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鼓敲響的日子

馬瑞翎

每個人都得有那么一兩件非?？粗氐膶氊?，自己看得就跟命根子似的，借別人玩一下都不行。每個民族也都是這樣，有著自己最貴重的圣物。

佤族的圣物是木鼓。盡管那只是用紅毛樹干掏空以后做出來的，可在他們看來可金貴了，平時供奉在一座沒有墻壁的茅草房里，一般人別說是去敲了，就是走進去摸一下也不行。一句話：除開重大節(jié)日，或者遇上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比如打仗什么的，任何人都不能去敲。

巖布勒很想去敲一下木鼓。這個愿望其實很早就在心里發(fā)芽了。今天他正好從木鼓房旁邊路過。 哎呀，他的手癢得真是太難受了。

他不眨眼地望著那對黑色的木鼓，心里想：

“進去敲一下，我也不是不敢。只是，偷偷地敲一下，又有什么意思呢？誰要是獵到一只豹子，大伙就會夸他是英雄，全寨子的人就會到這兒來，大家敲木鼓慶賀——這才算真的敲木鼓！”

“那我就去打一只豹子吧?！睅r布勒接著想，眼睛放出光來，“對呀！我怎么沒有想到這個呢？如果我做了這件事，全寨子，還有鄰寨子的人都不敢再小瞧我！”

于是他真的決定去打一只豹子。心里一個勁地想著，這次一定要干成“大事”，要讓大伙敲木鼓慶賀，到時候要讓大伙說：“哎呀！這個小子真了不起?。　?/p>

第二天一早，巖布勒騙爸爸媽媽說他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練習打獵。而后他背著弩弓、砍刀和干糧上路了。他一會兒走在樹蔭里面，一會兒又走在陽光底下。為了不讓人知道自己是去打豹子，不等別人問，他就搶著說：

“我是去學打獵，不是去打豹子！”

“好啊，那你可不要去北面。那兒真的有豹子?！甭飞嫌龅降娜诉@樣說。

好！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了。

巖布勒到達了北面，一個長著古杉樹的地方。

這個地方真是寂靜！古杉樹巨大的根部露在地面，裹滿綠色的苔蘚。這兒到處散落著毛茸茸的綠石頭。瞧，那兒有一團鮮艷奪目的黃色，像是誰把一團黃布堆在那兒似的——那會是什么呢？

“是豹子！”巖布勒命令自己，“快趴下！”

嚯！豹子！它可是神圣的動物。一談起它就會使人敬仰，現(xiàn)在真見到它了！巖布勒可緊張了，他把肚子緊貼地面，手指頭摳進泥土里，用下巴支著腦袋，透過草的縫隙望著。過了很久很久，豹子并沒有像故事里講的那樣“躍起、弓著腰退幾步，而后往前一縱，像一陣狂風一樣撲過來”。

“可能豹子睡著了。”巖布勒想。

而后他支起弩弓，扣動扳機。白色的箭桿準確地射向那團黃色。

啊呀！豹子就要痛醒、撲過來了！巖布勒渾身冒汗，肚子發(fā)癢，手腳軟酥酥的。

可是豹子一動也不動。

“怪事！我該去看看！”

原來這是一只死豹。它的紫色舌頭從呲開的嘴里斜伸出來，眼睛和耳朵里爬滿了小蟲。巖布勒費了好大勁，也沒法把它翻轉(zhuǎn)過來。因為一支毒簽子戳進了它的肚子，把它牢牢地釘在地上了。

怎么辦？巖布勒蹲下來，看著鮮艷的、被風拂動的豹皮。

“它的毛多么漂亮??！應該把皮剝下來，帶回寨子里去！”巖布勒想。

“那么，全寨子的人都會來看稀奇?！彼窒?。

“如果告訴大家，豹子是我自己用毒簽子獵到的，會怎么樣呢？那么，老魔巴（巫師）和大窩郎（大頭人）就會指揮大家敲木鼓，整個寨子都說我了不起。所有人都是那么高興……”

——而巖布勒卻撒了謊。藏在胸口里的一些小人——它們代表人說過的謊話，就會不停地跳出來搗亂，讓人不得安寧。此外巖布勒還得隨時提防自己那張小嘴巴，不小心將真相說出去。

“唉，我還是別說假話吧！”

這樣一來，巖布勒馬上高興起來。因為他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小心地把母豹身下的泥土刨空，把毒簽子取出來。而后他足足花了兩個時辰，來剝這張艷麗的豹皮，把豹皮架在灌木上吹干。

這時候，巖布勒聽見叫聲。在一個樹洞口，有一只胖乎乎的小豹。淡黃色的背上有褐色花紋。巖布勒朝它跑去。小豹搖頭擺腦地迎上來，用鋒利的小爪子撓巖布勒的膝蓋，好像它很早就認識巖布勒似的。

這樣，巖布勒這次不僅把一張真正的豹皮帶回了寨子，還帶回了一只真正的小豹。

一點不錯：全寨子的人都來看這張豹皮。連老魔巴（巫師）和大窩郎（大頭人）都來了。他們把豹皮掛在寨子口的大木樁子上，好讓鄰寨子的人也看看。這些年來國家不許打獵，人們都忘了祖宗傳下來的狩獵本領了，頂多只在附近林子里弄只山雞、竹鼠什么的過過癮?，F(xiàn)在，傳說中的豹皮就在眼前，這喚醒了大家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東西。所有人都在談關于祖先狩獵的故事。人人都夸贊這張豹皮是所見過的毛皮中最好的。

當然，老魔巴和大窩郎并沒有指揮大家敲木鼓慶賀。因為這只豹子是自己撞上毒簽子而死的。巖布勒算不上英雄。

看夠了豹皮以后，人們都到巖布勒家里來看小豹。現(xiàn)在這只小豹成了巖布勒的寶貝。而它自己也明白人類很喜歡它，它就算在一座茅屋里安下家來了。

早晨，誰要是順著梯子走到樓上去的話，準會看見巖布勒和小豹在曬臺上玩。小豹用爪子摟住巖布勒的腿，掰過來，掰過去，而巖布勒就假裝被它摔倒的樣子，倒在地上，同它一起打滾，揪它的尾巴，折騰個沒完。直到媽媽在屋里喊：

“巖布勒，吃飯了！”

巖布勒認為應該讓小豹享受人的待遇。于是他自己吃一口芭蕉花炒螞蟻蛋，也往小豹的嘴巴里扒拉一大口，并且給小豹灌了一大口茶。

“巖布勒，最好不要讓它吃你碗里的東西。豹子要是學會吃人飯可不好。要知道，它長大以后，每頓飯起碼得吃三只兔子才會飽?！卑职终f。

“巖布勒，等你吃完飯以后，別老和豹子攪在一起了。請你剪一剪你的手指甲！”媽媽這樣說。

剪指甲的事，巖布勒倒樂意干。他不但剪掉了自己的，還順帶著把小豹的指甲也剪了。

“這可錯了！巖布勒！豹子長大以后，得靠它的爪子撕開羊肚子。你要知道，豹子同老虎不一樣，老虎是先吃羊腿，豹子卻得用爪子開膛破肚，先吃羊心羊肺?！卑职终f。

這天早晨，巖布勒站在廊道上，憋足勁往樓下撒尿。小豹嘴里叼著一只死老鼠，像貓一樣貼著墻根走。一只狗趴在那兒，蜷著身子正想睡覺，小豹蹭了它一下。狗有點兒冒火，再說狗很看不起眼前這位逮耗子的，就抬起腦袋咬了小豹一口。小豹怪叫一聲，后爪抬得老高，用另外的三條腿跑開了。

巖布勒生氣地跑下樓，在狗的嘴筒子上扇了一巴掌。

更令巖布勒生氣的是，小豹再遇到這只狗的時候，竟然趴下來，伸開兩條前腿，肚子貼在地面，做出投降的樣子。它可是一只豹子??！怎么可以向狗投降？

不過，一會兒以后，巖布勒就原諒了小豹?！八€小呢！”巖布勒想，“它還算是個吃奶的小孩兒。要是它爸爸在，隨便咬住狗脖子，一擰，咔擦！狗脖子就得斷！”

就在這天中午，大魔巴（巫師）、大窩郎（頭人）和鄉(xiāng)長一起來到巖布勒家里。爸爸有一個怪毛病，平時只要看見他們中的任何一位，說話就會有點結(jié)巴，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F(xiàn)在竟然同時見到他們?nèi)?，爸爸簡直不曉得怎么辦好了，只好不停地搓著手。媽媽也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貴客，請坐，請坐！”爸爸終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一句。

三位大人物都坐下來了。鄉(xiāng)長當然得坐在火塘邊正對著門的那個尊貴的位置，因為他的官最大。他高興地將巖布勒表揚了一番。要知道，他說話同別人不一樣。因為他代表的是“國家”。

“這個小朋友救了一只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真是立了大功！”鄉(xiāng)長說。

大窩郎（頭人）還說，連縣長、州長都知道巖布勒的事跡了。這下子，爸爸給嚇得連搓手都停住了。

“我們還要給這位小同志發(fā)一筆獎金！”鄉(xiāng)長說。

他們又花了半個時辰來讓巖布勒小同志明白一個道理：豹子是“國家”的?，F(xiàn)在“國家”要來將它帶走，要送它去一個什么地方檢查身體，往它的脖頸上套一個項圈。接下來要送它去哪里，得聽“國家”的。你看，當大人要把一個小孩子的寶貝拿走的時候，他們的大道理可多呢！

巖布勒蹲在墻角，把小豹緊緊地夾在腋下，兩手捏住小豹的兩個前爪。看樣子，誰要是把他的寶貝搶走，他就會大哭一場。

“連領導都這樣重視，那咱們寨子里也得表示表示?！贝蟾C郎（頭人）說，“這樣吧，咱們鏢一頭牛，敲木鼓慶賀！”

老魔巴（巫師）馬上點頭。別的人也都在點頭。這句話像“我們還要給小同志發(fā)一筆獎金”一樣讓人振奮，足以把巖布勒的爸爸媽媽給鎮(zhèn)住。

這時候，大窩郎走到巖布勒身邊，把小豹抱走了。它還不懂得同巖布勒分別的意義。因此它一點也不難過，甚至還高興地叫了兩聲。

三位大人物離開巖布勒的家。他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得沿著樹林子里的小路到達山腳下。那兒停著一輛車。巖布勒慢慢地跟在這些人身后，看見小豹的尾巴從大窩郎的胳膊底下伸出來，在晃動著，劃著圈兒。巖布勒忍不住哭起來。爸爸扶著他的肩膀?qū)λf：

“巖布勒，豹子遲早還是得回它自己的地盤去。它以后得結(jié)婚，而后又生下許多小豹子。你想想：如果它一直不回去，它的親戚會問的。就像前些天寨子里的人一見到我就問：‘巖布勒去哪里了？他為什么還不回來？不會有什么事吧？”

的確，豹子在巖布勒家做寶貝，日子挺好過的。不過這樣下去真不行。它得把自己藏在深山老林里，它得學會豹子該學的那些本領。

是的，它只有在危機四伏的地方，才能長成一只真正的豹子。森林里危險可多了。除了毒簽子、鐵夾子，它還會遇到別的更厲害的東西，比如野豬啦、老虎啦，還有大蟒蛇?？傊脤W會很多。最起碼它得學會趴在大樹上，如果有哪只小動物從樹下經(jīng)過，它就從上方撲下來，像一道漂亮的閃電，將獵物撲倒……

這么一想，巖布勒就沒有再哭。他回到家里，獨自蹲在曬臺上，兩手握住自己的兩個小赤腳，低著頭。他從曬臺上的干牛糞上看出了小豹留下的抓痕。

這時候，寨子里有很多人在嚷嚷著，忙碌著。一些婦女把水酒一罐一罐地往木鼓房那兒搬。一些男大人在寨門口的大木樁子上拴一頭牛。

一點不錯，寨子里將要敲木鼓，為了慶賀巖布勒“為國家立了大功”而敲木鼓。到時候巖布勒本人當然也要去敲一下。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因為大鬼“木依吉”一聽見木鼓響，就會像閃電一樣從天上射下來，來瞧瞧人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