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斌,初中美術(shù)教師,愛藝術(shù),更愛文字;愛閱讀,更愛生活。業(yè)余筆耕,小說、童話、散文都有涉獵,文字散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報刊。
我把別橋作為這個故事的發(fā)生地并不是心血來潮。
別橋是江南的小鎮(zhèn),卻沒有綺麗的容顏。它荒涼,偏僻。別橋的色彩是混沌的土紅色。別橋鎮(zhèn)有一座小小的土山,光禿禿的,據(jù)說那座山上的土中富含某種礦物質(zhì),我見到那座山時它已被開采了一半,像橫放著的切去一半的土豆。我對礦物質(zhì)不感興趣,我只知道那里有半座小山,山上什么也沒有,土紅色。很多年來,我心目中的別橋就是這么個模樣,有時模糊,有時清晰。
土山的旁邊自然是土山村。我不想改掉這個村子的名稱,雖然我知道小說里最好不要寫真實而具體的地名。如果這真實地名下再來個真實的人名,那說不定就會闖禍了。
我想了很久,那個注定要做我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名字也無法更改,我覺得他只能叫周誠,他不可能叫李誠、王誠。如果改了名字我就無從下筆。
我于別橋只是一個過客,我只去過那里兩次,一次兩天,一次一天,后一次去的時候是個陰天。別橋如果單單作為一個平凡而邋遢的鄉(xiāng)鎮(zhèn),對我是絕沒有吸引力的,但是別橋有周誠在,而那天,周誠要結(jié)婚了。
再次來到這個叫別橋的鎮(zhèn)上,我的身份是周誠朋友的女朋友。我沒有見過周誠的妻子,即使是周誠,我也只見過他一次。我雖然只見過他一次,但我能經(jīng)常聽到有關(guān)他的消息。我很好奇,好奇他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服了父母之命,去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做妻子。我確信他是被迫的,他不可能愛他的妻子。我記得第一次去別橋時周誠正熱愛著另一個女孩,那也是個陰冷的冬天。周誠和那個女孩通過書信相識。那一次我圍了他的圍巾,直到臨走時才還給他。摘下圍巾我覺得脖子邊有“嗖嗖”的風,我對周誠說我真不想還給你,我要把這圍巾帶走。周誠說不管你把它帶到多遠的地方,我也一定要把它追回來。他說這圍巾是梅莉給我織的,梅莉是我最喜歡的女孩。我說織出這么笨拙的針腳,這個女孩實在算不上出色。周誠說不管梅莉出色不出色她都是他最愛的女孩。周誠的眼光迷離,如一張透明的網(wǎng)無聲無息地把我罩住。
我喜歡聽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我被他感動得一塌糊涂。即使那一次別橋之行來去匆匆,記憶中聽他訴說他的愛情也只是瞬間的功夫。但因為他,讓我仍然相信愛情的存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會在愛情面前屢敗屢戰(zhàn)、越戰(zhàn)越勇。
兩次去別橋都是陰沉的冬天,風很大,干燥冷漠,光禿禿的小山不時地掀起土紅色的波浪。這樣的天氣可以襯托出一份悲劇氣氛,但這是周誠的結(jié)婚日。這樣的日子喜氣洋洋。
再見到周誠的時候他剛從理發(fā)店里出來,周誠的頭發(fā)吹成很時新的三七開。一米八二的周誠長得既高且瘦,五官卻秀氣精致得很,他西裝革履,英氣勃發(fā)。我喜歡高而且瘦的男人,而且這是個為愛情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男人。那時候只要誰的頭上戴著愛情的光環(huán)我就立刻把他引為同類。
那時候我不知道這世上為了愛情煩惱的人很多很多,以為他是我可遇不可求的知音,我以為追求愛情的人都是超凡脫俗的人,后來才知道冷眼愛情的人倒如鳳毛麟角。就像后來我患了眼底囊腫,詫異自己怎么會得這種稀奇古怪的病,跑到醫(yī)院后才發(fā)現(xiàn),與我同病相憐的人完全可以組成一支小型軍隊。
別橋的嫁娶風俗與我的家鄉(xiāng)不同。別橋的酒席辦在晚上,而我的家鄉(xiāng)是在中午。我對別橋的習俗頗有非議,親戚朋友晚上來喝喜酒,喝得醉醺醺再摸黑回家,實在很不方便。但我的男友說喝完酒還要鬧洞房呢,不在晚上辦酒這洞房怎么鬧?會平白地少了很多喜慶。因為我對別橋的偏愛,我的男友也是別橋人,他為家鄉(xiāng)的古風長存感到無比驕傲。
暮色四合時我孤零零地坐在周誠家堂屋的長條凳上,廚房里的熱氣四處漫延,進進出出的人即使是背影也籠罩著喜氣。我的男友已和周誠一起去了鄰近的村莊,迎接我未曾謀面的新嫁娘,新娘不叫梅莉。我喜歡這樣孤獨地坐著,一邊惴想周誠會是如何的無奈與憂傷。我覺得這無奈與憂傷是如此吸引人??梢韵胂?,在無盡的喜慶前向遙遠的地方緬懷愛情,是怎樣的一種人間天上。
我隱約聽到遠方有嗩吶的聲響。我知道這是我的記憶發(fā)生了偏差,這是江南,江南的嫁娶絕沒有嗩吶參與。但我一直覺得嗩吶是嫁娶禮儀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嘹亮婉轉(zhuǎn)的樂聲,有著說不清的內(nèi)涵。好像是喜悅、奔放、憂傷與絕望的組合體,有與往昔分手的決絕,也有藕斷絲連的纏綿;有放眼新生活的快意,還有前途莫測的躊躇。那鼓了腮幫前俯后仰的吹奏者,帶著你東南西北地亂闖,讓你迷迷瞪瞪里分不清喜悅與憂傷。
鞭炮震天響的時候,我看到新娘從淺灰色的天幕中走來,遠處的土山也褪去了原有的顏色,與所有的麥苗、田埂、房屋、樹木一道,成了深淺不一的冷灰色,只有新娘的紅棉襖是灼人的暖色。我一直記得那像是一幅油畫,那一團跳躍的紅色立在畫面的中央。繞過火光中“嗶嗶剝剝”的黃豆桿,紅棉襖映襯的臉龐年輕、光潔、羞怯,并帶上了一圈金黃、神秘、喜慶。
觥籌交錯的時候燈光搖曳,一道道菜肴按既定的順序如約而至,劃拳勸酒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在專心等待新郎新娘的到來。我看到他們端著酒杯笑意盈盈地出現(xiàn),我像一個秘密在握、急不可耐的孩童,迫不及待地等待意料中的意外發(fā)生??墒侵苷\的表現(xiàn)恰到好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新娘是落落大方、巧笑嫣然。我有些懷疑先前的情報是否真實,我努力尋找所有的蛛絲馬跡,希望破譯周誠的豪飲與笑意里隱匿的情緒。
他們來到我們這一桌時,我端起酒杯,輕輕地啜了一口,我說,祝你們幸福。周誠和新娘一飲而盡。我很滿意,輕微的酒意從唇齒到心肺,再慢慢爬上了我的面頰。我一喝酒就滿面含春,眼波流轉(zhuǎn),倒似自己成了婚禮中的新娘。我坐下來細細地端詳著面前的酒,現(xiàn)在它的形狀就是這杯子的形狀。酒是最隨遇而安的,卻又隱含著變幻無窮的江湖。
杯盤狼藉的時候我起身上了樓梯,新房就在樓梯的盡頭。別橋的習俗,是把樓梯建在院子里,上升的途中有個急促的轉(zhuǎn)彎。樓梯扶手上裸露的水泥堅硬寒冷,低下頭能看到院子里大木盆中的碗碟擁擠雜亂,熱氣氳氤里人影憧憧。抬頭看那個夜晚的天空有繁密的星星,預示著第二天會有個響晴的天氣。
新房如我想象的溫馨熱鬧,紅羅帳、綠綾緞、子孫桶、百寶箱。房門上的珠鏈如晶瑩閃亮的雨滴,連綿不絕。
站在走廊上我看到周誠跑步上樓,敏捷、飛快,是百事纏身的境況。他對我說,坐啊,坐啊,說到第三個“坐啊”的時候人已去了很遠,遙遙地只??諝饫锏挠嘁?。
周誠結(jié)婚了,他到底愛不愛他新婚的妻子呢?我是希望他忘卻從前,開始新生活,還是希望他如我來之前想象的那樣,沉溺往事,落寞無奈呢?我站在走廊上拿不定主意。
兩輛汽車來來回回送了好幾趟客人,終于輪到我被塞進擁擠的車廂。車發(fā)動了好一會,又來了兩個老人,我很快地下車讓老人先走,看著面包車駛離我的視線。我知道最多再等半個小時,這輛車就能回來把我送到縣城。
我站在碎石子鋪就的公路旁,看遠處的半座土山黑黢黢地靜寂站立。村莊里一盞盞燈飄忽游離。身邊的人們在不停地寒暄,我的男友在人群里哈哈大笑。曲已終,人將去,所有的相聚只為了離散,我氣定神閑地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我要走了,我笑吟吟地站在了正在送客的周誠的面前說。周誠說你走好,以后有機會一定要來我家玩。我說周誠啊,今天晚上真冷。周誠說是啊,是啊。我說周誠你能不能替我找條圍巾?周誠說這倒有點難了,要不我去問問小青。周誠回頭去叫離得不遠的妻子。他的妻子沒有聽到,周誠就走過去拉起了她的手,往我這邊走。
我的淚水是決堤的江河,頃刻之間恣肆縱橫。我急轉(zhuǎn)過身想逃回人群,卻看到面包車的燈柱耀眼奪目,急剎聲如聲嘶力竭的嚎叫。朦朧中我看到許多長發(fā)、短發(fā)的腦袋在我的面前晃動,模糊里聽到周誠在我的耳邊叫著梅莉、梅莉,我想那也許是個與我無關(guān)的名字,就像這長長的敘述從頭至尾都只是一場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