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中行先生的《月旦集·梁漱溟》,其中有這樣一段品藻梁漱溟先生的文字:“梁先生是地道的理想主義者,甚至空想主義者……梁先生的地道,可敬,也可憐……還是專說梁先生。說可憐,是來于同情。因為梁先生是北大的前輩,我的同情心就更盛,有時閉戶凝思,甚至還會落一滴兩滴同情之淚。落淚,主要不是為他受了曲,是為他迂闊,以至于‘滯的可憐。”
初閱此文,讓我驚詫莫明??磸埾壬髯蠲黠@的感受是,與其文字的繁冗拖沓截然相反,是他文章中表露出的思想總是一以貫之的明晰而清澈,簡言之,那就是永不停息地為民主與自由而歌唱,始終不違背五四時期形成并彪炳史冊的北大精神。這一思想可以說是貫穿于張先生的幾乎全部著述中,當(dāng)然,在直接記述、評價北大生活的《紅樓點滴》和專收懷人憶舊類文章的《月旦集》中,它體現(xiàn)得更為集中、系統(tǒng)、顯而易見。
其實,就是在收入《月旦集》內(nèi)的這篇專談梁漱溟先生的文章里,張先生在筆者文首的那段引文之后,又接著寫道:“(梁先生)可敬之處不少。有悲天憫人之懷,一也。忠于理想,碰釘子不退,二也。直,有一句說一句,心口如一,三也。受大而眾之力壓,不低頭,為士林保存一點點元氣,四也。不作歌頌八股,阿諛奉承,以換取挈駕的享受,五也。五項歸一,我覺得,今日無論是講尊崇個性還是講繼承北大精神,我們都不應(yīng)該忘記梁先生,因為他是這方面的拔尖兒人物。”
可是,為何一方面稱頌梁漱溟先生是繼承北大精神的拔尖人物,另一方面又要揶揄這位體現(xiàn)北大精神的拔尖兒人物“迂闊”?為何一方面稱頌梁漱溟先生是尊崇個性的拔尖兒人物,另一方面又要指斥這位尊崇個性的拔尖兒人物“滯”的可憐?張先生自相矛盾何以竟至于此?
及至讀過張先生的《負(fù)暄三話·剛直與明哲》后,我才恍悟他言說梁漱溟先生“迂闊”與“‘滯的可憐”之語的確鑿含義,那故事是這樣說的:“甲乙二人爭論,甲說四七是二十八,乙說是二十七,相持不下,至于扭打,到縣太爺那里打官司??h太爺判打甲三十大板,都逐出。甲不服,回來問責(zé)打的理由,縣太爺說:‘他已經(jīng)荒謬到說四七是二十七,你還同他爭論,不該打嗎?甲嘆服。”
是呀,若能起梁漱溟先生于地下,借縣太爺此語詰問之,梁漱溟先生也定會深然自己的“迂闊”與“‘滯的可憐”,并嘆服:“該批?!?/p>
每每看見專家學(xué)者探論《史記》寫作方法的文章時,總不忘稱道司馬遷運用的互見法?;ヒ姺ㄓ址Q旁見側(cè)出法,對于這種寫作方法的定義,專家學(xué)者們雖言存小異,但基本意思是相同的,即在敘述談?wù)撘粋€人或一件事時,以兩處或幾處的文字相互說明補充,互文見義?,F(xiàn)在我能讀懂張先生的文章了,并有了這么一丁點兒體會,就是將互見法引進閱讀領(lǐng)域的收獲。
俗諺曰:吃水不忘掘井人。追本溯源,其實我還得感謝前輩司馬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