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疏影》看姜夔詠物詞的用典特征

朱曉琳

摘 要：《疏影》是姜夔詠物詞中的代表作之一。張炎、王國維都曾對其作出了評價，本文從他二人的評價入手，分析《疏影》的用典特征，并對姜夔的詠物詞作整體的分析和評價。

關(guān)鍵詞：姜夔 《疏影》 用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C 文章編號：1672-1578（2017）08-0251-02

姜夔（1154-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省鄱陽縣）人。南宋文學(xué)家、音樂家，是南宋末期騷雅詞派的最高代表[1]，在詞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姜夔的八十多首存詞中，詠物詞多達(dá)二三十首，可以說是分量最重的。他吟詠梅花、荷花、蟋蟀等各種事物，其中最富盛名的是他詠梅的《暗香》《疏影》兩首。關(guān)于這兩首詞的評論也很多，張炎在《詞源》中認(rèn)為：“白石詞如《暗香》《疏影》……不惟清虛，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白石《暗香》《疏影》……全章精粹，所詠了然在目，且不留滯于物”，以至于“詞之賦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2]而清代王國維卻在《人間詞話》中說：“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為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等句何如耶?！盵3]從這兩則評價入手，可以恢復(fù)南宋后期的文學(xué)發(fā)展風(fēng)貌并返觀當(dāng)時的文學(xué)發(fā)展方向，然后在返觀中對姜夔的詞，尤其是他的用典獨具特色。

1 “隔”

王國維對《疏影》的評價為“無一語道著”，其實就是“隔”，這是他對姜夔等詞人的寫景詞句的評價。我們來看一下姜夔的詞是怎么“隔”的。

疏 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辏h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首詞用典繁密，并且化用前人詩句，幾乎達(dá)到句句都有出處。從抒情上說，這首詞感情信號的傳達(dá)十分隱蔽，跳躍，但是有一條完整的線索。前幾句先是用典故表明客居石湖宅“客里相逢”的地點背景，含蓄巧妙，且又把所詠的梅花暗喻為典故中的梅花仙子，感情不明顯，但造出了“雅”的美好的氣氛。下句作者化用杜甫《佳人》中描寫依竹女子的句子。從白石《玉梅令》序中可知，石湖家范村花園“梅開雪落，竹院深靜”，故梅花伴竹而生，他就由此情景想及杜甫詩中倚竹的女子，也可以說他把梅花比喻成那個女子，并賦予梅花“日暮倚修竹”的孤獨女子的孤寂感。女子和梅花這兩個形象的疊加又讓白石想到另一個和梅花有關(guān)的女子——昭君，于是下一句他寫道“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因為唐王建有詩云：“天山路旁一株梅，年年花發(fā)黃云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后征人誰系馬?！比~嘉瑩先生說“昭君不慣風(fēng)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一句中昭君就指梅花，此處昭君仍舊是指真實的昭君，此句應(yīng)與下一句一起讀，意思是昭君不慣胡沙，懷念故國，所以月夜歸來，化成此花，至此才又由昭君回到了梅花。

關(guān)于昭君的這幾句詞，作者用典時定是化用前代關(guān)于昭君的好詩句，比較明顯的是用杜甫“環(huán)佩空歸”一句。同時也受王介甫與歐陽永叔唱和的四首《明妃曲》的啟發(fā)，歐陽修詩“風(fēng)沙無情貌如玉”所以姜說“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歐說“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fēng)日暮起，飄泊落誰家”，姜詞中明妃之魂歸來，化為梅花的意境，和沾有明妃淚的花朵隨風(fēng)紛飛，飄落萬家的意境是一致的。并且歐詩接著一句說“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fēng)當(dāng)自嗟”，可以看出歐詩中春風(fēng)吹落花朵這一意象本來就是暗指昭君出塞的，也可以說是以花喻女子。而姜夔整首詞都在以花喻女子，這在下文也可見，當(dāng)日沾染明妃淚之花就是明妃化作之花，這是白石之所以說明妃魂歸化作花的緣由吧。

下片先寫梅花落，白石用的還是和梅花有關(guān)的女子的典故，作者用這個典故時到底要表達(dá)何情呢？這個歷來就有爭論，他用這個典故時考慮得最多的不是感情意義，而是用典表事，追求語句的雅致和構(gòu)思的巧妙。用梅花妝之典表達(dá)梅花落下這一事實，這和下面他不直說笛子而用玉龍這一雅稱表笛子，不說《梅花落》這一曲名，而說是“玉龍哀曲”是一個道理。作者十分講究整首詞的貫穿完整，所以這句表達(dá)的感情和下句是一致的，那么下句作者表達(dá)了什么呢？“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這一句中他表達(dá)的是對花朵落下的憐惜，那么由這一句也可以推斷出，上一句的意思就是花落這個事實。他在表達(dá)惜花之情時又用了金屋藏嬌的典故。姜夔用的這兩個典故的共同之處是都把梅花暗比為女子，這于上文以昭君喻梅是一致的，也可以說下片寫的梅花落下就是指昭君的遭遇，“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fēng)當(dāng)自嗟”，紅顏就是梅花。然后寫到“玉龍哀曲”，姜夔此處極可能就是指《梅花落》這首曲子，《梅花落》這首曲子就是身處邊陲思鄉(xiāng)思國的感情符號，這就和昭君代表的感情符號有相同之處，并且作者是很容易從梅花落下的場景想到笛曲《梅花落》的。這里用這一典故實在是巧妙，那么白石要表達(dá)什么感情呢？“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在怨的，仍舊是擬人化的梅花，或說還是昭君化作的梅花所哀怨的故國之思。最后一句說“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暗用杜甫詩“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他說梅花落時春風(fēng)不知憐惜，等到再覓時，它（她）已經(jīng)只在畫中可見了?？梢娬自~都在用擬人手法寫梅花，最多的是把昭君符號所蘊含的感情渲染添加到梅花當(dāng)中，而昭君符號又能引起人們不同的理解感發(fā)。

可以說《疏影》是典故堆成的詩，白石在表達(dá)見花、花依竹、花落這些事實動作時都依賴典故。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表達(dá)感情時，感情的主線索也是通過典故所表達(dá)的感覺支撐起來的。從作者主觀抒情的角度來看，這首詞幾乎是無情的，因為幾乎沒有作者主觀感情的痕跡，那么情在何處呢？情在典故所暗含的意味之中，而典故的意味的體會有極大的主觀性，不同的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去闡發(fā)。讀者所推測的感情與作者的原意定是相關(guān)的，但也一定是不同的。接受美學(xué)的代表人物姚斯說，作品它不是一尊紀(jì)念碑，形而上學(xué)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zhì)它更多象一部管弦樂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那么，可以說《疏影》這類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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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的魅力也在于讀者的反映中，這兩首詞歷來人說好也在于此，如張炎；不大看得上也在于此，如王國維。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引用尼采的話說：“一切文學(xué)，余獨愛以血書者”[5]，他贊李后主詞為“血書者”，而明顯，對于主觀感情如此不突出的姜夔等的寫景詠物詞來說，也難怪他說“隔”，尤嫌不夠味呢。

2 “清空騷雅”

我們現(xiàn)在說到姜夔詞的特征時用的最多的就是這四個字了，而這正是張炎對姜夔詞的評價。張炎說“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蹦敲词裁词乔蹇漳?？張炎沒有明確說“清空”的概念，但他說了清空的好處，就是使詞“古雅峭拔”?！妒栌啊酚玫涠嗲液?，不能不稱為“古雅”，聯(lián)想跳躍加上用典使句意曲折難以捉摸，不能不稱為“峭拔”。張炎又說姜夔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蹤”，我們正好可以借以形容《疏影》中作者所要表達(dá)的感情。那么“騷雅”呢？葉嘉瑩先生以為陳衍《石遺室詩話》中說得比較明了：“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也。言內(nèi)者騷，言外者雅。茍無悱惻幽隱不能自道之情，感物而發(fā)，是謂不騷；發(fā)而不動閎約之詞，是謂不雅。”[6]陳衍所說的“騷雅”是指作者本心中有深情，通過所描寫之物表達(dá)出來，而表達(dá)感情的詞句必定要委婉雅致。陳衍關(guān)于雅的概念我基本認(rèn)同，可是他所說的“騷”的概念我認(rèn)為用來形容姜夔的詞之“騷”并不太貼切。下面我將通過“騷”來談?wù)勎覍缭佄镌~的理解。

正如上文曾經(jīng)說過，從作者主觀抒情的角度來看，這首詞幾乎是無情的，因為貫穿全詞的是一個個典故，而全詞都在運用擬人手法。而是姜夔擬人、用典的手法和別人不同。姜夔十分講究用典的技巧，如梅花妝之典故與要寫的梅花落之動作的巧妙結(jié)合，梅花落與同名笛曲《梅花落》的暗合?；们叭司渥訒r更曲折隱晦，忽略主觀感情，化用典故以表達(dá)要表達(dá)的感情，且此感情也被他用擬人手法安排為所擬之物的感情。

3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姜夔《疏影》詞反映了他詠物詞的一些特點，如主觀抒情的用意不明顯而十分注重語句；精妙運用典故，甚至感情線索由典故所含之情支持。由此可得，姜夔詠物詞之“騷”，不只是他心中深情的感物而發(fā)，更重要的是他的詞對后人感情的引發(fā)。引發(fā)之因就在于用典用事，他所用的典故本身就有很大的讓讀者聯(lián)想發(fā)揮的余地，并且他詠物詞中自己主觀感情的朦朧不明，給后人的聯(lián)想留下了很大的空間，所以“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參考文獻(xiàn)：

[1] 郭預(yù)橫.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43.

[2] 夏承燾箋校.《姜白石詞編年箋?！份嬙u[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33.

[3] 陳鴻祥.人間詞話注評[M].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108.

[5] 陳鴻祥.人間詞話注評[M].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53.

[6] 葉嘉瑩.南宋名家詞講錄[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