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徐雯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睂憵W陽奮強三十年故事時，魯迅1927年說過的這句話一度在腦子里盤旋。《紅樓夢》太殘忍，借居富貴肉身，遭遇生離死別，人生劫數(shù)藏于錦衣玉食背后，賈寶玉始終不得掌握自身命運。他的苦，不在于食不果腹的饑饉，而在于自我覺醒后陷入的無助——他看得到毀滅，也看得到人生無能的局限。

歐陽奮強20歲就演了賈寶玉：戲里由盛轉(zhuǎn)衰，最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凈；戲外風風火火，很快獲得盛名。賈寶玉走出大觀園，世界進入虛無，但對歐陽奮強來說，走出大觀園才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

過去三十年間，歐陽奮強求索、掙扎、自我確認，反反復復的微小選擇最終構(gòu)成了他的命運。時間的殘酷在于不可逆，而歐陽奮強曾經(jīng)錯失的機會也只有如今從上帝視角審視時才顯得清晰可見。薛定諤的貓，在未打開之前，沒有人知道是好是壞。人們常說“若人生無悔，就太無趣”，說這句話的人要么是不敢面對，要么是從未失去過真正重要的東西。

53歲的歐陽奮強不尋常的是1987年演過賈寶玉，尋常的是之后三十年的經(jīng)歷和任何一個中年人都有相似之處。曾經(jīng)在體制里風生水起，新技術(shù)、新觀念一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那一套已經(jīng)過時了，但他陷入原有的慣性之中，曾經(jīng)的成功經(jīng)驗已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逆轉(zhuǎn)，與下一輩的溝通障礙提醒著他中年危機的到來，于是他開始自救，自救的方式是時髦的：創(chuàng)業(yè)。而在創(chuàng)業(yè)的新生活里，他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可能是一場新的陷阱——如同寶玉的悲劇可以移植到很多人身上，歐陽奮強的故事也是一個群體的取向。在迅速迭代的社會里，這群曾經(jīng)年富力強的人正處在最焦灼的十字路口：往哪兒去呢？

過去兩年我寫過幾個和中年危機有關(guān)的故事。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有一種被拋棄感和迷茫感。

“我是誰”的問題，并沒有因年歲漸長而得到解答，反而在青年文化占領(lǐng)全球的背景下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們的苦，如寶玉那般，不在于食不果腹的饑饉，而在于那部分覺醒的自我已無力與命運展開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他們或已失去最好的時機，或已丟失心氣，反正“希望”二字，已經(jīng)不會再像年輕時一樣，如星辰般耀眼、如燈塔般光輝了。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睂懲隁W陽奮強的故事，我再咀嚼這句話，又有了新的體會。魯迅點評很妙，但最妙的還是曹雪芹。

人生悲涼看似“獨寶玉而已”，實際卻是勾勒了蕓蕓眾生的苦——阻擋不了美好事物匆匆而去，也往往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對于這一點，西方的大文豪塞萬提斯看得同樣透徹，他借《堂吉訶德》的嘴說：“人生的舞臺，有人做皇帝，有人做教皇；反正戲里的角色樣樣都有。他們活了一輩子，演完這出戲，死神剝掉各種角色的戲裝，大家在墳?zāi)估镆捕际且粯拥牧恕！?/p>

這幫人真毒啊，寥寥幾句話就寫完了人的共同經(jīng)驗。你我性格不同、際遇不同，在世界坐標中會形成不同的參差對照，可又有誰能跳出曹雪芹的五指山呢？真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