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的空白

周雅

摘要：《永遠的尹雪艷》顛覆了傳統(tǒng)的以情節(jié)為主的模式，在人物形象刻畫、尹公館環(huán)境描寫、故事情節(jié)的編排上，作家有意留下了許多“空白”，以無聲傳遞無限的意蘊，給讀者帶來言已盡而意無窮的審美體驗。

關(guān)鍵詞：永遠的尹雪艷；敘事；空白

一、文本空白的表現(xiàn)

“空白”是德國理論家沃爾夫?qū)ひ辽獱柼岢龅?，他認為文學文本是一個充滿“未定點”以及“空白”的結(jié)構(gòu)，而文學文本作品意義的實現(xiàn)就需要讀者在對作品的閱讀中對“未定點”的確立與填補。在《永遠的尹雪艷》中，作家在人物刻畫及其生活的環(huán)境的描寫上，都留下了很多敘事空白。

（一）人物形象的“空白”

“尹雪艷總也不老”；“尹雪艷著實迷人”；對她的描寫開筆就起調(diào)很高，給讀者帶來高度緊張的期待心理。尹雪艷直接正面的描寫在整篇小說中寥寥無幾，我們無法判斷她的年齡和長相，敘事者通過一種刻意回避對人物具體形象的細致描摹的方式，旁敲側(cè)擊地將這個冷艷神秘的風塵女子形象刻畫出來。這樣的人物描寫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好比中國水墨畫中的“留白”，使讀者對于人物的理解有廣闊的想象空間以及回旋的余地。

小說開頭首句就將尹雪艷推向了一個極度神秘的“非人化”層面，似乎，在她的身上，時間是靜止的。從上海到臺灣，幾十年的歷史，身邊的人事，有的隱退，有的高升，在這里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照，“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臺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這樣的尹雪艷又是神秘的，她的神秘表現(xiàn)在坊間同行姐妹關(guān)于她的傳說：“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本褪沁@樣的尹雪艷，愈是冷艷，愈是引得五陵年少踏破百樂門的門檻一睹她的風姿，也愈發(fā)引得那些達官貴人想去冒險闖闖這顆煞星。果不其然，最后凡是跟尹雪艷有瓜葛的男人，丟官的丟官，喪命的喪命。小說的前半部分，乍一看，作家對于尹雪艷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相對來說是從正面展開的，但讀者不得不有一個疑問，一個人怎么能做到永遠不老，而且就是這樣一個永遠不老的人，她所到之處甚至都會引來“血光一片”。

（二）尹公館環(huán)境描寫的“空白”

“人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同樣環(huán)境也創(chuàng)造了人。①”對于環(huán)境的描寫看似多余之筆，卻大多有烘云托月之勢。在白先勇筆下，不僅僅尹雪艷是個神秘冷艷的美人，就連她的住所也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紙醉金迷的溫柔鄉(xiāng)。

小說第二章一開頭就較為詳細地描述了尹公館的環(huán)境，在這里，作者特意強調(diào)它是經(jīng)過尹雪艷“刻意經(jīng)營過一番的”，“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紅色的桌椅與黑色的靠枕，這兩個意向的結(jié)合無不給人一種幽暗神秘的感覺。黑色往往是黑暗的象征，而殷殷的紅色則往往代表血腥代表死亡。“尹雪艷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著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嬌艷的花朵所散發(fā)出的沁人心脾的甜膩香味也不得不說是一種隱隱的誘惑，整個居室似乎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情色氣息，每一個來到這的人也都沉醉在這股氣息中無法自拔?？梢哉f尹公館的環(huán)境描寫就是一副濃墨重彩的背景，這種背景紛繁雜蕪、令人神魂顛倒，與前文尹雪艷的素白色調(diào)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前文所描繪的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冰雪精靈”一下子墜落到了人間。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中，以素白色調(diào)為主的尹雪艷就好比中國傳統(tǒng)畫中的留白一樣，既使整個場景更富有美感，同時也給故事中旁觀者以及文本的閱讀者帶來一個疑問：尹雪艷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

（三）敘事情節(jié)的空白

小說一共講述了尹雪艷與三個男人的糾葛。對于這三個男人不同的悲慘結(jié)局，尹雪艷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相應(yīng)改變。這種變化可以說是越來越絕情的趨勢，是什么導(dǎo)致了尹雪艷這種態(tài)度上的變化。“算是”、“還算”、“當晚”這三個詞無不將尹雪艷推向一個冷酷絕情的形象。在外人眼中，“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尹雪艷作為一個犯有白虎的交際花，她對于這些男人的交情不過逢場作戲，當對方繁華褪盡，自己轉(zhuǎn)身走人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整篇小說都是圍繞著尹雪艷展開的，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全文從頭到尾都沒有尹雪艷本人的心理刻畫，女主人公在這里完全是處于一個“失聲”的狀態(tài)。

二、文本空白意義的生成

在《永遠的尹雪艷》的小說文本中存在著這么多的“不確定點”以及“空白”之處，我們不得不去思考這些“空白”的設(shè)置到底是作家故弄玄虛還是想借此來傳達一些信息。顯然《永遠的尹雪艷》是屬于后者。

在尹雪艷的人物塑造上，她并不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強的象征性。有人認為她是惡魔，但筆者認為不如將其看作欲望的化身。欲望給人的感覺就像尹雪艷一樣，是一朵美麗的罌粟花。雖然每個人的欲望都各盡不同，但欲望本身的存在卻是人的生命相伴隨的，這也正與尹雪艷永遠不老相對應(yīng)。圍繞在尹雪艷身邊的男人們對其進行前仆后繼的追求，他們所滿足的不過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尹雪艷只是引發(fā)這三個男人欲望的一個導(dǎo)火索。她如一個巨大的黑洞，欲望的旋風將一個個前仆后繼的王貴生吞沒，表面上他們是被尹雪艷的煞氣所害，實際上是被自己的欲望所吞沒。小數(shù)中吳家阿婆將尹雪艷與歷史上的妲己、褒姒一起比作妖孽，或許，此刻的尹雪艷就是徐壯圖內(nèi)心欲望的一個“外化”。欲望往往由人內(nèi)心所至，卻不受制于人，如果僅僅認為作家給尹雪艷貫注的是“欲望”這一概念，那還無法充分地把握這一人物形象的完整意義，或許作家試圖通過“欲望”這個中介來探討隱藏在欲望背后關(guān)于人類命運的終極思考。冷艷、素雅、得體、殘酷，這是作家在側(cè)面描寫尹雪艷時給我們留下的深刻印象，這些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也正是尹雪艷“非人性”或是“神性”的一面，即欲望之神、命運之神的化身。欲望本身就與命運是密不可分，一個人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欲望，也會相應(yīng)的導(dǎo)致什么樣的命運。在永遠不變的尹雪艷面前，各色人等走馬燈花似的人生遭遇似乎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人們都為了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相互角逐，但在這背后，人不過是命運手中的一個玩偶?！霸诼閷⒆郎希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豈止麻將桌上，人的命運不管在哪個方面都不受控制。我們說欲望由人而生，但人無法擺脫欲望的控制反過來不也正是命運所致嗎？文中三個男人都是為了追逐自己的欲望而遭到悲痛結(jié)局，王貴生拼命賺錢想用金鏈子拴住尹雪艷，黃處長休妻棄子只為迎娶尹雪艷，徐壯圖因為尹雪艷性情大變，但他們最后都沒有得到尹雪艷的青睞，他們在尹雪艷（命運）的面前最后都歸于慘敗。

在尹公館環(huán)境的描寫上，作者花費大量的筆墨來勾勒室內(nèi)居室的豪華，她用自己刻意營造出來的一個紙醉金迷的溫柔鄉(xiāng)麻痹了一群又一群跟她一樣從上海流落到臺灣的“離家孩子”。在尹公館曖昧迷離的氣息中，尹雪艷永遠“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币┢G成為一個旁觀者，作者賦予她接近上帝的視角來俯視生活在尹公館中形形色色的人，看著人們在各自的欲望享受中沉迷，揭示出這種繁華生活背后的枯骨像，也進一步將這種繁華推向了虛無，色即是空。尹公館成為那些“游子”們的一個精神欲望的烏托邦，看起來是尹雪艷導(dǎo)致了大家的沉淪，但實際上還是大家自己內(nèi)心無窮無盡的欲望所致，而這些欲望從根本上就是一種虛無。

《永遠的尹雪艷》是白先勇的經(jīng)典之作，作家通過淡化人物形象描寫、情節(jié)的斷裂以及環(huán)境描寫烘托的敘述策略，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中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的創(chuàng)作方法，大大拉長了整部小說的延伸性，給讀者留下了更廣泛的閱讀空間，從而也使文本意義的豐富性與多重性在讀者的重構(gòu)中得以實現(xiàn)。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參考文獻：

[1]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M].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

[2]段吉方.20世紀西方文論[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7.

[3]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M].原蘇聯(lián)編譯局，193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