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行政文書中的“謾”字及相關(guān)問題＊

劉樂賢

從文獻記載看，“謾”字在秦漢時期是一個用來表示欺蒙官府的行爲(wèi)或罪名的法律用語。《晉書·刑法志》述及曹魏《新律》十八篇的來歷時説，舊律“《賊律》有欺謾、詐僞、踰封、矯制，《囚律》有詐僞生死，《令丙》有詐自復(fù)免，事類衆(zhòng)多，故分爲(wèi)《詐律》”。①＊ 本 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先秦兩漢訛字綜合整理與研究”（15ZDB095）的階段性成果。 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924頁。沈家本、程樹德等前輩學(xué)者在輯録漢律遺文時，就專門列有以“謾”或“欺謾”爲(wèi)題的條目。②沈家本：《漢律摭遺·賊律二·欺謾》“謾”，《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中華書局1985年，第1436頁；程樹德：《漢律考三》“欺謾（賊律）”，《九朝律考》，中華書局1963年，第54頁。近百年來由於大量簡牘材料的出土，一些秦漢時期的律令已相繼重見天日。在目前所見秦漢律令簡牘中，“謾”字也被用來表示欺蒙官府的行爲(wèi)或罪名。其中最爲(wèi)明顯的一例，出現(xiàn)在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賊律》的12號簡當(dāng)中：“諸上書及有言也而謾，完爲(wèi)城旦舂。其誤不審，罰金四兩?！雹蹚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8、135頁。此外，從居延新簡EPF22∶416號“□言、不敬、謾、非（誹）、大不敬，在第三，卷五十”、④張德芳：《居延新簡集釋（七）》，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88、522頁；參看劉鳴：《居延新簡所見的一條律令目録》，《咸陽師範(fàn)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第3期，第26—29頁。金關(guān)漢簡73EJT37∶1429號A面“辭謾若令辭者罰金一斤”兩段文字中，⑤甘肅簡牘博物館等：《肩水金關(guān)漢簡（肆）》中冊，中西書局2015年，第217頁。也可以看出漢代確有“謾”這一罪名。應(yīng)當(dāng)承認，目前所見秦漢律令簡牘雖然已經(jīng)不少，但仍不足以反映秦漢時期律令的全貌，相信隨著考古工作的發(fā)展，以後還會有機會見到更多涉及“謾”字的秦漢律令簡牘。

與秦漢律令一同出土的，還有許多同一時期包括司法文書在內(nèi)的各種行政文書。“謾”字在這些行政文書特別是司法文書中的出現(xiàn)頻率明顯高於上述律令簡牘，而且有時因爲(wèi)寫法比較特別，其釋讀不免存在疑慮或爭議。而秦漢行政文書中“謾”字與“詑”字的交替使用情況，也同樣值得注意。因此，特寫這篇小文進行討論，希望能爲(wèi)閲讀秦漢行政文書的學(xué)者提供參考。

一、秦及西漢行政文書中的“謾”字①

西北漢代邊塞遺址出土的簡牘中也有一部分是東漢前期的簡牘，但爲(wèi)敍述方便，本文將西北漢代邊塞遺址發(fā)現(xiàn)的行政文書都放到西漢行政文書中介紹，特此説明。

目前所見用“謾”字表示罪行或罪名的秦簡，只有里耶秦簡一種。在里耶秦簡的一件行政文書裏面，兩次出現(xiàn)了“謾”字：

卅年九月丙辰朔己巳，田官守敬敢言之：廷曰：“令居貲目取船，弗予，謾曰亡，亡不定言。論及讂，問不亡定。謾者訾遣詣廷。問之，船亡審。漚枲，迺甲寅夜水多，漚流包船，船繫絶，亡，求未得，此以未定。史逐將作者汜中?！本咧疽亚吧?，遣佐壬操副詣廷，敢言之。②照片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南龍山戰(zhàn)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第30頁圖二四：左1；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湘西里耶秦代簡牘選釋》，《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1期，封二：左1；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發(fā)掘報告》，嶽麓書社2007年，彩版三十四：左1。釋文及標(biāo)點，主要參考馬怡：《里耶秦簡選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第四集）》，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第153—155頁。（9－981A）

簡文所載事件發(fā)生在秦始皇三十年。簡中“謾”字與上述秦漢律令中的“謾”字用法完全一致，是表示欺騙或欺瞞的意思。

目前所見用“謾”字表示罪行或罪名的西漢行政文書，主要有張家山漢簡《奏讞書》及居延漢簡中的一支殘簡。在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的案例二二中，兩次出現(xiàn)了“謾”字：

詰訊女、孔，孔曰：買鞞刀不智（知）何人所，偑（佩）之市，人盜紺（拑）刀，即以鞞予僕。前曰得鞞及未嘗偑（佩），謾。詰孔：何故以空鞞予僕，謾曰弗予？雅佩鞞刀，有（又）曰未嘗？孔毋解。③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71、229頁。（218－220）

簡文所載事件發(fā)生在秦王政六年。①參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29頁注釋一。李學(xué)勤：《〈奏讞書〉解説（下）》，《文物》1995年第3期，第37—42頁，後以《〈奏讞書〉續(xù)論》爲(wèi)名收入氏著《簡帛佚籍與學(xué)術(shù)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12—221頁。簡中“謾”字與上述秦漢律令中的“謾”字用法完全一致，是表示當(dāng)事人供辭不實或有意欺騙。

在居延漢簡中的一支殘簡裏面，也出現(xiàn)了“謾”字：

謾論。臣充光昧死再拜以聞。②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壹）》，（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4年，第208頁。（67·40）

這大概是漢代一件上奏文書的殘文。簡中“謾”字出現(xiàn)在“論”字的前面，明顯是指罪名，其用法與上述秦漢律令中的“謾”字也完全一致。

從照片看，上引秦漢簡牘中的“謾”字是其常見寫法，釋讀時沒有任何疑問，故此處不必細論。③這些“謾”字所從的“曼”旁，其中有的因在上端加有一點，以致早期研究簡牘的學(xué)者出現(xiàn)誤釋，于豪亮先生曾作過辨析。參看于豪亮：《釋漢簡中的草書》，載《于豪亮學(xué)術(shù)文存》，中華書局1985年，第284—285頁。下面需要稍加留意的，是一個雖然用法與上述“謾”字一致，但寫法與上述“謾”字存在差異的字。這個字一般被隸定爲(wèi)“?”，在里耶秦簡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十二月戊寅，都府守胥敢言之：遷陵丞膻曰：少內(nèi)巸言冗佐公士僰道西

里亭貲三甲，爲(wèi)錢四千卅二。自言家能入。爲(wèi)?！酢酢踔]告僰道受責(zé)。有

追，追曰計廿八年□責(zé)亭妻胥亡。胥亡曰：貧，弗能入。謁令亭居署所。上

簡文有“追曰計廿八年”字樣，可見所載事件應(yīng)發(fā)生在秦始皇二十八年或秦始皇二十八年之後?！独镆睾啝┬ａ尅纷⑨尅?”字時説：

?，字亦見于《奏讞書》案例一七的112、119號簡，整理小組以爲(wèi)“謾”字

之訛。今按，此字可能從言從慢省，爲(wèi)“謾”字異構(gòu)，欺瞞的意思。⑤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5頁。

如《里耶秦簡牘校釋》所引，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一七的第112、119號簡中都有“?”字。第119號簡中“?”字的字跡較爲(wèi)清晰，其所在前後簡文是：

詰毛：毛笱（茍）不與講盜，何故言曰與謀盜？毛曰：不能支疾痛，即誣講，以彼治罪也。診毛北（背）笞紖（?）瘢相質(zhì)五（伍）也，道肩下到要（腰），稠不可數(shù)，其（臀）瘢大如指四所，其兩股瘢大如指。騰曰：以毛?〈謾〉，笞。它如毛。銚曰：不智（知）毛誣講，與丞昭、史敢、賜 論盜牛之罪，問如講。昭、敢、賜言如銚，問如辤（辭）。①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01頁。照片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62頁。（117－120）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很早就已經(jīng)從上下文推測出，第119號簡中所謂“?”字（局部照片見圖二）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與“謾”字一致。他們起初將該字隸定作“”，以爲(wèi)“”是“謾”的錯寫。②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22頁。後來，他們又將此字改隸作“?”，以爲(wèi)“?”是“謾”的錯寫。③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01頁。稍後出版的《二年律令與奏讞書》，也將此字隸定作“?”。④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0頁。

第112號簡出土?xí)r已有殘損，整理報告刊出的照片不甚理想，整理者對該簡的釋讀也不盡準(zhǔn)確，以至於在他們所做的釋文中找不到“?”字：

毛改曰：誠獨盜牛，初得□時，史騰訊毛謂盜?牛，騰曰：誰與盜？毛謂

獨也，騰曰非請（情），即笞毛北（背）可六伐。居（？）⑤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01頁。

稍後出版的《二年律令與奏讞書》根據(jù)重新拍攝的紅外綫照片，將整理者的釋文訂正爲(wèi)：

毛改曰：誠獨盜牛。初得時，史騰訊，毛?謂盜?牛。騰曰：誰與盜？毛謂獨也，騰曰非請（情），即笞毛北（背），可六伐。居⑥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359頁。該書在“史騰訊，毛?謂盜?牛”後，還有如下注釋：

原釋文作“史騰訊毛謂盜??！?。據(jù)紅外綫影像，“毛”下有一字，與一一九號簡“毛”下一字同。一一九號簡此字原釋爲(wèi)“”，以爲(wèi)“謾”字之訛。今

按：字從“言”，當(dāng)釋爲(wèi)“?”，可能是“謾”字之訛，也可能讀爲(wèi)“諼”，欺詐義。①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362—363頁。

《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對第112號簡的釋讀後出轉(zhuǎn)精，可從。據(jù)此，第112號簡中也有“?”字。

“?”字古書少見，只能在字書中查到?！稄V韻·阮韻》：“?，?搏，很戾。”②《宋本廣韻》，北京市中國書店1982年，第260頁。這樣的用法，與上引里耶秦簡、張家山漢簡的內(nèi)容明顯不合。也就是説，上引兩種簡文中的“?”字，并不是見於字書的那個表示“很戾”義的“?”字。從里耶秦簡、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的上下文看，此“?”字的用法應(yīng)與“謾”字一致。至於該字與“謾”字的具體關(guān)係，學(xué)者們的看法尚不完全一致。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等將它看作“謾”的訛寫，《里耶秦簡牘校釋》以爲(wèi)它可能是“謾”字的異構(gòu)，都是將它與“謾”字直接掛鈎?！抖曷闪钆c奏讞書》猜測它還可能是“諼”的通假，則是將其當(dāng)作“謾”的近義詞看待。

從秦漢文字的實際情況看，“曼”、“憲”二字的寫法有時十分接近甚至不易區(qū)分，故我們贊成將“?”看作“謾”字的訛寫或異構(gòu)的意見。下面，試就此作一些簡略説明。

根據(jù)《説文解字》的分析，“謾”字是“從言，曼聲”。③許慎：《説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48頁。它的聲符“曼”字，《説文解字》分析爲(wèi)“從又，冒聲”。④許慎：《説文解字》第58頁。而“憲”字，《説文解字》分析爲(wèi)“從心，從目，害省聲”。⑤許慎：《説文解字》第217頁。“憲”字上部所謂“從目”和“害省聲”的部分，可以隸定爲(wèi)“□”。從字形結(jié)構(gòu)看，“曼”字是上“冒”下“又”，“憲”字是上“□”下“心”，二者區(qū)別明顯。但是到秦漢時期，“曼”字的上部即所謂“冒”的部分，其頂端往往可以加點，其中間的兩橫之間有時也可以加一豎筆；而“憲”字上部“□”的中間部分，秦漢時期也常?？梢允∪ヒ粰M；“憲”字上部的一點，秦漢時期有時也可以省去。這些變化的結(jié)果，使得“曼”、“憲”二字的上部出現(xiàn)混同（參看表一），兩字因而存在訛混的可能。⑥已有學(xué)者對此作過分析，具體説法與本文略有差異。參看劉玉環(huán)：《秦漢簡帛訛字研究》，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第159頁。從這一角度考慮，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等將“?”看作“謾”的訛寫，是有道理的。

表一 漢代出土文獻中“曼”、“憲”上部混同例

不過，如果從字形結(jié)構(gòu)分析，似乎還可以對“謾”寫作“?”作另一種解釋。如上文所説，秦漢時期“憲”字的上部與“曼”字的上部有時可以寫得完全一樣。所以，簡文所謂“?”字的右邊，其實也可以隸定作從“冒”的“”字，⑦如上文所説，“憲”字有時也可以寫作類似的“”形，其“心”旁以上與“冒”同形的部分，應(yīng)看作是“□”的訛變。并分析爲(wèi)“從心，冒聲”。如果相信《説文解字》“曼”字是“從又，冒聲”的分析，則完全可以將此一“從心，冒聲”的偏旁看作“從心，曼聲”的“慢”字的異體。因此，《里耶秦簡牘校釋》將簡文所謂“?”字分析爲(wèi)從言從慢省，將其看作“謾”字異構(gòu)，是很合適的。李家浩先生也曾説過，戰(zhàn)國秦漢文字中“憲”字所從的“□”旁，有時寫得與“曼”字的上部“冒”一樣；而漢印中“曼”字的聲旁“冒”，有時又可以寫得與“憲”字的上部“□”一樣。李家浩先生進而指出，“‘憲’、‘曼’二字古音相近。上古音‘憲’屬曉母元部，‘曼’屬明母元部，二字韻部相同，曉、明二母關(guān)係密切，如‘每’、‘勿’二字屬明母，而從‘每’、‘勿’得聲的‘悔’、‘侮’、‘忽’、‘笏’等字屬曉母，即其例子。因此可以把寫作從‘冒’聲的‘憲’看作從‘曼’省聲”。①李家浩：《先秦古文字與漢魏以來俗字》，《中國語言學(xué)》第6輯，山東教育出版社2012年。收入《安徽大學(xué)漢語言文字研究叢書·李家浩卷》，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377—394頁。此據(jù)後者第387頁引述。很明顯，李家浩先生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與《里耶秦簡牘校釋》及本文一致。

受上述看法的啟發(fā)，我們在一篇小文中曾經(jīng)提出：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jīng)·雌雄節(jié)》所謂“憲敖驕居，是胃雄節(jié)”（35／112行，局部照片見圖三）的“憲”字，②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1冊第132—133頁。寫法與上論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所謂“?”字的右邊一致，它固然可以像整理者那樣隸定爲(wèi)“憲”，但若隸定爲(wèi)從“冒”的“”，也同樣合適。此“”字，可以分析爲(wèi)“從心，冒聲”或“從心，曼省聲”，亦即“慢”字的異構(gòu)。帛書“敖”，即“慢傲”?！奥痢币辉~亦見於古書，用法與“傲慢”一致。③劉樂賢：《釋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的“憲敖”》，《古文字研究》第31輯，中華書局2016年，第463—467頁。將上引馬王堆漢墓帛書一段釋作“（慢）敖（傲）驕居（倨），是胃（謂）雄節(jié)”，文通字順，甚爲(wèi)合理。

結(jié)合“”字在秦漢簡帛中單用或作聲旁用時的情況看，將上引里耶秦簡和張家山漢簡中所謂“?”字改釋爲(wèi)左“言”右“”，分析爲(wèi)“從言，聲”或“從言，慢省聲”，將其看作“謾”字的異構(gòu)，應(yīng)當(dāng)是很合理的意見。

總之，上述里耶秦簡和張家山漢簡中的“?”字，既可以看作“謾”的訛寫，也可以看作“謾”的異構(gòu)。在這兩種説法當(dāng)中，我們目前更傾向於後一種。

二、五一廣場東漢行政文書中的“謾”字

在新近出版的《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中也有“謾”字，但被訛寫成了一個以往在秦漢簡牘中沒有出現(xiàn)過的“等”字?！暗取弊衷凇堕L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中共出現(xiàn)兩次，分別見載於該書的第五八號和第一四六號。

第五八號説：

被崇財。主不如赦辤。赦巧弄等辤，留落主者吏，欲蒙交（僥）幸，當(dāng)案正以前處赦罰。謹傅議解左，唯廷謁傅前解。宮、就、文職事留遲，惶恐叩頭死罪死罪敢言之。④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中西書局2015年，第21、81、165頁。（CWJ1③∶325－2－17，參看圖四）

第一四六號説：

之湘西推求伯，時伯在輔所。與綱、建俱還，伯便詣縣，孟、次辟（避）側(cè)不問。福鞕（鞭）元、毆世、詭伯，無所隱切，即綱、建、申等證。案：福，吏；孟，負伯錢；次，等辤。告①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第50、110、222頁。（CWJ1③《説文解字》：“願詞也。從丂，寍聲。”許慎：《説文解字》第96頁?！?61－105，參看圖五）

從照片看，兩件文書中的“等”字都寫作左“言”右“寧”，整理者釋作“等”是準(zhǔn)確的?！暗取弊止艜僖姡碚咴诘谖灏颂柕淖⑨屩姓h：

等，《廣雅·釋言》：“諂也?！雹陂L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第165頁。

今按，五一廣場東漢簡第五八號、第一四六號所載，皆爲(wèi)涉及追究法律責(zé)任的行政文書，其中用含義爲(wèi)“諂”的“等”字去指控或判決涉案當(dāng)事人，似乎不太合理。我們認爲(wèi)，這個“等”字可能是“謾”字的訛寫。

從照片看，這個“等”字的右部明顯是“寧”，不是“曼”?！皩帯弊肿魃稀皩|”下“丂”，③與“謾”字的右邊“曼”作上“冒”下“又”區(qū)別本很明顯。但是，到秦漢時期的文字材料中，有些“寧”字上部“寍”中的“心”已經(jīng)訛變成兩橫，“皿”的最下一筆也可以不向左右出頭（參看表二）。這樣，“寧”字的上部就變得與上述“曼”字或“憲”字的上部完全一致了。而秦漢時期“曼”字的下部已經(jīng)訛變爲(wèi)“寸”，與“寧”字的下部也很接近。因此，“曼”、“寧”兩字有時會因形近而訛混。例如，居延新簡EPT51∶288號正、背兩面都提到一個人名，整理者釋作“曼卿”（參看圖六）。④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居延新簡》，中華書局1994年，上冊第84頁，下冊第183頁；李迎春：《居延新簡集釋（三）》，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60、490頁。細察照片，背面“卿”前一字的下部作“寸”，釋“曼”準(zhǔn)確。但正面“卿”前一字的下部寫作“丁”形，其實釋“寧”更爲(wèi)合適。從漢代人取名字的習(xí)慣看，以“曼卿”爲(wèi)字較爲(wèi)常見。可見，這一支簡的正面是將“曼”字訛寫成了“寧”字。居延漢簡100·10號的殘存文字爲(wèi)“元年七月己丑父死取曼〈寧〉□”（參看圖七），⑤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壹）》第274頁。其中“曼”字諸家都根據(jù)文義直接釋作“寧”。但從字形看，該字下部明顯作“寸”，其實應(yīng)當(dāng)釋作“曼”。從文例看，這個“曼”字顯然是“寧”字的訛寫。這兩個例子可以説明，“曼”、“寧”二字在某些漢代人的筆下確實容易訛混。馬王堆漢墓帛書《春秋事語》十六“魯桓公與文姜會齊侯于樂”章提到一個叫“醫(yī)寧”的人，整理者已經(jīng)指出此人在《管子》中作“豎曼”，①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叁］》，文物出版社1983年，釋文注釋部分第20頁（注釋四）。裘錫圭先生解釋説：“‘醫(yī)’與‘豎’，‘寧’與‘曼’，古隸皆相近?！雹隰缅a圭：《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第二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434頁（注釋5）。這也是“曼”、“寧”二字因形近而訛混的一個例子。

表二 漢簡中“寧”字上部訛變例

傳世文獻中“曼”、“寧”二字因形近而訛混的例子更多，也可以爲(wèi)此提供佐證?！妒酚洝で乇炯o(jì)》：“竫公子立，是爲(wèi)寧公?！薄都狻芬鞆V曰：“一作‘曼’。”⑦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80頁，第181頁（注釋九）?！妒酚洝で乇炯o(jì)》：“攻汾城，即從唐拔寧新中?！薄都狻芬鞆V曰：“一作‘曼’。此趙邑也?！雹嗨抉R遷：《史記》第214頁，第218頁（注釋四六）?！妒酚洝x世家》：“晉侯子寧族，是爲(wèi)武侯?！薄端麟[》：“《系本》作‘曼期’，譙周作‘曼旗’也?！雹崴抉R遷：《史記》第1636頁，同頁注釋二?！妒酚洝しB滕灌列傳》：“因擊陳豨與曼丘臣軍，戰(zhàn)襄國，破柏人，先登，降定清河、常山凡二十七縣，殘東垣，遷爲(wèi)左丞相。”《集解》引徐廣曰：“曼，一作‘甯’字?！雹馑抉R遷：《史記》第2657頁，第2658頁（注釋四）。最後一例中的“曼”字，很可能是先與“寧”訛混，“寧”後來又被抄寫成同音的“甯”字。

既然“曼”與“寧”有時會因形近而訛混，則五一廣場東漢簡將“謾”字訛寫作“等”字，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對於“謾”字訛寫成“等”的過程，似乎還可以多作一些猜測。如上文所説，由於“曼”和“憲”在秦漢時期形、音皆近，因而導(dǎo)致“謾”字有時可以寫成“?”字模樣。而“憲”字在古書的傳抄過程中，又很容易與“寧”字訛混。這裏面最有名的一個例子，就是秦憲公古書或訛寫作“寧公”。此人在《史記》的《秦始皇本紀(jì)》中作“憲公”，①司馬遷：《史記》第285頁。在《秦本紀(jì)》和《十二諸侯年表》中卻寫作“寧公”。②司馬遷：《史記》第180、552頁。清代學(xué)者梁玉繩在考證《秦本紀(jì)》的“寧公”時説：“《始皇紀(jì)》末《秦紀(jì)》作‘憲公’，《人表》同，即《索隱》于《秦紀(jì)》引《秦本紀(jì)》亦作‘憲公’，則‘寧’字以形近致訛，此與《年表》竝當(dāng)改爲(wèi)‘憲公’。徐廣謂‘寧一作曼’，非?！雹哿河窭K：《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年，第123頁。1978年在陝西寶雞縣太公廟村發(fā)現(xiàn)的秦公鐘、秦公鎛銘文作“憲公”，④盧連成、楊滿倉：《陝西寶雞縣太公廟村發(fā)現(xiàn)秦公鐘、秦公鎛》，《文物》1978年第11期，第1—5頁。證明梁玉繩等人的意見是正確的。在敦煌漢簡中，也有將“寧”字寫得很像“憲”的情況，如馬圈灣漢簡1186號正、背面抄有如下一段文字：

玉門千秋隧長敦煌武安里公乘呂安漢，年卅七歳，長七尺六寸，神爵四年六月辛酉除，功一勞三歳九月二日，其卅日父不幸死寧，定功一勞三歳八月二日，訖九月晦庚戌，故不史，今史。⑤張德芳：《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77、357、668頁。

簡背面（局部照片見圖八）“寧”字的下部寫得很像“心”，其上部也與“寍”的通常寫法存在差異，以致學(xué)者多將其釋作“憲”字。⑥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2頁；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漢簡》，中華書局1991年，第264頁；張德芳：《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第668頁。但從文義看，此字本來應(yīng)當(dāng)是“取寧”、“予寧”、“告寧”的“寧”字。呂安漢因父親去世需回家奔喪而告假一月，故簡文用“寧”字表示“取寧”的意思。這一例子説明，“寧”字在某些漢代人的筆下確實會寫得很像“憲”字，或者説會訛寫成“憲”字。上引古書及漢簡中的例子表明，“憲”與“寧”兩字在古代容易訛混。如上文所説，“謾”字在秦漢時期既然可以寫得像“?”字，當(dāng)然也有可能在此基礎(chǔ)上再訛寫成“等”字。

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中的實例已足以説明，“曼”、“憲”、“寧”三字在古代確實會因形近而發(fā)生訛混。上引秦憲公的“憲”字，古書或作“寧”，或作“曼”，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既然古人可以將“曼”字訛寫成“寧”，則上論五一廣場東漢簡中的兩個“等”字，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謾”字的訛寫。

從文例看，將上述五一廣場東漢簡中的兩個“等”字看作“謾”字的訛寫，也非常合理。兩件行政文書中的“等〈謾〉辤（辭）”二字都是連用，而“謾辭”連用正好也見於古書?！妒酚洝つ显搅袀鳌罚骸笆谷撕鉂h使者節(jié)置塞上，好爲(wèi)謾辭謝罪，發(fā)兵守要害處?！雹偎抉R遷：《史記》第2974頁?！秴窃酱呵铩す篡`入臣外傳第七》：“大夫計韋華哌曰：今君王國於會稽，窮入於吳，言悲辭苦，羣臣泣之。雖則恨悷之心，莫不感動。而君王何爲(wèi)謾辭譁説，用而相欺？臣誠不取。”②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5頁。上引金關(guān)漢簡73EJT37∶1429號A面“辭謾若令辭者罰金一斤”中的“辭謾”，③甘肅簡牘博物館等：《肩水金關(guān)漢簡（肆）》中冊，第217頁。也應(yīng)與“謾辭”意思相同。五一廣場東漢簡第五八號的“赦巧弄等辤”，是指責(zé)赦這個人故意不説實話。第一四六號的“等辤”，也是在指責(zé)次這個人説話不實?？傊瑢ⅰ暗取碑?dāng)作“謾”的訛寫，在兩件文書的上下文中顯得甚爲(wèi)通暢，并且也很符合行政文書的用字習(xí)慣。這也有助於説明，將兩件行政文書中的“等”字當(dāng)作“謾”的訛寫，是很合理的。

三、“謾”與“詑”在秦漢行政文書中的使用情況

最後要指出的是，在里耶秦簡一件反映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後推行“書同文字”政策的木方④參看陳侃理：《里耶秦方與“書同文字”》，《文物》2014年第9期，第76—81頁；臧知非：《從里耶秦簡看“書同文字”的歷史內(nèi)涵》，《史學(xué)集刊》2014年第2期，第27—31頁。裏面也出現(xiàn)了“謾”字。這件木方除涉及統(tǒng)一文字字形和用法規(guī)範(fàn)方面的內(nèi)容以外，還對一些制度或名物的稱謂作了規(guī)定，其中一行文字作：

更詑曰謾。⑤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秦簡［壹］》彩版第14頁，圖版第68頁。

這牽涉到如何使用“謾”這一法律用語，與秦代的文書行政關(guān)係密切。木方中的“謾”字，整理者原釋作“讂”。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秦簡［壹］》釋文第33頁。張春龍、龍京沙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經(jīng)將其釋作“謾”，并注釋説：“謾，簡文模糊，據(jù)字形或可釋‘讂’，但與‘詑’義不合?！雹邚埓糊?、龍京沙：《湘西里耶秦簡8－455號》，《簡帛》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2頁?！独镆睾啝┬ａ尅芬册屪鳌爸櫋?。⑧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56頁，第157頁（校釋二）。從照片看，該字的字形確實較爲(wèi)模糊，但據(jù)其輪廓并結(jié)合文義考慮，釋“謾”之説應(yīng)屬可信。“詑”與“謾”是同義詞?！霸q”字在《説文解字》中正好排在“謾”字的前面，許慎的解釋是“沇州謂欺曰詑，從言，它聲”。①許慎：《説文解字》第48頁。按照許慎的説法，“詑”似乎只是一個方言詞。有的研究者受此影響，也將“詑”只當(dāng)作方言詞看待。②如楊奉聯(lián)：《漢語“欺騙”概念域歷時演變與共時分佈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浙江大學(xué)2012年，第15頁。但從古書“詑”、“謾”兩字連用的情況看，許慎的説法恐怕不盡符合實際?！都本推肪硭模骸爸櫽斒啄涑钗鹆摹！雹塾?，“詑”的異體字?！都崱じ觏崱罚骸霸q，《説文》‘沇州謂欺曰詑’。故從也?！庇终h：“詑，欺也?；蜃饔?。”又説：“詑，上〈土〉和切，欺也?；驈囊?，俗從他。”趙振鐸：《集韻校本》上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424、425、427頁。顔師古注：“謾訑，巧黠不實也。”王應(yīng)麟補注：“謾訑，欺也?！雹苁酚危骸都本推返?08頁，王雲(yún)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淮南子·説山》：“媒但者，非學(xué)謾他，但成而生不信。”王念孫《讀書雜志》説：“他與詑同，謾詑，詐欺也?！雹輳堧p棣：《淮南子校釋（增訂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743頁，第1748頁（注釋二五）?！冻o·九章·惜往日》：“或忠信而死節(jié)兮，或訑謾而不疑。”洪興祖補注：“訑、謾，皆欺也?！雹藓榕d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52頁?！段骶╇s記》卷四：“京兆有古生者，學(xué)縱橫、揣磨、弄矢、揺丸、樗蒲之術(shù)，爲(wèi)都掾史四十餘年，善訑謾。二千石隨以諧謔，皆握其權(quán)要，而得其懽心?！雹咧芴煊涡Ｗⅲ骸段骶╇s記》，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209頁。正因爲(wèi)“詑”與“謾”是同義詞，秦政府才有可能作出用“謾”取代“詑”的規(guī)定。

從目前能夠見到的材料看，秦代用“謾”取代“詑”的規(guī)定在當(dāng)時的行政文書中已經(jīng)得到了較好的執(zhí)行。如上文所述，“謾”字在里耶秦簡、張家山漢簡、居延漢簡、金關(guān)漢簡、五一廣場東漢簡中都有出現(xiàn)，卻不見於一般認爲(wèi)是抄寫在秦統(tǒng)一全國之前的睡虎地秦簡之中。相反，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的“訊獄”部分兩次出現(xiàn)了“詑”字，并且其用法明顯與“謾”字相似：

凡訊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智（知）其詑，勿庸輒詰。其辭已盡書而毋（無）解，乃以詰者詰之。詰之有（又）盡聽書其解辭，有（又）視其它毋（無）解者以復(fù)詰之。詰之極而數(shù)詑，更言不服，其律當(dāng)治（笞）諒（掠）者，乃治（笞）諒（掠）。治（笞）諒（掠）之必書曰：爰書：以某數(shù)更言，毋（無）解辭，治（笞）訊某。⑧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84、741、1091—1092頁。（2－5）

抄寫於秦統(tǒng)一之前的睡虎地秦簡用“詑”字，抄寫在秦統(tǒng)一之後的里耶秦簡用“謾”字，恰好與秦統(tǒng)一全國後“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相合。

除睡虎地秦簡以外，“詑”字在嶽麓書院藏秦簡及張家山漢簡中的奏讞文書裏面也出現(xiàn)過。嶽麓書院藏秦簡中“詑”字用法最爲(wèi)清楚的一例見於“學(xué)爲(wèi)僞書案”，其相關(guān)文字是：

學(xué)恐，欲去亡，有（又）撟（矯）爲(wèi)私書，自言胡陽固所，詑曰：學(xué)實馮毋擇子。①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68、229頁。（228－229）

這裏面的“詑”字，用法也明顯與“謾”字相似。據(jù)簡文自身記載，“學(xué)爲(wèi)僞書案”發(fā)生在秦王政“廿二年”，②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第65、223頁。參看該書第232頁注釋一、注釋三。其時尚無“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故記載該案的簡文用的是“詑”字。

嶽麓書院藏秦簡“芮盜賣公列地案”的70號簡及“同、顯盜殺人案”144號簡中也各有一個“詑”字，③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第23、131、45、179頁。雖然其用法很可能與“謾”字相似，但因其所在文句缺字太多，這裏就不詳細引述了。據(jù)學(xué)者分析，“芮盜賣公列地案”發(fā)生在秦王政二十二年，④參看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38頁注釋三、注釋六。其時尚無“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故記載該案的簡文用的也是“詑”字?！巴?、顯盜殺人案”的發(fā)生時間不詳，但其中兩次出現(xiàn)“黔首”一詞（147簡、148簡，⑤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80、181頁。局部照片見圖九），説明案件很可能發(fā)生在秦統(tǒng)一之後。不過，整理者已經(jīng)指出，這兩處“黔首”的抄寫非常特別，并進而推測此簡冊的抄寫情況可能比較複雜。整理者在談到147號簡的“同、顯 大害也”句時説：“‘顯’字與‘大’字之間有大約一個字大小的空白處，紅外綫圖版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墨跡。據(jù)簡167‘民大害殹（也）’文例，疑空白處原有‘民’字。簡148‘此黔首大’四字的字距與前後文不同，似乎是將‘黔首’兩字擠到一個字大小的簡面上。此兩處疑爲(wèi)秦統(tǒng)一全國後所修改?！雹拗鞚h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82頁注釋十三。整理者的意見大致是説，此一簡冊本來寫成於秦統(tǒng)一之前，到秦統(tǒng)一之後有人有意將其中的“民”字修改爲(wèi)當(dāng)時規(guī)定用法中的“黔首”。如此説可信，則在這篇簡文初次抄寫的時候也尚無“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故簡文用的仍是“詑”字。到秦統(tǒng)一之後，這篇簡文中的“民”字被人有意修改成了“黔首”，而“詑”字則成了沒有改盡的漏網(wǎng)之魚。

“詑”字在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的案例二〇中出現(xiàn)過兩次，其用法也與“謾”字相似：

異時魯法：盜一錢到廿，罰金一兩；過廿到百，罰金二兩；過百到二百，爲(wèi)白徒；過二百到千，完爲(wèi)倡。有（又）曰：諸以縣官事詑其上者，①《奏讞書》案例二〇中的兩個“詑”字，整理者都釋作“訑（詑）”，此從《二年律令與奏讞書》直接釋作“詑”。參看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3頁（注釋三）。以白徒罪論之。有白徒罪二者，駕（加）其罪一等。白徒者，當(dāng)今隸臣妾；倡，當(dāng)城旦。今佐丁盜粟一斗，直（值）三錢，柳下季爲(wèi)魯君治之，論完丁爲(wèi)倡，奏魯君。君曰：盜一錢到廿錢罰金一兩，今佐丁盜一斗粟，直（值）三錢，完爲(wèi)倡，不已重虖（乎）？柳下季曰：吏初捕丁來，冠鉥（鷸）冠，臣案其上功牒，署能治禮。（儒）服，夫（儒）者君子之節(jié)也，禮者君子學(xué)也，盜者小人之心也。今丁有宵（?。┤诵模I君子節(jié)，有（又）盜君子學(xué)，以上功再詑其上，有白徒罪二，此以完爲(wèi)倡。君曰：當(dāng)（哉）?、趶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67、226—227頁。（174－179）

張家山漢簡《奏讞書》雖然抄成於漢初，但其案例二〇記載的是“異時魯法”，屬於秦統(tǒng)一全國之前的魯國法律。魯國的法律文獻中使用“詑”字，當(dāng)然很好理解。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收録這條“異時魯法”時，仍然保持其原來使用“詑”字的面貌，也不足爲(wèi)怪。

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中還有一處與“詑”字有關(guān)的記載，這裏也應(yīng)提及?！蹲嘧棔钒咐涣?4號簡説：“信恐其告信，信即與蒼謀，令賊殺武，以此不窮治甲之它?！雹蹚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59、220頁。其中的“它”字，整理者讀爲(wèi)“詑”。④參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20頁，第221頁（注釋一四）。從文例看，這一意見可信。據(jù)學(xué)者研究，這一案例發(fā)生在漢高祖六年。⑤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20頁注釋一；李學(xué)勤：《〈奏讞書〉解説（上）》，《文物》1993年第8期，第26—31頁，後以《〈奏讞書〉初論》爲(wèi)名收入氏著《簡帛佚籍與學(xué)術(shù)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00—211頁。此例説明，漢初的司法文書仍有偶爾使用“詑”字的情況。西漢前期的人在製作或抄録司法文書時，不再嚴格執(zhí)行秦“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這也易於理解。不過，在目前所見西漢中後期及東漢時期的行政文書中，再也見不到使用“詑”字的情況了。

從目前所見秦漢時期的行政文書看，秦代“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應(yīng)當(dāng)説已經(jīng)得到了較好的執(zhí)行。當(dāng)然，目前能夠見到的秦漢行政文書數(shù)量畢竟有限，這一問題仍有待以後更多資料發(fā)表後再作仔細分析。這裏可以補充的是，在傳世文獻殘存的漢代法律文獻中也已經(jīng)見不到“詑”字了。前文已經(jīng)説過，沈家本、程樹德等前輩學(xué)者曾經(jīng)輯録過傳世文獻中的漢律遺文。他們輯録的這些漢律遺文，其實并非全是漢代律令，只能看作廣義的漢代法律文獻，其中不少材料應(yīng)出自當(dāng)時的行政文書?！爸櫋弊衷谶@些遺文中曾多次出現(xiàn)，沈家本、程樹德爲(wèi)此專門設(shè)有題爲(wèi)“謾”或“欺謾”的條目；①沈家本：《漢律摭遺·賊律二·欺謾》“謾”，《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1436頁。程樹德：《漢律考三》“欺謾（賊律）”，《九朝律考》第54頁。而“詑”字在這些遺文中，卻迄今未曾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的形成，當(dāng)然與秦統(tǒng)一後“更詑曰謾”規(guī)定的推行有關(guān)。

結(jié)合目前所見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的記載可以看出，秦統(tǒng)一全國後“更詑曰謾”的規(guī)定在當(dāng)時的行政過程中已經(jīng)得到了較好的執(zhí)行，并且對秦漢行政文書的製作産生了實際影響。

以上的討論表明，秦統(tǒng)一全國以後對行政文書的用字作過一些明確現(xiàn)定。這些規(guī)定如“更詑曰謾”之類，在秦代的文書製作中已經(jīng)得到執(zhí)行，并基本上延續(xù)到了漢代。秦漢時期政府對文書製作的管理、控制及其效果，由此可見一斑。同時，我們也注意到秦漢時期的文書製作因爲(wèi)數(shù)量龐大，且多出自基層文吏之手，其中俗寫或不符合規(guī)範(fàn)的現(xiàn)象仍然難免存在。如本文所述，將法律術(shù)語“謾”寫得像“?”，或錯寫作“等”，就是明顯的例子。由此可知，一方面政府對文書用字的規(guī)定在當(dāng)時的文書製作中確實起到了指導(dǎo)性作用，另一方面基層書吏們不符合規(guī)範(fàn)的寫法仍然難以避免。以後我們閲讀秦漢行政文書時應(yīng)當(dāng)注意這種複雜情形，以儘量接近當(dāng)時實際。

附記：本文曾在“簡牘與戰(zhàn)國秦漢歷史：中國簡帛學(xué)國際論壇2016”宣讀。撰寫初稿時蒙陳偉教授提供資料，修改過程中又蒙宋華強先生和劉大雄學(xué)棣提供意見，在此一并致謝。作者，2016年4月。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四

圖五

圖六

圖七

圖八

圖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