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秀
摘要:當(dāng)代臺灣宗教勃興,佛教尤盛,而佛教文學(xué)的力作當(dāng)首推陳若曦的佛教小說《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堪稱佛教與文學(xué)有機結(jié)合的典范。表現(xiàn)正信的佛教與揭露佛門的丑行是這兩部小說的兩大重要主題,而與作者始終秉持的人道主義創(chuàng)作情懷一脈相承,具體敘事中還恰當(dāng)?shù)厝噙M了自己從新女性主義視角對宗教的一些思考。陳若曦一生都是在不停地尋找與打造她心目中理想社會與人性的“桃花源”,回到臺灣后積極參與各種公益活動,其中親近宗教與弘法利生成為她晚年最亮麗的一道人生風(fēng)景線。
關(guān)鍵詞:陳若曦;佛教小說;人道主義;慧心蓮;重返桃花源;正信佛教
中圖分類號:I059、9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7)4-0094-09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蘊藉宗教意味的作品固然不少,比如許地山的佛理小說、林清玄的佛理散文等等,可直接以宗教為寫作對象的長篇小說還是比較罕見的。這一方面是由于大多作家對宗教的隔膜,特別是對宗教徒修行生活的陌生,另一方面宗教人士又往往無意或無暇于文學(xué)弘法,而造成了現(xiàn)代小說與宗教聯(lián)姻的困難。即使把小說視野延伸至古代,也難覓真正宗教小說的蹤影,比如《紅樓夢》、《西游記》、《金瓶梅》等古典名著,雖然其中蘊含著豐富的宗教敘事,但都是間接抒寫,很少直接鍥入宗教的世界及其修行的日常生活。
當(dāng)代臺灣宗教勃興,佛教尤盛,舉世矚目,深刻地影響著臺灣社會的方方面面。臺灣當(dāng)代文學(xué)名家輩出,但鮮有作家直接關(guān)注佛教,直到世紀(jì)更迭之際陳若曦《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的相繼出版,才打破了文學(xué)與宗教長期難以融通的僵局,堪稱文學(xué)界與宗教界的一大盛事,盡管其文學(xué)與宗教意義至今還未得到人們充分的認(rèn)識。
自《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出版以來,已過去了15個年頭,除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篇論文,評論界始終反響平平,影響遠不及陳若曦之前的其它小說。這種現(xiàn)象其實也比較好解釋,對《慧心蓮》這樣相當(dāng)罕見的宗教小說,一般的文學(xué)評論者都只能沉默或失語,因為不具備相當(dāng)?shù)淖诮趟仞B(yǎng),是無法深入解讀的,如果僅僅從文學(xué)的視角去闡釋,又顯然說不到要點,只有在文學(xué)與宗教的雙重觀照之下,才有可能真正體會到作品的人性訴求與宗教精神。
一、人道主義與陳若曦的“信仰”之旅
源于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道主義,提倡關(guān)懷人,尊重人,主張人格平等,互相尊重,追求自由、平等、博愛,而自然成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重要思想資源與鮮明標(biāo)簽,正如周作人所宣揚的那樣:“這新時代的文學(xué)家是偶像破壞者。但他還有他的新宗教——人道主義的理想是他的信仰。人類的意志便是他的神?!雹僦袊F(xiàn)代文學(xué)涌現(xiàn)了巴金、老舍、沈從文、汪曾祺等一批具有鮮明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家,新時期以來,人道主義敘事始終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主流之一,而臺灣女作家陳若曦可謂其中的佼佼者。
陳若曦有著自己鮮明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藝術(shù)風(fēng)格,從不隨波逐流,而被臺灣著名評論家郭楓贊譽為臺灣文學(xué)界的一位俠女,他在《見證歷史縱馳文學(xué)一俠女——序〈陳若曦作品選〉》一文中這樣定位陳若曦:“陳若曦?fù)肀КF(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觀,來自她關(guān)愛社會發(fā)展悲憫弱勢族群的人生觀?!陉惾絷厣校髳廴松^,是第一義的;文學(xué)寫作活動,只是她展示人生理想的一種方式。陳若曦不是象牙塔中人,不是一個想藉寫作‘出名要趁早的伶俐文學(xué)家,陳若曦是一位深具社會思想而且付諸行動的實干家。……陳若曦不是道學(xué)家,不是宗教家,更不是任何主義的宣傳家;毫無疑問,她的大愛人生觀,超越一切教條的機械性宣說,以藝術(shù)的形式直接進入人們的內(nèi)心?!雹陉惾絷夭粌H是一位坐而言的作家,更是一位起而行的社會活動家,其人生觀與社會理想雖幾經(jīng)輾轉(zhuǎn),但其思想內(nèi)核的人道主義卻始終未變。
她小時候家里信佛教,自己在中學(xué)時代卻跑去聽“基督福音”,在浸信會接受洗禮。她十三歲時花三個月就把《圣經(jīng)》讀完,但心里有很多疑問,和牧師又難以溝通,逐漸喪失了信心。她在大陸接受馬克思主義教育,成了無神論者,七年之后,她離開大陸時,曾經(jīng)的馬克思主義信仰也早已灰飛煙滅。理想的破滅使她很快又萌生了宗教信仰,再到美國后又開始上教堂,后來又開始想到佛教,在80年代曾兩度去青藏高原,想探究“原始佛教”,但許多問題仍迷惑難解?;氐脚_灣后,發(fā)覺提倡關(guān)懷社會、很現(xiàn)代化的“人間佛教”,符合她“先入世再出世”的想法。她提倡“宗教融合”,希望各種宗教不要太分界線,大家融合在一起,彼此尊重,并創(chuàng)作了《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這兩部佛教題材的長篇小說。
對一個作家而言,高尚的道德良知是其最可貴的品質(zhì),在當(dāng)今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尤其如此。從《尹縣長》開始,陳若曦創(chuàng)作了一部部深切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與個人命運的作品,其強烈的悲天憫人情懷,不僅在當(dāng)代華人作家中首屈一指,即使放到整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背景下,也不多見。
陳若曦一方面通過作品針砭現(xiàn)實,解剖人性,一方面不斷地在尋找理想社會與美好人性的“桃花源”,從臺灣到美國,再到大陸,又從大陸回美國,最后再回到臺灣,一路尋尋覓覓,為的就是其心中的“桃花源”?!痘坌纳彙芳啊吨胤堤一ㄔ础冯m是佛教題材的小說,其實正是陳若曦人道主義精神的濃縮與升華,寄托了作者對未來社會的美好憧憬與殷切期盼。
二、《慧心蓮》創(chuàng)作的人道主義緣起
成為一個作家,已經(jī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成為一個有宗教素養(yǎng)的作家,就難上加難了,而成為一個有宗教素養(yǎng)又熟悉宗教生活且愿寫敢寫的作家,幾乎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v觀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一般都與宗教無緣,有些即使有緣,也是擦肩而過,比如魯迅,曾經(jīng)也一度瘋狂地閱讀佛經(jīng),可還是沒什么感應(yīng),離信仰相距甚遠。許地山、廢名等有宗教素養(yǎng)的作家,又不怎么熟悉僧侶生活,而只能創(chuàng)作《命命鳥》、《竹林的故事》那樣具有宗教意味的小說了。
1995年抱著回饋家鄉(xiāng)念頭回到臺灣的陳若曦,怎么也沒想到5年之后她會寫出《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那樣的佛教小說,但又似乎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就像她早年毅然奔赴與出走大陸及創(chuàng)作《尹縣長》一樣。從她寫的《慧心蓮》前言中,我們大概知道《慧心蓮》的創(chuàng)作緣由:“盡管寫作多年,我以前從不曾有過書寫佛教僧尼的念頭?!攀甏砰_始接觸到臺灣佛教界的出版刊物,其中有關(guān)‘人間佛教的宗旨宣揚令我感到心有戚戚焉,相信是東亞佛教中興的希望所系。一九九五年閏八月,我返臺定居,有幸認(rèn)識了佛教學(xué)者江燦騰教授,晤談甚為相得?!液芫磁迮_灣比丘尼的表現(xiàn),她們的成就值得大書特書,但是否小說題材卻甚為躊躇。同時也結(jié)識了許多學(xué)佛的同好,不少是穿梭于眾多新興佛教的道場之間,茫然不知所宗的,更有被神棍騙財騙色,企盼我能代鳴不平的,可嘆我何德何能可堪此任,也遲遲不敢下筆。世紀(jì)末的一場大地震改變了我的想法。生命無常,有話當(dāng)說,何況這場浩劫也應(yīng)該做些省思和記錄才是。去年春天,我終于動筆寫作《慧心蓮》這部小說了……”③
顯然,陳若曦之前對佛教特別是臺灣佛教還是有一定的了解與興趣的,但還遠未達到創(chuàng)作佛教小說的地步。陳若曦甫一回到臺灣,就開始關(guān)注并參與臺灣的環(huán)保與婦女運動,其間因為積極參加濟慈功德會的諸多活動,而得以零距離接觸、感受臺灣佛教界與佛教徒,特別是證嚴(yán)法師與慈濟人給陳若曦留下了很正面的佛教印象,再加之佛教學(xué)者江燦騰教授的鼓勵,還有九二一大地震等等,這些當(dāng)然都是陳若曦動筆創(chuàng)作佛教小說的助緣,而直接推動《慧心蓮》誕生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則是方晴的不幸遭遇,特別是其最后的飲彈自盡,讓陳若曦毫不遲疑地拿起了筆,她在后來出版的《堅持·無悔——陳若曦七十自述》中這樣回憶道:“方晴在舍下住了一周,說到她追求靈魂凈化的過程,從佛光山、法鼓山、青海無上師,從臺灣到西雅圖……一路走來,耗盡錢財,還身心受創(chuàng),果真一肚子委屈。我答應(yīng)她,等我充分了解了臺灣的佛教現(xiàn)狀后,會考慮把她的故事寫進小說?!荒旰?,方晴果然返臺,仍借住舍下,可惜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返美一周即傳來‘飲彈自盡的消息。我驚駭之余,想到自己對死者的承諾,十分愧疚。若她還活著,寫小說的事拖延下去還有藉口,如今人不在了,我豈能對死者失信?次日,我攤開紙筆,開始擬小說大綱。”④
《慧心蓮》寫到一半時又遇到瓶頸了,因為陳若曦不很熟悉小說故事背景南投縣埔里的自然環(huán)境,正好這時南投縣公開征求住縣作家與藝術(shù)家,以宣傳南投的自然風(fēng)光與文化特色,而且又正好陳若曦?zé)o意中看到了這條廣告,她立馬應(yīng)征,又果然入選了。假如陳若曦不回到臺灣,假如她不與證嚴(yán)法師及慈濟人接觸,假如她之前沒有基本的佛教素養(yǎng),假如她后來沒遇到方晴,又假如南投縣沒開展征選住縣作家的活動,或者她錯過了那條廣告,那么《慧心蓮》包括《重返桃花源》的出版,都是難以想象的。
從《慧心蓮》的寫作緣起中,我們可以知道作者對人間佛教與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其實正是其人道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表現(xiàn)正信的佛教與揭露佛門的丑行成為作品的兩大重要主題,具體敘事中還恰當(dāng)?shù)厝噙M了對臺灣宗教多元共存且良莠不齊生態(tài)的勾勒,以及自己從新女性主義視角對宗教的一些思考。要把這么多的思想有機地融合在作品的敘事與人物的塑造中,當(dāng)然是對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才能的考驗,《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顯然是交了一份優(yōu)秀的答卷。
三、正信佛教的濟世精神
陳若曦雖然有一定的佛教素養(yǎng),對臺灣佛教發(fā)展的歷史與現(xiàn)狀更是做足了功夫,可是要在作品中恰當(dāng)?shù)乇磉_正信的佛教,實非易事,而《慧心蓮》的首要主旨,就是要展現(xiàn)正信的佛教,綜觀全書,應(yīng)該說還是比較成功地實現(xiàn)了這一創(chuàng)作目的,值得點贊。
關(guān)于正信的佛教,圣嚴(yán)法師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定義與論述:“所謂正信,就是正確的信仰、正當(dāng)?shù)男攀?、正軌的信解、正直的信行、真正的信賴。正信的?nèi)容,應(yīng)具備三個主要的條件:第一必須是永久性的,第二必須要普遍性,第三必須是必然性的。……但也無可諱言的,正信的佛教,在大乘的流行地區(qū),尤其是在中國,一向是被山林的高僧以及少數(shù)的士君子們所專有的,至于民間的正信,始終未能普及,一般的民眾,始終都在儒道釋三教混雜信仰的觀念中生活,比如對于鬼神的崇拜以及人死即鬼的信念,都不是佛教的產(chǎn)物?!雹菥褪钦f,佛教在長期的演化與異化的歷史過程中,才產(chǎn)生了正信與迷信的問題,且正信越來越稀罕,而迷信越來越普遍,即使在當(dāng)今佛教極度興盛的臺灣,也同樣存在這個問題,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顯然,區(qū)分正信與迷信,弘揚正信的佛教,就自然成為不同時代佛教發(fā)展的共同主題。
《慧心蓮》中主要是通過承依法師(杜美慧)的形象塑造來演繹正信佛教的肌理與風(fēng)貌的。承依法師出家后認(rèn)真研讀佛經(jīng),加上自己的人生體驗與不錯的慧根,由師父領(lǐng)進門,一步步悟解佛教的真諦,且身體力行,而日趨佳境。杜美慧就是因為遭遇繼父的強暴和丈夫的遺棄才毅然遁入空門的,她的痛苦可想而知,尤其是對繼父的嗔恨,強烈到一提繼父的名字就緊張木然的程度,可是自從進入佛門后,這一切都悄悄發(fā)生了變化,一次她和弟弟談了不少關(guān)于父母的話題,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不同以往了:“車子到了天母美心家的公寓門口,她才恍然覺悟,如今提到繼父時已然沒有恐懼與憎恨的感覺。入佛門真好,她想,果然能夠修心養(yǎng)性,兩三年就有成績可以驗收。”⑥
正因為有著人道主義的思想基礎(chǔ),陳若曦才會對佛教一見傾心,這里主要談?wù)劮鸾膛c人道主義比較接近的濟世與慈悲情懷。慈悲心是大乘菩提心,慈愛眾生并給與快樂,稱為慈;同感其苦,憐憫眾生,并拔除其苦,稱為悲,慈與悲合稱慈悲,是佛教的根本。《法華經(jīng)》云:“以大慈悲力故,度苦惱眾生。”菩薩經(jīng)過累劫修行,斷除一切煩惱,成就一切梵行,本來可以證得清凈涅盤,然而為了憐憫眾生,不住涅槃,不斷生死,乘愿受生六道,廣開甘露法門,轉(zhuǎn)無上法輪。
陳若曦曾言:“我返臺定居一年(1995年),最大的收獲就是認(rèn)識慈濟和慈濟人?!C嚴(yán)法師教導(dǎo)弟子‘做慈濟,這‘做字真是畫龍點睛,說明佛法不是‘坐而言的抽象理論,乃是‘起而行的人間菩薩道?!倍C嚴(yán)法師是這樣解釋“慈濟”的:“慈就是‘與樂;濟就是‘拔苦。我所以會成立慈濟功德會,最主要是因為社會上很多人誤解了佛教,以為佛教是迷信、是拜拜求解脫。其實佛教對人生是一種精神上最大和最徹底的教育,可惜一般人對佛教不了解,而無法深入的理解和接受;因為不能接受,所以不快樂。如果能把佛教的精神,讓社會人士接受,讓佛教生活化,相信大家必能過著快樂、祥和、自在的日子——這就是‘慈,也就是給眾生快樂。而‘濟呢?就是拔苦。眾生有欠缺,我們來彌補,這就是‘濟。眾生所欠缺的不只是物質(zhì),也有精神上的欠缺,因為有欠缺才會痛苦。欠缺物質(zhì)的,給物質(zhì)的濟助;有病的,幫助他就醫(yī);不過有的欠缺精神——心不滿足、心有煩惱。像這些精神惶恐不自在的人,要給他什么呢?給他愛,給他佛法。因此,給予物質(zhì),幫助他的生活;給予愛心、智慧,提升他的精神文化,讓他歡喜的過日子,離開煩惱,這就是‘慈濟二字的意義。”⑦
陳若曦非常認(rèn)同證嚴(yán)法師所開示的“人間佛教”理念,并且身體力行,不僅積極參加慈濟功德會的諸多活動,而且還完成了《慈濟人間味》一書,可謂奠定了后來創(chuàng)作《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的基礎(chǔ)。
《慧心蓮》中首先刻畫了澄清老和尚的慈悲形象。不愛讀經(jīng)的承幽法師每次都“借鑒”承依法師的讀經(jīng)心得,而“老和尚似乎明察秋毫,他給承依的評語是‘優(yōu),給承幽的不過‘可字。他從來不說破,只在讀經(jīng)時提了一句:‘經(jīng)書從來是開卷有益,哪怕抄寫一遍也有功德?!雹噙@其實還不算什么,后來承幽又因發(fā)生神秘的未婚妻“抓交替”事件而立意還俗,沒想到老和尚竟爽快地答應(yīng)了,常駐當(dāng)然議論紛紛,老和尚在一次“布薩”例會中僅以“人各有志”就把承幽還俗的事輕輕打發(fā)了,事后面對弟子承佐的抱怨,老和尚這樣解釋道:“你沒聽過‘鐵打叢林流水僧的說法嗎?他一旦想走,我即使能留住他的身,又怎么留住他的心呢?眾生根器不同,緣起緣滅,一切但求自在?!雹犸@然,老和尚是悲智雙運,境界自然高超。
其次是展示了承依法師的慈悲心。承依法師當(dāng)上住持后,銳意弘揚正信佛教,革除臺灣僧尼同住道場的積習(xí),謹(jǐn)慎收徒,不擴建寺廟,也不向信徒大筆募款,而是發(fā)揮“人間佛教”的理念,把有限的資金致力于救助受虐的婦女,小說中借妹妹杜美心之口向王慧蓮說道:“你媽媽不忘當(dāng)年的痛苦,當(dāng)了主持后,努力救助被推入火坑里的原住民少女,后來又救助遭受婚姻暴力的女人……她是把愛子女的心擴大了去愛這些受苦受難的人……”⑩
妹妹杜美心被金身活佛欺侮差點被性侵之后,承依法師的表現(xiàn)可謂充滿了智慧和慈悲:“上人是最鎮(zhèn)靜的一位,似乎超脫了生離死別,一副天塌下來也無動于衷的篤定相?!眥11}她一方面安撫妹妹和母親,一方面征求常駐們的意見,其中大師父的看法,雖有些軟弱,也恰恰顯示了出家人的慈悲情懷:“那么大的道場,就不信個個都那么容易受騙?!朴猩茍螅瑦河袗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菩薩會有安排的。最重要的是,這種事趕快淡忘掉最好,再要張楊起來,對美心師姐又是一番打擊……”{12}
在跟金身活佛打官司的過程中,當(dāng)事情處于僵局時,承依法師一方面維護受害者妹妹的利益,但也講究分寸,給了犯錯者充分的悔改余地,她這樣勸妹妹道:“阿蓮,你告訴姨媽,事情來了就面對它,處理它,然后放下它。金身活佛是被迫認(rèn)錯,還沒有真正悔悟,所以放不下身段來。你姨媽若能慈悲為懷,先把事情做個了結(jié),懺悔的事留待后日吧。”{13}
小說末尾寫九一二大地震中,受傷的金身活佛在得到了杜美心的救治后,也誠心向杜美心表示感謝和懺悔,這一橋段雖有點生硬,但呼應(yīng)了前文承依法師處理他們之間糾紛的慈悲作法,也進一步凸顯了佛家的慈悲精神。
承依法師是在經(jīng)受了人生的巨大痛苦后而心儀佛門,其女兒慧蓮的出家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情形,但也同樣顯示了正信佛教的魅力。當(dāng)王慧蓮第一次跟姨媽杜美心吐露想出家的念頭時,她這樣解釋自己想出家的原因:“我覺得自己有很多、很深的愛,很想和人分享,越多人越好。我向往一種歡暢、快樂的生活,人人彼此扶持,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像是分享一種生命共同體那樣。我一直不清楚這是什么生活,直到我去了海光寺,看到比丘尼歡歡喜喜在念經(jīng)、灑掃、洗碗……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了?!眥14}
這樣的出家理由似乎有點蒼白而不大靠譜,作為一個對人生與宗教均體驗不深的大學(xué)生,年紀(jì)輕輕就想出家顯然是過于沖動,但這也是當(dāng)代臺灣佛教的真實現(xiàn)狀之一,就是不少高學(xué)歷的年輕人紛紛加入了弘法利生大業(yè),為臺灣佛教輸入了可貴的新鮮血液,而成為當(dāng)代臺灣佛教的一大奇觀,也是未來臺灣佛教發(fā)展的希望所在。雖然偶爾會出現(xiàn)《慧心蓮》中的承幽、《重返桃花源》中的元真那樣的返俗現(xiàn)象,但好多像勤禮、元義、元智那樣的大學(xué)生僧尼已經(jīng)挑起了弘法的大梁,也是當(dāng)代臺灣佛教界不爭的事實。
承依法師母親杜阿春由迷信而至正信的轉(zhuǎn)變過程,則從反面襯托了正信佛教的形象。杜阿春在皈依證嚴(yán)法師之前曾是十多年的一貫道信徒,作品中借她兒子李繼光的口吻這樣描寫道:“不知道媽媽信的是哪國的佛教,也許是道教吧?她吃素又念經(jīng),拜好多的佛,有什么中華圣母和孔子,還提過耶穌呢……記得小時候,她經(jīng)常打聽哪里的神和卦靈驗,集集那棵老樟樹就拜過好幾回呢!她這樣迷信,很容易給人騙去錢?!眥15}
一貫道以儒、釋、道三教為主,時至近代又將耶、回二教納入,因此號稱五教合一,而成為大雜燴式的民間宗教,與正信的佛教已有了天壤之別,但一般信徒又哪里分得清正信與迷信呢?就像杜阿春所理解的那樣:“依我老人家看,宗教名目再多,但不外教人行善積德,信仰一種也就夠了,總不能像逛街購物,也到處‘血拼一番吧?!覍⑿艑⒁?。這幾年佛教發(fā)展非常迅速,但是我不明白,一貫道已經(jīng)包括佛教了,難道還要改回去信仰佛教不成?”{16}
顯然,杜阿春只是看到了宗教教人行善積德的一面,離宗教的真諦還相距甚遠,雖然像一貫道這樣的民間宗教也能起到一定的凈化人心、改良社會的功用,但畢竟不能與究竟、圓滿的正信佛教相比,只要條件許可,還是親近正信的佛教為宜,這就是之所以要大力弘揚正信佛教的根本原因所在。長期于一貫道與佛教之間游移的杜阿春在兩個女兒及外孫女的感染之下,最后也皈依了正法,可謂迷途知返,終于走上了修道的正途。
四、佛門亂象的揭露與理性思考
陳若曦創(chuàng)作《慧心蓮》的直接動機之一,就是為好友方晴的遭遇特別是最后的自盡鳴不平,書中承依法師的妹妹杜美心顯然就是以方晴為原型的,借杜美心的宗教遭遇來揭露當(dāng)今臺灣佛教的種種丑聞與亂象,也是《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主題的重中之重。
當(dāng)代臺灣宗教極度興盛,佛教猶烈,對臺灣社會的正面影響當(dāng)然難以估量,可也正因為其超常規(guī)發(fā)展,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很多問題,臺灣佛門真可謂魚龍混雜,亂象叢生。宗教擔(dān)負(fù)著凈化人心與改善社會的功能,可宗教自身也需要凈化與改善,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宗教弘法也應(yīng)與時俱進,這是陳若曦創(chuàng)作這兩部佛教小說時時考慮的問題,而敢于面對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敢于在文學(xué)作品中揭露宗教問題則更加難能可貴,只有陳若曦這樣的敢于說真話的作家才有可能為之。
《慧心蓮》中通過描寫杜美心與金身活佛的糾葛,主要揭示了藏密的問題。不可否認(rèn)的是,藏傳佛教同樣是正信的佛教,眾多活躍在臺灣的藏密活佛總體上都是在弘揚正法,中規(guī)中矩,功德無量,可也不能排除其中確實存在不少害群之馬,他們表面上神圣莊嚴(yán),私下里卻俗不可耐,坑害信徒,不僅斷人慧命,有時甚至還斷人性命,杜美心遇到的金身活佛就是這樣的典型例子。這位金身活佛總是被弟子信徒們眾星捧月般地簇?fù)碇?,寺廟裝修得富麗堂皇,出門有專車專座,依靠偽造的“分身”照片四處忽悠,吹噓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灌頂弘法,紅包不斷,氣派非凡,杜美心可謂一見傾心,把活佛視若神明,還以為自己歷盡辛苦終于找到了修行的歸宿。杜美心盡管在各道場東跑西跑多年,可畢竟進步不大,又加之崇拜活佛,即使活佛講的話完全違背佛教的正義,她也沒發(fā)覺有什么不妥,反而信以為然,比如活佛曾這樣開導(dǎo)她出家:“世上各行各業(yè),只有出家最容易、也最快速取得成就感。他說只要換上僧服,立即受人禮敬供養(yǎng),等到收個徒弟,自己就一躍而為‘師父、成為‘上人了?!厍蛏系幕实垡惶毂纫惶焐倭耍巧衩魇澜缬肋h不變,照樣稱王稱帝的,住在迷你宮里,燕尾屋頂,龍鳳裝飾。作為寺廟的住持,待遇就和皇帝一樣……”{17}
即使后來發(fā)現(xiàn)活佛葷素不忌,竟然愛吃生猛海鮮,甚至企圖性侵自己,杜美心都還在找自己的過失,而一如既往地“愛”師父,甚至把活佛及一眾弟子的冷落看作是師父對自己的磨練,真是鬼迷心竅了,直到日記被涂改,反誣自己性騷擾師父,并遭到了全宗上下的鄙棄與譴責(zé)時,她才幡然醒悟。羞憤與幻滅使她走上了自殺的道路,后幸被救活,在姐姐承依法師的幫助與開導(dǎo)下,也慢慢破迷開悟,境界始高,這是與其原型方晴悲劇性結(jié)局不同的地方。
如果說《慧心蓮》主要是抨擊藏密,那么《重返桃花源》則是將更猛烈的炮火對準(zhǔn)了漢傳佛教,而更加尖銳敏感。作品通過尼師元真的視角,將日月山豐悅大師的“寡人有疾”面目一步步揭示出來。尼師元滿在元真的眼中是位大美人,生性溫柔靈巧,深得師父(指豐悅大師)賞識,入門才三年就被派到覺林精舍作住持。元滿任住持后行為古怪,不理寺務(wù),常一個人開著小巴士在埔里四處跑,接著就生病靜養(yǎng)了個把月,之后不久,就被日月山送到泰國留學(xué)去了。面對元滿的這些奇怪行徑,再聯(lián)系曾醫(yī)生和元義師兄的講述,元真被自己好不容易拼湊出的事情真相震驚不已:原來元滿是被“寡人有疾”的豐悅大師性侵了,師父始亂終棄,讓她自己去打胎,派她去泰國留學(xué)其實就是為了掩飾丑事,豐悅大師后來又因被方教授拿住了把柄而被迫花1500萬認(rèn)購了一尊假古董觀音菩薩像,最后迫于各方壓力,宣布閉關(guān)5年才平息了事端,其間又夾雜了寺院權(quán)力與利益的種種紛爭。好多知情的弟子或選擇沉默,或借機獻媚,只有元義法師敢于進諫,而被大師逐出山門,知曉真相的元真也漸漸萌生退心:“她想自己太過天真了,社會學(xué)出身的人竟無視客觀現(xiàn)實,宗教教道場乃是社會的縮影,一切競逐、狡詐……在這里無一幸免。正因為道場的集中和封閉特點,人性的弱點更加強化了,持齋念經(jīng)的形式,未必是凈化人性的良方?;厥资嗄甑牡缊錾模喼眽艋靡粓?,到頭來驚詫失望,想想也只能責(zé)怪自己一開始太過個人崇拜,警覺性不高?!眥18}
《重返桃花源》除了揭示臺灣漢傳佛教的瘡疤,同時又順帶批判了藏密“男女雙修”的病癥。蓮化寺的蓮華上師以治病為名,勾引阿嬌男女雙修,后來阿嬌覺得病沒有好轉(zhuǎn),有意打退堂鼓,上師則干脆擺明了要阿嬌以身體“供養(yǎng)”他,否則不得好報,并振振有詞地開導(dǎo)她:“佛教徒供養(yǎng)‘佛、法、僧是積功德,《法華經(jīng)》上說‘與其供養(yǎng)三千大千世界財寶,不如燃燒手上一指,以供養(yǎng)于佛,可見‘身體供養(yǎng)合乎佛法,功德勝過金銀珠寶。”{19}與《慧心蓮》金身活佛與杜美心的糾紛解決相似,最后蓮華上師也是拿了一筆錢,與阿嬌庭外和解了。
這兩部佛教小說描寫了幾起佛教徒被性侵事件,最終的解決方式固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大膽地揭露了佛教界存在的致命傷,一方面警示了世人,一方面也是對臺灣當(dāng)代佛教的當(dāng)頭棒喝,而意義重大。
特立獨行的陳若曦確實是當(dāng)代華語文壇的異數(shù),光彩奪目。她在兩部佛教小說《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中延續(xù)了以往《尹縣長》那樣的關(guān)注現(xiàn)實、大膽直呈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在表現(xiàn)正信佛教與揭露佛門丑聞的同時,處處留下了自己對宗教、社會、人性包括女性主義、環(huán)保等問題的深切關(guān)注與理性思考,字里行間時時閃現(xiàn)真知灼見。
陳若曦首先思考的焦點是佛教改革及宗教融合問題。陳若曦主要是從新女性主義的視角來觸及佛教改革問題,大力提倡佛教的本土化與現(xiàn)代化?!痘坌纳彙分谐幸婪◣熢谧隽俗〕种缶烷_始了大刀闊斧的一系列佛教革新,比如海光寺不再趕赴信徒家里做經(jīng)懺佛事,而是改在道場集中做法會,以騰出時間和精力做其它更有意義的事情;由于唯一的男眾承佐法師還俗長住大陸,承依便干脆把海光寺改為女眾道場,此舉意在革除臺灣僧尼共住道場的積習(xí),并果斷廢除了佛門燒戒這一自元代以來的陳規(guī);謹(jǐn)慎收徒,重質(zhì)不重量,不擴建道場,不向信徒大量募款,而把有限的資金用于救助弱勢婦女;鼓勵尼眾外出進修,自己到大學(xué)去教授佛教文學(xué)……承依法師如此種種逆潮流之舉動,當(dāng)然也招來了很多人的不解與非議,但事實證明,當(dāng)代佛教如果一味墨守成規(guī),不積極改革創(chuàng)新,也是很難跟上時代發(fā)展的步伐的。像承依法師這樣銳意改革的僧尼是當(dāng)今佛門不可多得的弘法人才,是他們推動了佛教的現(xiàn)代化進程,臺灣佛教的興盛跟弘法人才輩出也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重返桃花源》的元智也是一位富有主見和開拓精神的尼師,出家后深受豐悅大師的賞識,要升她為貼身秘書,她以靜修和鍛煉為由婉拒,并請調(diào)埔里的覺林精舍,一呆就是八年,主要是因為修道弘法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讓她一度灰心,甚至還萌生過還俗的念頭,幸而最終她還是堅持下來了。元智深切體會到佛教弘法現(xiàn)代化的瓶頸所在,希望革除“八敬法”、僧尼道場混住等種種陳規(guī)陋習(xí),盡管面臨重重阻礙,她還是充滿信心,所以她渴望能留學(xué)日本,系統(tǒng)學(xué)習(xí)宗教傳承制度,以期更好地解決臺灣佛教本土化與現(xiàn)代化的問題。元智一方面強調(diào)革新,而在一些關(guān)鍵問題上又似乎非常保守,比如她對一些佛門丑行的態(tài)度就很傳統(tǒng):“一個人的修行有缺失,只能由他個人負(fù)責(zé),不會也不應(yīng)該損傷到整個宗教。佛教經(jīng)歷了兩千五百多年,自有它療傷止痛的方法……每個人加強修行嘛!”{20}
《慧心蓮》、《重返桃花源》這兩部佛教小說中討論了不少有關(guān)佛教現(xiàn)代化的敏感話題,除了上述之外,還有比如修行與濟世、師兄與師姐稱呼、不倒單、苦行僧、佛門來去自由等等,都事關(guān)現(xiàn)代弘法大業(yè),如何取舍定奪,當(dāng)然要慎重行事,力求做到正信佛教內(nèi)涵與現(xiàn)代弘法形式的完美結(jié)合。
陳若曦其次思考的是宗教平等與包容問題,《重返桃花源》中對此強調(diào)得尤為顯著。作品中不僅敘寫了南投豐富多彩的民間宗教活動,還借人物之口,直接表明作者自己的見解,比如元真就這樣說過:“我們佛教一向有包容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連道教都不刻意排斥佛教了。你看,東壇就布置了四大金剛和佛教法會,天天有和尚念經(jīng)呢!這是尊重和包容的表示。宗教包容和融合是世界潮流,我們要有這種胸襟才好。”{21}信基督教的曾醫(yī)生則講得更為徹底:“我相信,宗教的極致都是一樣的,你們叫佛陀,我們叫基督,都是一樣的人,神只有一位?!眥22}又說:“我老了才發(fā)現(xiàn),宗教其實都一樣,真的是‘萬教同宗。佛教、婆羅門教和印度教都是同一源流,天主教和基督教的神耶和華,和回教的阿拉亦屬同宗?!眥23}臺灣宗派林立,民間信仰又相當(dāng)混雜,宗教間的平等與和諧,確實非常重要。在陳若曦看來,不管哪種宗教,只要它能凈化人心,改善社會風(fēng)氣,實踐弘法利生的宗旨,就都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不可或缺的精神文化動力。
陳若曦還比較關(guān)注的一個議題,就是如何處理好人性與修行的關(guān)系。她在后來回顧《重返桃花源》創(chuàng)作時這樣總結(jié)道:“小說要傳達的是我對宗教的看法,即萬教同源,真神唯一,融合宗教都須融入時代潮流,也不宜過分壓抑人性。我以為傳教士禁絕婚姻相當(dāng)違反人性,日本的神道教就允許和尚結(jié)婚,應(yīng)是一大進步?!眥24}這里所談的人性主要就是指人的性欲問題。從佛教的角度來說,修行最大的障礙,其實就是人的性欲,故《楞嚴(yán)經(jīng)》云:“淫心不斷,塵不可出?!本拖瘛吨胤堤一ㄔ础分械呢S悅大師,盡管講經(jīng)說法頭頭是道,一副高僧大德的派頭,可他沒能解決掉“寡人有疾”的問題,實在是可憐又可悲,根本算不上一個修行人,標(biāo)準(zhǔn)的假和尚。當(dāng)然,禪宗又認(rèn)為,煩惱及菩提,就是說人性及佛性,二者其實就是一。修道人常說,人心死,道心生,對于一個真正的修行者來說,其實并不存在壓抑人性的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看破放下,而能清心寡欲,隨緣自在了,但是對于修行火候還不到家的人來說,靈魂的“天人之戰(zhàn)”那是家常便飯,壓抑人性就不可避免了。顯然,對于宗教修行來說,壓抑人性問題,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不能一概而論。
《重返桃花源》中對豐悅大師的“寡人有疾”問題,就是從人性即世俗的視角去闡釋的,而不是根據(jù)佛教的標(biāo)準(zhǔn)。作品中借弟子們對此事的態(tài)度,來表明作者的觀點,比如元義法師這樣平靜地解釋豐悅大師的“人性”事件:“大師表現(xiàn)的是人性而已,我相信要經(jīng)過人性才能更上層樓修習(xí)佛性。佛陀經(jīng)過娶妻生子,然后才出家求道。正因為他經(jīng)歷過完整的人生旅途,了悟和解脫才會那么踏實?!眥25}
后來當(dāng)元真尼師再次就豐悅大師的“人性”問題請教元智尼師時,想不到元智的回答與元義法師同出一轍,其實是作者再次強調(diào)其“宗教修行不宜過分壓抑人性”的觀點。另外,作品最后安排元真尼師返俗這一結(jié)局,篇終點明“重返桃花源”這一題旨,意在進一步強化隨順人性的主旨,雖不免有點突兀,而讓讀者驚詫,但如果聯(lián)想到《慧心蓮》中承幽、承佐兩位法師的相繼返俗,再看到作者在其散文《出家是有緣》中的一段表述:“出家可以是快樂的事,一種生活選擇,可以來去自由才對。臺灣佛教界若能落實這一點,信徒只會有增無減,不但佛教中興有望,歷史上也將大書特書”{26},也就釋然了。元真最后“重返桃花源”,也就是由佛門重返世俗,因為元真修道無望,與其在佛門受煎熬,還不如回歸紅塵自在,這也是作者反復(fù)提倡的佛門來去自由理念的體現(xiàn)。
當(dāng)然,《重返桃花源》中的“桃花源”又不能等同于世俗社會,它其實是作者理想化了的世外桃源,作品中借曾醫(yī)生之口來描述“桃花源”:“我相信天堂存在我們的心中,不假外求。這就像我不會到外國移民一樣,相信桃花源就在我們腳底下,只要努力打拼,今生今世會越來越好、越美……”{27}又通過元義法師之口進一步界定“桃花源”:“桃花源靠自己打造,有心耕耘,則處處可以變?yōu)橄删?。”{28}“桃花源”既是南投縣埔里那樣的現(xiàn)實世界,更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真善美的人性境界,帶有一點宗教意味,但畢竟還是烏托邦性質(zhì)的人間天堂,跟正信的宗教不是一回事?!吨胤堤一ㄔ础芳仁亲髡邔硐肴诵耘c社會的理性思考與藝術(shù)表達,又洋溢者濃郁的宗教氣息,譜寫了現(xiàn)代版《桃花源記》的優(yōu)美篇章。
結(jié)語:“打造桃花源”與“堅持·無悔”
陳若曦從人道主義出發(fā),年輕時代信仰過基督教,后來接觸親近佛教,從她這兩部佛教小說來看,最起碼她對宗教特別是佛教是相當(dāng)了解且有好感的,對宗教的社會作用是高度認(rèn)可的,因為宗教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其人道主義理想的真正實現(xiàn)。她在創(chuàng)作《慧心蓮》及《重返桃花源》之前,面對臺灣社會宗教興盛與烏煙瘴氣并存的局面,就曾說過:“我竟覺得宗教氣氛不夠,最好多些宗教家庭。許多作奸犯科的人,并不缺聰明才智,也未必是貧窮使然,但就是‘屢教不改。能救他們的恐怕只有宗教了……”{29}對宗教的推崇與期待溢于言表。
可以說,陳若曦的一生都是在不停地尋找桃花源,她說:“尋尋覓覓了一個甲子,繞了大半個地球,終于‘九九歸一,回到了原始地點。此時方悟世上沒有現(xiàn)成的桃花源,自己的桃花源只有靠自己打造,而它的原型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眥30}年近花甲的陳若曦一回到臺灣,就積極參加環(huán)保、女權(quán)、慈善、寫作等“打造桃花源”的各項公益活動中去,樂此不疲,成績斐然,其中親近宗教與弘法利生成為她晚年最亮麗的一道人生風(fēng)景線。
佛教小說《慧心蓮》與《重返桃花源》的出版,是陳若曦人道主義創(chuàng)作情懷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高度體現(xiàn)了她那顆滾燙的赤子之心。2008年,陳若曦出版了首部自傳《堅持·無悔——陳若曦七十自述》,一如既往的平和質(zhì)樸,坦誠直率,而又目光犀利,仗義執(zhí)言,她始終“堅持”的就是自己對人道主義理想的不懈追求,而“無悔”今生。
① 張明高、范橋編:《周作人散文》,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140頁。
②⑥⑧⑨⑩{11}{12}{13}{14}{15}{16}{17} 陳若曦:《陳若曦作品選集:慧心蓮》,臺北:新地文化藝術(shù)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7-10頁;第72頁;第43頁;第58頁;第182頁;第249頁;第252頁;第278頁;第191頁;第39-40頁;第94-95頁;第212-213頁。
③ 陳若曦:《〈慧心蓮〉序》,臺北:九歌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
④{24} 陳若曦:《堅持·無悔——陳若曦七十自述》,臺北:九歌出版社2011年版,第323-324頁;第326頁。
⑤ 圣嚴(yán)法師:《正信的佛教》,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⑦ 陳若曦:《〈慈濟人間味〉自序》,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3頁。
{18}{19}{20}{21}{22}{23}{25}{27}{28} 陳若曦:《重返桃花源》,臺灣南投市:南投縣政府文化局2001年版,第256-257頁;第206頁;第253-254頁;第266頁;第179頁;第221頁;第249頁;第220頁;第245頁。
{26}{29}{30} 陳若曦:《打造桃花源》,臺北:臺明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38頁;第39頁;第2頁。
(責(zé)任編輯:黃潔玲)
Abstract: Contemporary Taiwan thrives in religions, of which Buddhism is particularly prosperous, and, of the most powerful Buddhist works, there are two Buddhist novels by Chen Ruoxi, A Lotus-flower of Wise Heart and A Return to the Source of Peach Flowers, that can be called the model of literature organically combined with Buddhism, their major themes being an expression of orthodox Buddhism and an expose of ugly conduct in it. In accordance with the authors consistent humanitarian concerns in creative writing, her narrative per se is also appropriately mixed with her thoughts on religion from the new feminist view. All her life, Chen Ruoxi has been looking for, and trying to create, a‘source of peach flowersof an ideal society and humanity in her eyes. After her return to Taiwan, she took an active part in a variety of public-interest activities, of which closeness to religion and a promotion of Buddhism are the most beautiful scenery in her late years.
Keywords: Chen Ruoxi, Buddhist fiction, humanism, A Lotus-flower of Wise Heart, A Return to the Source of Peach Flowers, orthodox Buddh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