩吾的《書品》,亦能看出書法的審美和人物的審美有著必然的相關性。
晉人之風神通過書法恰切地傳達了,所謂‘飄若游云,矯若驚龍’亦是對王羲之書法藝術的評價。袁昂評王羲之書法,稱‘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魏晉名士對自我形象的追求,借助書這種藝術酣暢地表達了出來。書法之作用,通過魏晉對人物品藻以及書法之審美,可發(fā)現(xiàn)其既在于宇宙,又在于社會,更在于人格、性靈的發(fā)揮。蓋書法是以吾人之性靈為表現(xiàn)目的的。
書法作為一門能夠體現(xiàn)文人雅趣,彰顯家門文化素養(yǎng)的藝術門類,在魏晉時期受到空前重視,體現(xiàn)了當時書法主體也就是人的自覺,這不僅僅在書法史上有著劃時代的意義,在文學史上、美學史上、思想史上,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影響。
研究魏晉書法文化現(xiàn)象,一定離不開的便是《世說新語》,因此,在分析了魏晉南北朝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背景等,展開了對書法文化發(fā)展至這一時期所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的分析與探討,目的在于使我們學習魏晉書法藝術時,不僅僅看到當時書帖展現(xiàn)給我們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能夠深層次去挖掘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現(xiàn)象背后深刻的文化背景,更要以一種闊達、舒張的心態(tài)去領悟與體會魏晉書法藝術。
注釋:
①(德)席勒,(俄)普列漢諾夫著,大師談美:全譯彩圖本:美育書簡/沒有地址的信,重慶出版社,2008年版。
②《晉書》卷五《孝愍帝紀》,中華書局。
③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魏晉風度及其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177頁。
④《世說新語·文學第四》
⑤余英時《漢晉之際之新自覺與新思潮》,收入余氏《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349頁。
⑥語出明·何良俊《四友齋書論》。
⑦語出東晉·王羲之《自論書》。
⑧《世說新語·品藻第九》。
⑨鄧以蟄《鄧以蟄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7頁。按:鄧為清鄧石如五世孫,自身亦工書法,又精研畫史畫理,故對書法的認識極高。
⑩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第五編《后論》,商務印書館1997年何兆武,張文杰譯本,第307— 3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