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談《蘭亭集序》的情感突變

萬志祎++鄭曉峰

摘要：《蘭亭集序》是東晉王羲之的寫景抒情的名作。作品由描寫景物的樂事突然轉(zhuǎn)而抒發(fā)對生死的感嘆，這種由樂轉(zhuǎn)悲的情感突變是否屬于前后脫節(jié)，這種思想情感的突變又反映了當(dāng)時時代背景下文人怎樣的思想，是值得研究的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蘭亭集序；情感突變；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335文獻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7）08010003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一直是爭議比較大的作品，其真?zhèn)沃疇幰部芍^是“天下第一公案”。20世紀(jì)60—70年代，郭沫若和高二適等人圍繞《蘭亭集序》的真?zhèn)螁栴}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爭論的焦點一是其書法作品的真?zhèn)?，二是其文本本身的真?zhèn)?，對于文本本身真?zhèn)螤幷摰年P(guān)鍵就在于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由樂轉(zhuǎn)悲這種思想情感的突變是否合理。

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王羲之與孫綽、謝安等41人，在會稽山陰的蘭亭雅會。他們一起飲酒流觴，感興賦詩，暢敘幽情。事后將所作詩歌集結(jié)成冊，由王羲之寫成此序。文章可分前后兩個部分。前一部分主要是敘事、寫景，作者以愉快的筆調(diào)記敘了蘭亭集會的盛況。文章最開始交代了集會的時間、地點，然后點染出蘭亭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按说赜谐缟骄X，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比陆希遣蓍L鶯飛的季節(jié)，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遠有崇山峻嶺，近有茂林修竹，腳下是清澈湍急的小溪水。這樣一個仰可觀宇宙之無窮，俯可以察萬類之繁盛的地方，正是與賢人雅士暢敘幽情，進（盡）興盡歡的絕佳處所。處處描寫都富有詩情畫意，此時作者的心情也是寧靜、閑適的。

然而后一部分，作者筆鋒一轉(zhuǎn)，由敘事變?yōu)槭闱椤⒆h論，由寫欣賞良辰美景、流觴暢飲，轉(zhuǎn)而引發(fā)出對樂與憂，生與死的感慨。情感由樂轉(zhuǎn)悲，情緒由平靜轉(zhuǎn)為激蕩。他說：人的一生很快就會過去，有的喜歡聚集在室內(nèi)，暢談心中的理想和抱負，有的寄情于喜好之物，不受拘束，放縱的生活，雖然選擇的生活方式不同，但是遇到高興的事情就會得到滿足，快樂是有限的，滿足之后轉(zhuǎn)眼成為歷史，不知衰老即將到來，壽命的長短聽?wèi){造化，人到生命的盡頭都是要死的。由此認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進而探求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難免流露出感傷的情緒，歷史在發(fā)展，由盛轉(zhuǎn)衰，由生到死都是必然，正因人生無常，時不我待，才要著此文章，以示后來者。

作者前后情感轉(zhuǎn)變之突然，也正是郭沫若先生懷疑其真?zhèn)蔚木€索之一。郭沫若在《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穂1]中提出的第一個重要問題：相傳的《蘭亭集序》后半部分文字，興感無端，不符合王羲之的性格和思想感情，而且懷疑“夫人之相與”一段是其他人后加的。他認為這一段文字是明顯的反對莊子，既不符合王羲之晚年的思想，也不符合當(dāng)時“晉人喜述老莊”的時代背景，而且文章的前一段是心情開朗，這一段是悲痛，情調(diào)不合。由此，便斷定現(xiàn)存的《蘭亭集序》為偽作。

到底是不是偽作前人已有論辯。提到時代背景，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中，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2]。魯迅先生曾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guān)系》中提到魏晉人的服藥之風(fēng)與飲酒之風(fēng)。王羲之所處的東晉時期是社會劇烈動蕩的年代，統(tǒng)治者在思想上實行專制統(tǒng)治，在整個社會強大的壓力壓迫之下，文人們不滿于現(xiàn)實卻又無法改變現(xiàn)實，文人動輒被殺戮，為明哲保身，許多文人雅士開始崇尚參玄悟道，收起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轉(zhuǎn)而寄情于山水之間。他們崇尚自然無為，追求個性解放，形成了人格上的“任誕之風(fēng)”，他們或棄官不仕，游心于山水間，或終日嗜酒服藥，逃離現(xiàn)世，追求精神的解脫。他們崇尚老莊，政治上講求無為而治；社會生活中大談生死、有無、言意之辨，不務(wù)實際，思想虛無，虛談浮文；生活方式上服食丹藥，縱情飲酒，寄情山水，笑傲江湖。他們認為死即生，生即死，即“一死生”；“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即“齊彭殤”。老莊的順應(yīng)自然、無為而生的處事態(tài)度，成了文人們抵御動蕩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的精神武器。

正因為如此，郭沫若認為在當(dāng)時社會生存的王羲之也應(yīng)是尊崇老莊的，不會公然反對提出其“一死生為妄作，齊彭觴為虛誕”。鐘來茵對此提出：“王羲之是一位道士，而不僅僅是東晉的談玄文士。王羲之出自瑯邪大族，世秦五斗米道的變種——天師道。《晉書》本傳中，王凝之請‘鬼兵，王獻之臨終‘上章首過，悔恨與郗氏離婚，這些都是王氏一門信奉道教的鐵證。道教徒與道家的重要區(qū)別就在于道教徒以長生不死為目標(biāo)，漢末魏晉的主要道經(jīng)如《太平經(jīng)》《真誥》等，都以此為目標(biāo)。道教徒是重生派，他們追求長生，否定早夭。而道家莊子，在《齊物論》里主張抹殺萬物的區(qū)別，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但莊子的思想不被道教徒所接受，他們認為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與死決不可等同齊一?！盵3]所以王羲之提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也是自然的事。

王羲之出生于兩晉的門閥世家，13歲以周顗贈其牛心炙而聞名遐邇。長大后為人耿直，又有“東床快婿”的美談，其書法造詣精湛“入木三分”，更達到了“洛陽紙貴”的效果。七歲的時候父親率兵北伐，兵敗失蹤，一生的遺憾便是不蒙父訓(xùn)。羲之初為秘書郎，后為參軍，累遷至長史。后來多次被推薦為要職均推辭不就，自稱“吾素?zé)o廊廟之志”。后在朋友的勸說下勉強為官，應(yīng)征之后力阻殷浩北伐不成，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有經(jīng)國救世的才能，也渴望得到施展，但在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中，王朝貴族不思進取，社會動蕩不安，空有一腔的報國熱血，渴望有所作為而不能，由于早年一味的拒絕，已失去仕途發(fā)展最好的機遇，王家大勢已去。社會的混亂動蕩，王羲之明顯感覺到官員的傾軋和朝廷的腐敗，他與王述齊名，心高氣傲的他，位列王述之下，在他的管轄范圍內(nèi)做官，深以為恥，最后在父母墓前發(fā)誓，不再為官。晚年的王羲之回想自己的一生，內(nèi)心有無法言明的悲哀和無奈，不由得在《蘭亭集序》中發(fā)出“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感慨。“修短隨化，終期于盡?！边@種痛也只有王羲之自己才能感覺到。

王羲之善書法，年輕時更有遺墨換鵝和為媼題扇的佳話，可以說他對書法的癡狂源于自己的喜愛，但也不能否定是在當(dāng)時動蕩飄搖的社會中，迎合社會風(fēng)雅的粉飾物，書法藝術(shù)上的得與政治仕途的失，可謂是得不償失。老年的王羲之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當(dāng)他“所之既倦，情隨事遷”之時，感慨系之矣?！盎蛉≈T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既不能入世治世，也不甘出世遺世，一部分人就做了人生性格的演員，用率性而為的作秀在表明自己的特立獨行，因而表面上的佯狂放誕是一種姿態(tài)，既保持了人格獨立、不與權(quán)貴同流合污的節(jié)操，同時也遠離其不能認同的政治，得以避禍全身。魏晉名士表面看起來很瀟灑，但是在他們放浪形骸的背后，隱藏著深重的壓抑和苦悶?！盵4]五十歲的王羲之在面對蘭亭如此優(yōu)美的景色后，回想自己的人生，不免對生死感慨，人生在世，不過俯仰之間，轉(zhuǎn)瞬即逝，他雖“以骨鯁稱”，也應(yīng)是曠達其外，憂憤其中；瀟灑其外，悲傷其中吧。

了解了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和王羲之其人生經(jīng)歷，再來看《蘭亭集序》中的樂與悲，便不足為奇了，放眼當(dāng)下良辰美景，回想往生心酸苦楚，感嘆時不我待，生死終有盡，也是合情合理的了。聚會有聚就有散，人們的聚散，想到生命的短暫，感慨時光短暫，快樂亦是暫時的滿足過后便成了歷史，想到生命無常，感嘆生死，發(fā)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的感慨。表面上是看起來雖然是頹廢、悲觀和消極的感嘆，但實際上暗藏的應(yīng)該是對生命、對人生的追求和留戀，亦是獨立人格的覺醒。李澤厚先生曾說過：“漢末魏晉時期的文人士子，在精神風(fēng)貌上有一個鮮明的特征，就是他們強烈的生命意識的覺醒，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鮮明地表現(xiàn)在他們對人世無常，生命短暫的悲慨上，這種生命意識覺醒程度之強烈，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論是直接地面對生老病死、人事變遷，還是宴會聚會、覽物觀景時，都會觸目傷懷，興發(fā)感動、悲喜交集。”[5]

那么在面對高中語文教學(xué)中，如何滲透這種生死觀呢？高中生一般十七八歲的年華，花樣豆蔻，人生一切處于朝氣蓬勃的階段，還未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人生百態(tài)，體會不到人世滄桑后對生死的感嘆，在教學(xué)中應(yīng)該怎么做呢？

1走進文本，感知王羲之對生命的思考

任何的感知都要以文本為中心，離開文本的具體文字而討論問題，不利于學(xué)生語文素養(yǎng)的提高。首先找出王羲之有關(guān)對人生和生命話題思考的語句，“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找到了關(guān)鍵句之后，要想明白其中的真諦，就要補充王羲之的生平經(jīng)歷，以及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前提知識鋪墊好，才能理解人生的不同狀態(tài)的追求，以及“一生死，齊彭觴”為何意，更加有利于對文本的深入探討和研究。

2引入《蘭亭論辯》的相關(guān)問題，建立對文本的思考意識

《蘭亭集序》歷來備受爭議，學(xué)《蘭亭集序》不能僅僅滿足于對文本的解讀，還要建立起學(xué)生的思辨意識。

郭沫若先生從1965年到1972年先后發(fā)表了四篇文章（《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965，《〈駁議〉的商討》1965，《〈蘭亭序〉與老莊思想》1965，《新疆新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1972），掀起了一場蘭亭論辨。郭先生所論主題之一就是證明《蘭亭集序》自“夫人之相與”以下167字是后人“妄增”。證據(jù)鏈之一是《世說新語·企羨》南朝梁劉孝標(biāo)注引《蘭亭集序》不同。《企羨》文句為：“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眲⑿?biāo)注文如下： 王羲之《臨河敘》曰：“永和九年，歲在癸丑，莫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是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游目騁懷，信可樂也。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矣。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郭沫若認為南朝梁的劉孝標(biāo)征引的《臨河敘》，也就是《蘭亭集序》的原本。證據(jù)鏈之二是這種痛與悲的感情“不適合王羲之的性格”，更不適合作者所處的東晉社會的時代背景。這篇文章“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死生亦大矣”與老莊思想矛盾。不符合當(dāng)時的社會思潮，也與王羲之崇尚清談，尊崇老莊思想矛盾。證據(jù)鏈之三認為傳世《蘭亭》書法即馮承素摹本與王羲之所寫之字不合，蓋智永偽造。

學(xué)生可以在課下查找資料及相關(guān)背景，課上與同學(xué)及老師相互交流，到底《蘭亭集序》一文是否為偽造，提出自己的看法，這樣不僅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文本本身，還鍛煉并提高了學(xué)生的思辨能力，讓他們認識到，權(quán)威不一定都是正確的，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都值得思考及推敲，從而培養(yǎng)學(xué)生的懷疑精神。

3回歸文本，用審美的態(tài)度把握人生

語文教育的目的是提高學(xué)生的語文素養(yǎng)，通過文章的學(xué)習(xí)更好地指導(dǎo)自己的人生和更好地生活，雖沒有更多的人生閱歷，不能深入地體悟生死，但可以從別人的人生中汲取美好和總結(jié)經(jīng)驗，在感嘆古人對生死的認知態(tài)度之后，明白珍惜當(dāng)下的重要性，知曉生命的寶貴，切不可為了貪圖享樂而浪費自己的大好年華，等到兩鬢斑白后回憶過去已悔之晚矣?！昂笾暯瘢嗒q今之視昔”“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p>

參考文獻：

[1]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蝃J]文物，1965（6）.

[2]孫紅.試論《蘭亭集序》中魏晉風(fēng)度的體現(xiàn)[J].江蘇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3（1）.

[3]鐘來茵.再論王羲之對《蘭亭集序》的著作權(quán)無可懷疑[J].江蘇社會科學(xué)，1997（2）.

[4]汪海峰.從《蘭亭集序》看魏晉生命意識[J].甘肅高師學(xué)報，2009（6）.

[5]張虹，王建穩(wěn).生命的歡娛與悲傷——讀《蘭亭集序》表達的生命意識[J].滄州師范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8（12）.

On the Abrupt Emotional Change of Orchid Pavilion

WAN Zhiyi， ZHENG Xiaofeng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150025， China）

Abstract：Orchid Pavilion is a lyrical masterpiece of Wang Xizhi in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whose depiction changes abruptly from the pleasure of the scenery to the sigh of life and death. Whether the abrupt emotional change from pleasure to sorrow means nonconsistency and what idea this abrupt emotional change reflects at that time is an issue worth researching.

Key words：Orchid Pavilion； abrupt emotional change； life awareness

（責(zé)任編輯：陳樹）2017年8月第36卷第8期黑龍江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Journal of Heilongjiang College of EducationAug.2017Vol.36 No.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