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1
很少有人意識到他們之間出了問題,包括孟婧自己。她只是常常沒來由地頭疼。說得次數(shù)多了,父母亦沒當(dāng)回事,還以為是姑娘撒嬌。到后來,連孟婧自己也難以相信,自己年紀輕輕,怎么可能落下一身毛病?
那天三個人剛吃完飯,都有些撐,半天打不上車,便去擠4路公交,車上也是人挨人,父親就有些遭罪。母親竟指著父親肚皮說,孟國榮,你看看你,該減肥了。父親也摸了摸,然后就搭在了母親的手上。母親頭發(fā)都白了,染了幾次,從黑色換成酒紅,仍是遮不住,現(xiàn)在卻靠在父親的肚子上,那么理所當(dāng)然。好像這一車人都只是背景。
孟婧撣了撣黑色毛衣外面的駝色風(fēng)衣,嘆了口氣。
母親說,又怎么啦?不是考得挺好嗎?
孟婧說,要是去云南藝術(shù)學(xué)院肯定沒問題,可是來回機票太貴了。
母親說,你這是操的什么心?不是來回機票貴,主要是你爸想見你一面不容易。
孟國榮說,這話講得,好像你就不想咱姑娘?
有時候會恍惚,孟國榮和苗翠枝更像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而孟婧卻過早老成了。苗翠枝又說,不管考到哪里,反正是要把握住自己。誰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說出了這么一句話。這話說出來有什么意思呢?
孟婧說,王詩雨考砸了,聽說是因為搞對象。
苗翠枝說,就是針織廠老王家姑娘?我早就說了嘛,老王本來就是個二百五,生個姑娘長成那樣,還要學(xué)藝術(shù),簡直就是當(dāng)炮灰嘛。再說啦,你們這些年輕人懂個什么感情!話說出來,好像又有些信心不足,擂了孟國榮肚子一拳,轉(zhuǎn)移開了話題。
“孟國榮你真的該少喝些酒了,你看看你這肚子。誰跟你誰遭罪。”
這話說得,好像她苗翠枝長久以來被這酒缸樣的大肚子壓慘了。
孟婧說,我才不會像王詩雨那樣呢。王詩雨不光搞對象,早上還把升旗儀式上的演講稿給換了,當(dāng)著全校的人說要自由,不做教育體制犧牲品什么的。
孟國榮說,你可不敢跟著瞎起哄。
孟婧停了會兒,才說,王詩雨可能是搞對象時被抓了典型才想著弄出這一出。我肯定不會這樣。
苗翠枝說,那你想找個什么樣的?
孟婧說,有錢就行。不管他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瞎胡折騰,不短我花的就行。
苗翠枝說,咱閨女想得真開,到時候等有了錢,你就不會這么想了。你不光想要錢,還要管住人。
她說得那么直白,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就放棄了,好像也是因為她放棄了,才希望姑娘不要過早看得太明白。要不然,把男人慣壞了還能有個樣子?
孟國榮仍是沒怎么說話,好像妻子和女兒談?wù)摰倪@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下車時,他才說了一句,唉呀咱姑娘也不低呀。苗翠枝說,孟婧本來就不低。他們似乎頭一回才意識她的身高。孟婧說,你們看看這一車廂女的,還有誰超過一米七二?
到了街上,苗翠枝又緊緊牽住了孟國榮,孟婧跟在旁邊,若即若離。太原的冬天已經(jīng)很冷了,她哈了口氣,也把一雙玉似的手挎在了父親的另外一只胳膊上。三個人往前走,風(fēng)吹得人臉生疼,也沒人愿意松手。
孟國榮說,孟婧你額頭上怎么又起了這么多疙瘩?
苗翠枝說,快別拿手摳。哎呀,你說孩子這受的什么罪。壓力多大?又上火了。
孟婧摸了摸額頭上的幾個疙瘩,也把頭湊到父親的胸前,好像是要避開吹過來的風(fēng)。
2
苗翠枝正切豬肉呢,孟婧溜到她背后,說,媽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么事?沒看見我正切肉?
孟婧本來滿心歡喜,可看到母親全副精力都集中案板上的一坨豬肉身上,不免有些泄氣??伤降讻]忍住得意,還是把頭伸到了菜刀和母親之間,說,媽,我又戀愛了?
是嗎?玩歸玩,只是不要過了就好。
母親竟然用一個“玩”字概括她的愛情。孟婧心中的窩火簡直可以用五內(nèi)俱焚來形容。這也太不負責(zé)任了。有這樣的媽嗎?一點都不關(guān)心自己子女的終身大事。
什么玩?你以為你和爸的感情才是愛情?你們真是,真是太自以為是了。
氣急敗壞的時候,孟婧常常說不出話來。和幾個從小長大的朋友呆著,她也能任由嘴巴滔滔不絕,說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唯獨和父母在一起,她做不到無話不談,而苗翠枝卻還常開她的玩笑,說,咱閨女真的長大了,有心事了。
要說心事也真有。她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沒有心事?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談不上有多好,自她記事起,母親似乎就一直在和奶奶爭吵。有什么辦法?母親早就想有處自己的房子,可父親的手頭總是沒存下什么錢。人多眼雜,雞毛蒜皮,時日一長,自然雞飛狗跳。那時孟婧雖然年紀不大,卻也能察覺那些敏感的情緒起伏。尤其是每回吃飯,鬼知道會因為什么爆發(fā)一場爭吵。照奶奶的話說,母親不是個省油的燈,當(dāng)年沒嫁過來時就是家里的一霸。這些,對大人可能沒什么影響,事后回憶,一句當(dāng)年日子窮,幾個哈哈,說母親本來就是個心真口快的人,就,過去了,獨孟婧落下了后遺癥,食欲不好。誰壓在這氣氛里,能有好心情胡吃海塞?不是缺心眼么。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母親和公公斗,和婆婆爭,和父親的關(guān)系卻并沒有怎么變糟糕。按孟國榮后來的講述是,困苦的生活并沒有擊潰他們的愛,反而因為站在同一條陣線上,培育了堅固的愛情碩果。
孟國榮真是這么說的。孟婧有時拿不準(zhǔn)父親為什么會把過去的生活當(dāng)成笑話講給她聽。也許那并不是什么笑話,父親可能真就是那么一個人,有點憤青,有點文藝,甚至有點酸腐。這從他當(dāng)年讀的一些書就能分析出來,都是些什么書呀,《正義論》,《烏合之眾》,《通往自由之路》,還有《性心理學(xué)》。有回裝修家,清理地下室,甚至翻騰出一堆鄧麗君的畫報。鄧麗君唱的可都是些甜甜蜜蜜的靡靡之音哪。孟婧覺得,父親這代人真是童年殘缺,沒趕上好時候也就罷了,逮住什么,不管讀不讀得懂,都要先來一番生吞活剝。換句話說,父親應(yīng)該是那種外表狂放,內(nèi)心極度脆弱敏感糾結(jié)的人類,可能間或覺得自己和身邊的人不是一類,鄙視自己卻又自戀的矛盾混合體,否則就不能解釋他在婚后人格大變。當(dāng)然啦,時間過了這么久,誰知道其中發(fā)生些什么呢?就像她自己,雖然也看些神神道道的書,有時候覺得孤獨了,還會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句子,可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個特現(xiàn)實的人。是的,苗翠枝就是這么形容她看的書:
“和你爸當(dāng)年一個德性,成天看些神神道道的東西?!?/p>
苗翠枝就是這么說話的時候,也聽不出來她對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嫌惡處。反而因為摻雜了太多回憶,她好像還挺享受孟國榮的神神道道。這讓孟婧對父親的歷史產(chǎn)生了興趣。她想弄明白是什么把一個愛讀書愛跳舞愛穿健美牛仔褲也愛到處撩逗已婚婦女未婚少女的青年,塑造成了只知道喝酒、銷售醫(yī)藥器械的財迷。
當(dāng)然,她也想知道什么不是玩玩的愛情。
那天因為苗翠枝的一句話,孟婧生了半天氣,和男朋友打電話時也是語中帶刺,好像造成她目前的痛苦,都是因為他。誰知電話那頭的家伙竟然不讓她,說話也是完全不過腦子,動不動就是你吃錯藥了吧?你今天沒吃藥?過去要聽到這話,她還會配合著呵呵傻笑。可這回她真生氣了。她覺得是自己把男人慣壞了。本來想著,這樣的夜里,男人會哄哄她,說點百聽不厭的甜言蜜語,卻不曾想,又掉過頭來受了這一肚子夾生氣。都是些什么人?孟婧本不是個氣性大的人,但那回,她還是咬著牙說,別理我了。她說到做到,幾天都克制住了打電話的欲望。好像不給男人打電話,就是給對方最大的懲罰。
等到過了年,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聲稱愛自己的男人卻和別人好上了。幸好這個時候,通知書來了,只要她文化課足夠,天津音樂學(xué)院的大門隨時向她打開。也是那時,她才想起來母親的話,好像因為母親的不關(guān)心,她對這樁速朽的愛情買賣少了許多悲哀。
3
這天補習(xí)完文化課,母女倆看了會兒《有話好好說》,無意中談起從前。苗翠枝說,你爸當(dāng)年有對象呢。
意思是你是作為小三插進來了?那個時代你也敢?
我怎么不敢?我跟你說,你爸就是混蛋。他那會兒和別人相著親呢,居然還來見我。你不要覺得你媽現(xiàn)在老了沒有魅力了,你媽我當(dāng)年在針織廠也是廠花,追的人不說三五個連,也有好幾打。
呀,難怪奶奶常說你二百五。你明明知道爸有約會對象,還去見。這不明顯是缺心眼嘛。孟婧說了這么一句好像還不過癮,又說,你簡直就是存心不良居心叵測。
是啊,到現(xiàn)在你阿姨,就是你同學(xué)王詩雨她媽對我意見還挺大。有二十多年沒和我說話。可怎么說呢,她現(xiàn)在嫁的男人也挺好呀。當(dāng)年她傻不棱登的,長得也不咋樣,運氣還挺好,先是碰到了你爸,后來又嫁給了老王,針織廠一倒,老王就把廠子折騰成了自家公司。你說這人哇,就不能往回看,往回看,會把人氣死。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明白你爸有什么好,老到快退休了不也還是個推銷員?
苗翠枝說起當(dāng)年幾個男女的情變,看似輕描淡寫,卻又有種勝利者班師回朝的得意。
什么推銷員,是賣醫(yī)藥器材的好不好。孟婧好像對母親貶低了父親的職業(yè)有些惱火,又說,換成誰不生氣?我要是王詩雨她媽肯定也不爽。
苗翠枝笑得臉上肥肉亂抖,說,有什么爽不爽的?你不知道她當(dāng)年丟人敗興的,還找上門來。你奶奶也沒見過這陣仗,說話有些不靠譜,只是安慰她,說這要是舊時代,我就把你們都娶回來,可現(xiàn)在政策不允許呀。就因為這么一句話,你阿姨恨了你爸幾十年。到現(xiàn)在碰到了臉還繃得緊緊的,不和我們說話。
你們就這么好上了?
當(dāng)然啦,我理直氣壯地天天到你奶奶家蹭飯。當(dāng)然來了也只是吃飯,有空就和你姑姑一起玩,逮機會瞅你爸幾眼。
你不和我爸聊?你們就沒點共同愛好?比方說像電視劇里講的那樣,聊點革命詩歌哲學(xué)什么的?
我哪懂那些?
那你們說什么?
我們不說話啊。
就沒點浪漫的事?
沒有。浪漫沒用,我們廠原來浪漫的都離了。
孟婧聽得心頭一震。她十八歲還沒滿,對感情有許多美好想象,但也只是這天和母親的一番長談好像受到了不少教育。
她在人人網(wǎng)上更新自己的狀態(tài)時提到了一句什么樣的愛情才浪漫,引來一堆留言。又在MSN上和朋友們閑扯了半天,好像心里才落定了。
半夜去衛(wèi)生間時,無意中聽到母親在和父親煲電話粥。這兩個人年輕時候沒什么話說,活到了四五十歲,好像才滋潤出了愛情疙瘩,也不知道成天哪有那么多說不完的話。最受不了的是,苗翠枝還特愛撒嬌。簡直是太肉麻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母親,父親曾和她分享的一個秘密。說出這個來,會擊倒母親嗎?
孟婧一直也沒想明白父親為什么會和她說起那些往事。僅僅是因為喝多了酒?她聽見母親抱著電話笑成那樣,也不知道父親又說了什么笑話。他們好像總是能找到許多笑話,好像生活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實在是有意思得不行。
關(guān)于秘密的前半段,孟婧懶得再提。一個常年在外出差的男人免不了會發(fā)生點意外。重要的是父親事后自我反省的態(tài)度。她躺在床上還能隱約聽見母親細碎的說話聲,帶點嗲,不知怎么,寒毛就豎了起來。她索性披著衣在陽臺的秋千上蕩了會兒。窗外的月光明晃晃地撒下來。不遠處仍有星星點點的燈光。那么多人和事,似乎在這晚上都安靜下來了。一副歲月靜好的閑適模樣。孟國榮和她閑談時,差不多表達的也是這么個意思。
“如果沒有碰到你媽,我也不會是今天這樣穩(wěn)妥的樣子。遇到你媽,我是個幸運的男人?!?/p>
也是這時候,孟婧才想起來,父親說出這番話可能并不是因為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他在外面浪蕩了一圈,終于明白,待他最好的,是她,是苗翠枝。那是大浪淘沙后剩下的細沙??上赣H沒有機會看到?jīng)_刷的過程。也許母親早就明白了,只不過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還能有更好的解釋嗎?
誰知道男女間的甜言蜜語是不是因為相愛才說出來?母親把熱情活成了一種生活態(tài)度,并成功擊潰了男人放蕩不寧的內(nèi)心。這得需要多大的定力?
4
孟國榮常年在外跑銷售也有好處,這不過完年,又發(fā)了一大筆錢。苗翠枝當(dāng)著女兒的面說起這些時,笑得滿口錯牙亂舞。只要是提到和錢有關(guān)的事,苗翠枝都會激動??烧娌皇强鋸?。孟國榮甚至都沒來得及回家,直接和苗翠枝說了句三亞見,就掛了??粗赣H忙不迭地收拾行李,一副要去度蜜月的架勢,孟婧反而松了口氣。好像這樣的事情簡直就是天經(jīng)地義。他和她天天纏綿在一起才是正道嘛。苗翠枝叫她去奶奶家蹭飯吃,孟婧連連點頭,好像巴不得早些回到爺爺奶奶身邊。
等苗翠枝上了飛機,孟婧就給王詩雨打電話,先是諞了半天閑話,后來又說,要不出來坐坐吧?王詩雨說,我們就在銅鑼灣呀,要不你過來?孟婧遲疑了兩秒鐘,說,你們?你和你對象在一起?我去不好吧?
說是怕去了不好,給別人做電燈泡,可還是去了。希望臺球在地下室,燈光有些暗,感覺卻挺好,看上去不顯眼的地方,走下去卻別有洞天。王詩雨說,還以為你光顧著搞對象,不理我了呢。話都讓她先說了,孟婧也只是笑了笑。男孩子好像挺識趣,說,你們倆打吧,我接個電話。
孟婧說,你媽同意了?
同不同意又能怎樣?反正現(xiàn)在又沒事干。別人都忙著考試呢,我復(fù)不復(fù)習(xí)還不一個樣。說完點起一根中南海。
孟婧說,你多會兒抽開煙了?
王詩雨還沒答話呢,男孩子走回來,說,她就是喜歡裝呢,我都不抽了,她倒學(xué)會了。
孟婧挺喜歡打臺球的,說喜歡,主要還是她個子高,手又長,就那么淺淺一趴,看起來毫無章法的臺球,在她的俯仰起伏間,顯得順理成章了。
王詩雨說,喂,你看那邊?
孟婧整了整眼鏡,抬頭望去,鄰桌一個男人正肆無忌憚地瞪著她。她扯了扯腰上的花格襯衫,又理了理胸前的領(lǐng)子,沒吭聲。后來她就有些精力不集中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總要瞄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有時候也回應(yīng)她,有時候卻不答理。她聽見那男人在和人談?wù)撌裁凑?,說是因為大環(huán)境不行,搞得他的生意也不好做。孟婧不由又多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但他就是再憂國憂民,好像最終還是落實到了他的生意上。他賺了那么多錢還是不踏實,似乎總擔(dān)心自己苦心經(jīng)營下來的銷售網(wǎng)絡(luò),因為官場變動,落得一場空。
“這么說,這個對國家大事指手劃腳的家伙還是個生意人啰?!?/p>
正趴下架桿腦子里轉(zhuǎn)出這么一句呢,腳底下滾過來一顆球,她順手撿起來放進洞里,還和王詩雨說,是不是應(yīng)該自由?不料背后伸過來一只手,轉(zhuǎn)身一看,是他。面對面了,才知道他比她高出一截,鼻子都快蹭到她額頭上了。說話也沒頭沒腦。
“那是我的球,不要往你的洞里放?!?/p>
什么話。孟婧的臉像汽油碰到了火,騰地,帶有聲響效果,全燃了。這是頭一回見面,后來有幾回遇到了,也仍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上幾眼。有天中午,她無意中拐進地下室,發(fā)現(xiàn)只有他和他喝多了的朋友。周圍都沒人,他又見她在旁邊站著,好像這才注意到她。
“今天沒課?”
仿佛早就認識了。似乎早就清楚她還是個學(xué)生了。就這么認識了。他叫劉志堯,在二院上班呢。
再等到后來又熟了些,她問他是多會兒注意到她的。你道劉志堯怎么說?早就注意了啊。你身材又好,屁股還那么大,根本沒想到你才十八。她有點生氣,這話也太流氓了,注意素質(zhì)哇。她幾乎是帶著不自信地口吻問,那十八歲的姑娘屁股應(yīng)該是多大?劉志堯是越來越無恥了,他說,反正一看你的屁股就見多識廣。
孟婧心里那個氣啊,都快爆炸了。這算是什么話。這哪里像是一個大叔說得出口的話,好好的話不會講嗎?屁股來屁股去,太粗野了。可她表現(xiàn)得咬牙切齒,內(nèi)心里卻是波瀾起伏。糾結(jié)呀。她后來還反復(fù)提起,說,我的屁股到底怎么啦?劉志堯壞壞地笑著,等到孟婧心里沒底了,才說:
“你的屁股很好啊。你不知道你撅著屁股趴著臺球案子上的樣子。簡直是要人命。你又穿那樣一條褲子。你這個女人呀,天生懂得怎么勾引男人?!?/p>
不管這樣的話是不是贊美,反正孟婧愛聽。她覺得劉志堯也真是有意思。二十好幾的男人了,也不好好上班。問起來,他還說得挺有理:反正坐班不坐班都拿一樣的工資,我為什么要坐班?天天坐班怎么可能碰得到你?孟婧喜歡大叔自言自語。他自言自語的時候蔫壞蔫壞的,和她認識的男生一點都不一樣。
“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人話鬼話都會說?!?/p>
“這是心里話呀,我知道你這樣的姑娘對人生滿是幻想,要贏得你的喜歡得花不少力氣?!?/p>
他居然認為她喜歡有力氣的男人。她當(dāng)時心臟狂跳,根本沒意識到大叔不過是用了個比喻。她甚至覺得什么話只要是從大叔嘴里說出來,好像都充滿了曖昧,都是在和她調(diào)情,都那么,散射著攻擊性。據(jù)大叔后來說,你不知道哇,那天你有多害羞。我喜歡你害羞的樣子,像個處女。這話沒把孟婧氣死。什么叫像個處女?她對大叔又是掐又是咬,好像這樣還不解恨,到最后就是騎在他身上,不下來了。
這是苗翠枝去三亞曬日光浴那些天發(fā)生的事。苗翠枝從海景房里打來電話,問她學(xué)習(xí)的事,孟婧也是懶洋洋的。也不管孟婧愛不愛聽,苗翠枝有的沒的說了大半天,用句概括的話說,那就是,這個將近五十歲的女人在向姑娘抖摟幸福呢。孟婧泡著方便面,吃得膽肝欲裂。她想著母親身著三點式,在油畫樣的藍色大海里露出白牙,忘情地笑。而父親,他斜躺在沙灘上,只為等著女人從海里歸來,然后給她抹防曬霜。肉肉的手在她媽身上一點一點推進……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大叔了。那種想,太讓人難受了,想哭。當(dāng)然在電話里,她什么也沒說,她只是纏著大叔,希望他再陪她聊一會兒,再多一會兒。男人胡說八道的時候,她不評價。就是迂回到和性有關(guān)的東西,她也迎合。只是說:
“不?!?/p>
“不要。”
“不行?!?/p>
“不可能。”
“想都不要想。”
唯一沒說的就是“不和你說了”。她精力旺盛得嚇人。早上天沒亮就給他打電話,她喜歡聽他說話的樣子,壞死了。
那天孟婧剛進門,苗翠枝就說,你還和他在一起?看樣子,母親好像這才想起過年前閨女說過的話。孟婧愣了一下,在想,一向大大咧咧的母親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
“你們還小,喜歡歸喜歡,可別輕易把人帶回家來。雖說現(xiàn)在時代開放了,可被鄰居看見,對一個姑娘家不大好?!?/p>
孟婧想分辯兩句,看到母親手邊的避孕套,一下子就炸了。那天和劉志堯摸到家里來,男人不想戴避孕套,她掙扎著跑開從父母房間找了一只。后來折騰完,兩個人都睡得死,就忘了這茬。誰知苗翠枝從三亞一回來就搞開了大掃除。
孟婧還是沒說話。苗翠枝又說,我和你爸也不是不開明。你們這代人怎么說呢?不說了。
本想和母親攤牌,但想著劉志堯都上了班,這事兒一開口,只怕母親會跳起來。權(quán)衡了大半夜,琢磨這事兒暫時還是不提為妙。
5
孟國榮到底還是知道了。和往常一樣,孟婧正準(zhǔn)備提著書包出門,孟國榮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說,要是方便把他帶到家里來。苗翠枝瞪著眼睛說,要不就今天晚上?一起吃個飯,我來包餃子。
劉志堯來到家里時,苗翠枝的招待完全可以隆重來形容。孟國榮破例喝開了酒,自從查出糖尿病后就再沒喝過,可這回他說,見乘龍快婿還能不喝點酒?總之父母精心準(zhǔn)備了半天,等到劉志堯坐下來,苗翠枝反而裝作沒事一樣,也只是隨意地問些閑話。孟國榮喝了些酒,終是忍不住了,他打著酒嗝說,小劉,我就這么一個女兒,你們談戀愛我不反對,但現(xiàn)在都是升學(xué)的關(guān)鍵時候,你們得悠著點兒,要分清什么最重要。
也是那時,看著父親拍著劉志堯的肩,孟婧才發(fā)現(xiàn),大叔還是長得占了便宜,父母居然沒覺察出他其實要大她那么多歲。這樣的聚會超出了孟婧的意料。她本以為,照父親的脾氣,不說教訓(xùn)一頓劉志堯,至少也會給他一個下馬威??筛赣H卻只是像待兄弟一樣和劉志堯閑聊。
劉志堯走后,孟國榮才說,閨女,你爸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你要相信爸一件事,你跟著這個男人沒結(jié)果。
苗翠枝說,你幾口馬尿喝多了,瞎說什么呢?
孟國榮說,我沒喝多。這個男人太冷漠了。我跟他說起有關(guān)你的一切,他眼光閃爍,根本不感興趣。
苗翠枝說,沒事的,不見得成不了。
孟婧說,那你說怎么辦?
怎么辦?早散早解脫。還記得那回考回專業(yè)課你說過的話嗎?你說你要找個有錢的。閨女我跟你講,你爸作為一個八九年六月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工作后就只想掙錢。沒錢沒底氣??墒情|女你不知道,錢是個王八蛋。你爸我現(xiàn)在倒是不差錢了,可我混了二十幾年也只認得個錢。我甚至都沒有好好陪陪你媽。
苗翠枝,又扯到哪里去了?那后生哪里不好了?就你好。你好。
孟婧沒吭聲。事實上,她對劉志堯一點把握都沒有。男人仗著上了兩年班,對她也是愛理不理的。要不是父親提醒,她從沒想過要把劉志堯領(lǐng)回家。好像繞了一大圈,不過是再次印證了她的直覺。
孟國榮說,我要是說你們現(xiàn)在談戀愛早了點兒,你可能還不高興。我知道你們這代人成熟得早,經(jīng)見的東西多,吃的也好,可你們腦子里要是就被這么點荷爾蒙攪和得喪失了理智,那真是缺心眼。和你媽一樣缺心眼。
苗翠枝說,孟國榮你閉嘴。
孟國榮說,我干嗎要閉嘴?我跟你講,我受夠了,我忍了二十多年,你知道我辭了正經(jīng)工作,成天東奔西跑,我容易嗎我?我他媽就是想出個國都不能批準(zhǔn)。本來還指望你姑娘移民呢,可你看看她,只曉得和一個老男人亂搞,還傻不拉幾地以為那就是愛情。
夠了。我真是受夠你們了。你要是把你自私的想法強加到孟婧身上。移不移民是你的事。
父親睡后,孟婧才悄悄跑到廚房問母親。苗翠枝說,有些事你說了也不懂,只會影響心情。
孟婧說,你不說,我怎么能懂?
苗翠枝說,你爸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犯了點事,結(jié)果沒分配好,本來嘛,要是踏踏實實教書,也能升起來,你看現(xiàn)在,你爸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好多還不如他,不也人五人六地做了官?可你爸一根筋。他居然辭職,說是下海。在深圳泡了幾年,鳥毛沒撈著一根,后來還是沾老同學(xué)的光,才做了個醫(yī)藥器械代理商。這都是陳年老事了。你也別受你爸影響。該怎么著還得怎么著。只是那個小劉吧,我看有點蔫。他眼睛那么黃,不會是脾虛吧?
孟婧可沒心思理劉志堯是不是脾虛。老實說,讓父母見了大叔一面,她踏實了。好像策劃了這么久,就是為了提醒甜蜜中的父母不要太目中無人了,他們的閨女也長大了。
可父親的酒后失態(tài)是她沒有料到的。在母親嘴里從來都是強者的父親,也是那回喝了些酒,露出了幾絲老態(tài)。
她走進房間,想和父親說兩句話。孟國榮見女兒進來,說,閨女呀,我培養(yǎng)了你幾十年,圖個啥?我什么也不圖。我只是想讓你活得更快樂。你爸我什么都不害怕,就怕你年紀輕輕被耽誤了,成為炮灰。
爸,你什么都別說了。我都懂。我什么都懂,可我就是做不到,對不起,爸。
孟國榮說,陪爸喝杯酒吧,爸以前可不是什么酒鬼,你爸的酒量在整個衛(wèi)生系統(tǒng)都是大名鼎鼎的呀。
在廚房收拾完的苗翠枝,拐進臥室,看見這父女倆喝得沒點德性,好不容易收拾整齊的家又被弄得亂七八糟,不禁悲從中來,哭開了。兩個喝醉的人卻在那里大笑。
“你看看你媽,你媽真是沒用,收拾個家都讓她委屈成這樣?!?/p>
半夜了,孟婧睡不著。她就拿個手機玩,也不全是玩,照她的話說是,了解資訊,要不然就和這個世界脫軌了。然后就看到一個清華教授罵人的話,教授也挺有意思的,發(fā)條微博也不忘提醒自己的出身,說自己是帽兒胡同11號院長大的人。喝了點酒的孟婧意氣用事了,她說:總算是長見識了,原來帽兒胡同的人就是這個德性啊。好像生怕教授不知道,還轉(zhuǎn)發(fā)給了他。
等到第二天才知道,事情搞大了。這教授竟然是孟國榮的同學(xué)。孟國榮也不提她說了些什么,只是旁敲側(cè)擊。
“他去了清華當(dāng)教授,而我卻成了搞銷售的。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呢?我是說關(guān)心些時事也挺好,只是別當(dāng)真,小心陷進去,成為炮灰。”
要說孟國榮平時也是個好玩的人,好玩主要是他說話有意思,平常的話他可以表述得煞有介事。就是和姑娘聊天,也是亂彈。盡管這話在旁人聽來,稍嫌不正經(jīng),但那就是他和她,這父女倆天長日久的正常關(guān)系。話里話外的意思太明顯了,生活本來就如此沉重,非得調(diào)侃一番,要不然,怎么活?可現(xiàn)在,他繃著臉,一副教訓(xùn)人的嘴臉好像是有些怕了。他可能也想努力表達得輕快些,可舌頭卻像是被夾住了。
這是什么話?孟婧揉了揉腦門,疑心是自己沒清醒,還是父親又說胡話了。
孟國榮說,什么微博?你不知道現(xiàn)在有權(quán)有勢的人多敏感?你就是開個玩笑,他們也以為你侮辱了他們的尊嚴。
孟婧說,沒意思。我不說不就得了?
孟國榮說,好好復(fù)習(xí),好好考雅思考GRE,準(zhǔn)備申請個美國的好學(xué)校才是正經(jīng)。說不定將來我們也能沾你的光。
和孟國榮的這次閑聊,孟婧好像差不多懂父親了。原先她對父親沒什么印象,除了愛喝酒,就是喜歡和母親調(diào)情。現(xiàn)在,她似乎明白了,父親看起來是在逃避,其實他什么都沒忘記。
6
高考成績下來,她沒有如愿考進天津音樂學(xué)院,最后,還是父親托了半天人,才讀了個華北廣電。唯一開心的是,至少還可以守著劉志堯。等她真有時間天天耗著他時,大叔出差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到后來,竟然不接她電話,問起來他還理直氣壯。
“誰像你天天無所事事?我忙得要死?!?/p>
是個人聽到這話都心寒。剛開始好上的時候,大叔閑得要死,每回打電話,他都在打臺球,好像他的工作就是臺球廳的服務(wù)員??赏蝗恢g,他就忙開了。他忙起來連聽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有什么辦法?過去她還暗示過他不上進,不務(wù)正業(yè),可他突然沒日沒夜地忙開,她又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恐慌。不過是心慌,還頭疼。這還是那個存天和她嬉皮笑臉的大叔嗎?想起來,她也是夠傻的。想起來,她和他是真好過的,那么多時間都是傻笑著度過,好像外面的紛亂世界和他們沒丁點兒關(guān)系。美好的日子多么短暫。現(xiàn)在她意識到了,他從來沒喜歡過她。從一開始,他找她,不過是為發(fā)泄他的性欲。是的,從一開始,他就是這么說的,他好像總是在說:
“唉呀,怎么你又來月經(jīng)了,那我的性欲滿足不了該怎么辦?”
也許是看慣了周圍人的矯情,當(dāng)時她還咯咯地笑,好像,還是這個大叔怪怪的,說話做事有性格。當(dāng)然,說出來也有些不要臉,因為,因為大叔這么說話的時候,她也賁門緊縮,火大得不行。她是真火大。好端端的話怎么就說成了這個樣子?
可這又能怎樣?剛開始好上的時候,劉志堯待她真是不錯,心里的想法還沒說出來,他就主動替她準(zhǔn)備好了。有回和王詩雨聊起來,還說就得找個大叔,大叔體貼,不像同齡人什么也不懂,只會天天找你爭找你吵。當(dāng)時說這些,她滿腦子都是驕傲,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完全是被情欲沖昏了頭腦。她居然把男人久經(jīng)陣仗的訓(xùn)練當(dāng)成了愛情。她居然把他對她的羞辱,把他的缺少教養(yǎng)當(dāng)成了個性張揚。她天真地以為,如果不是他愛她,怎么可以得了他待她的那種耐心?戀愛中的女人哪。
大叔頻頻出差的那個夏天,孟婧煩得要命。那段時間,她借口實習(xí),沒有回家。學(xué)校里沒幾個人,湊巧一直在追她的胡斌也在。那些天,好像是為了報復(fù),胡斌天天找她吃飯,她也答應(yīng)了。有天傍晚,兩個人在空曠的操場上閑走,胡斌突然說,孟婧,我真的喜歡你。
孟婧看了看不遠處踢球的人,好像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又不喜歡他,卻成天和他混在一起,這不是成心讓人誤會嗎?她說,可是我不喜歡你,呀?她用了句遲疑的語氣,好像過于直接的拒絕實在是于心不忍。
陽光昏花了她的眼睛,正想說這夏日的風(fēng)真舒服呢,有一張嘴卻堵住了她的嘴。幾乎是懷著本能,她咬住了他的舌頭。那該死的舌頭,太不老實了。以為她的嘴是他家自留地呀,想來就來。操他媽的。
胡斌捧住嘴,含混地說,疼。你把我咬出血了。
孟婧說,誰讓你不老實了?
胡斌說,王詩雨他們明天去龐泉溝,你想不想去?
孟婧說,我可不敢去。我怕你了。
嘴里說怕,出發(fā)的時候,她還是跟著去了。他們七個人,四男三女,沒有買景區(qū)的票,在山下的村民家住下,隨便找了條溝就往山上爬。在樹林里,胡斌采了一大把野花給她。合影時,胡斌把她摟得緊緊的,起先她還推了他一下,后來也就由他抱了。
可惜還沒到山頂就下起了雨。幾個人摸下山,淋成了落湯雞。那是中秋。在山上雨下得很大,到了山下,卻是天朗氣清。山脊黑重,背后生風(fēng),溝底又全是鵝卵石,踩得人腳軟。最窩火的是,胡斌跟在背后還有小動作,搞得她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反正是,氣急敗壞了。
在院子里烤了半天火,衣服才稍稍干些。等到上床,才發(fā)現(xiàn)床鋪有問題??偣膊艃砷g房,靠外面的一間是個雙人床,王詩雨和她男朋友先占了。里面那間說是炕,其實就是個大通鋪。走了一天路,都累得不行,衣服也懶得脫。胡斌躺在最里面,孟婧挨著他。起初在炕上的幾個人還大聲喊著王詩雨,提醒她,說是明天還得早起看日出了,動靜別搞得太大,省點精力爬山。男生們說起粗話時,孟婧的聲音笑得最響。胡斌的手靠在她的腰上時,她掰了掰,沒掰動,嘴里仍跟著眾人大聲說笑??伤蝗痪烷]了嘴。那雙手太過分了,居然解開了她的紋胸,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乳頭就被他捏住了。他捏住了好像還不夠,還揉。
她摳不掉。她越摳,男人箍得越緊。后來,她就放棄了。但也不能說是放棄,她拿著男人的手。給人感覺好像是,在時刻準(zhǔn)備著防守,也或者是生怕男人突然松了手。她想起頭一回和大叔去必勝客,她穿著短裙,白色大衣,把簪子一解,頭發(fā)就散下來了。大叔好像對簪子感興趣得不行,讓她扎上頭再放開,再扎,再放。完了還問她,是不是用那簪子防身。
這個時候不知為什么會想起這些。想起來,她和大叔也有過那么好的時光,但往深里想,她對他,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也許,她從來就沒想過要了解。又或許,她光顧著享受著眼前,以為將來有的是時間去了解。只是,只是,事情卻沒朝她期望的方向發(fā)展。
正走神呢,胡斌卻像是斗累了,放開了。可她還沒松口氣,男人的手卻毫無征兆地拐到了她的小腹處。她差點就坐起來了??伤皇桥み^頭瞪著他。男人本來扭曲的臉,好像被她的憤怒嚇倒了。他掉轉(zhuǎn)身子睡了過去。半夜里,她感到他輕輕下了地。
第二天起來,她走出門,看見滿院子向日葵、豆角、西紅柿,大聲尖叫,真好,好久沒有曬到這么好的太陽了。說到太陽時,王詩雨說,你看看你們。一個個還說要爬山看日出,睡得那么死。正感慨呢,胡斌渾身濕漉漉地走進來。他手里拿著一束野花,好像正在編花環(huán)。他拿著花環(huán)好像是要給孟婧,可似乎又有點底氣不足,沒敢對接她的眼神。早上的花很好看,就是采下來了,仍鮮艷得像要滴下來。他把它放到了滿是剪紙的窗前。原先的窗戶舊了,突然經(jīng)這山花一襯,好像時間都被點染,重又煥發(fā)了光彩。
就是那時候,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問她在哪里?她也沒說在哪里,閑說了幾句,才說她準(zhǔn)備考托福。孟國榮在那頭像是早就等著這么一句話,說:
“錢不是問題。出國的錢早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p>
但她想的其實并不是什么錢不錢的事??雌饋恚纳罾锼坪跏裁匆矝]發(fā)生,可她卻感覺好像歷經(jīng)世事。父母的想法肯定沒錯。至少不會害她。她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了。印象中,那是幾年來,頭一回早上醒來忘了頭疼,而且,還胸口腫脹,好像里面奔騰的,全是對未來的構(gòu)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