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弓長
凌晨是人氣最弱鬼氣最強的時候。老人就是在凌晨時分死的。
老人此前一直在夢里穿繞,他夢到了那個被綁在電線桿上死去的人,他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因此在凌晨時分的黑暗中他孤獨地睜開了眼睛。被噩夢打亂的神志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自己正躺在床上。
他吁了一口氣,這時眼睛也適應(yīng)了黑暗里的幽光。他在床上費勁地轉(zhuǎn)向窗口的那面。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從窗口望去,一個黑色的屋頂邊緣連著一塊暗灰色的斑塊。外面的樹梢在冬夜的寒風(fēng)里發(fā)出陣陣尖叫。
他感到一陣寒意從腳板迅速地爬到了腦門。干燥而發(fā)皺的皮膚突起了疙瘩。于是他緊了緊身上蓋著的已經(jīng)有些板結(jié)的棉被,但干澀發(fā)苦的喉嚨迫使他想爬起來找杯水。在干渴與冷之間權(quán)衡了許久,他才伸出顫巍巍的手抓住掛在床頭的外套。
起身時他聽到骨節(jié)在咯咯地發(fā)出呻吟,但寒冷促使他快速地套上外衣。盡管關(guān)節(jié)僵硬得有些不聽他的使喚了,他慢慢地掀開被子感覺到被子所聚在一起的暖氣馬上就逃逸了。干燥發(fā)皺的皮膚再度被寒意繃緊。以差不多只剩下兩扇胯骨的屁股為支點,他抬起腿朝床外旋過去,膝彎搭在床沿上后改用雙手為支點提起屁股往床沿滑去。
是僵硬的骨頭讓他感到完成這些動作是多么困難,因而肺劇烈地鼓起來。他不敢在這陰冷的空氣里大口地呼吸,他強制地把這口氣壓在了胸口。心跳也為之遲緩了一些。他知道第一口粗氣喘上來,下一口就會接著上來,這樣就沒完沒了了,他的肺就會像風(fēng)箱一樣響個沒完沒了。
終于他坐在了床沿上。雙手抓著床沿先伸出一只腳去探鞋。他同時試著把那口被抑制的氣升上來,但很快他就控制不住了。剛被繃住的心臟現(xiàn)被放松后噴出一股血液直沖腦門。那股堵在胸口的氣也在喉嚨與氣管的分岔處打轉(zhuǎn)膨脹。老人感到兩眼一黑兩只手再也抓不住床沿,像一個沉重的麻袋一樣倒了下去。
老人的兒子習(xí)慣了在以往的清晨里被父親開門的聲音叫醒的日子。在這個冬天的清晨他一直睡到自然醒,他在床上坐起來。冷冷的空氣從支起的被窩空隙鉆了進去。睡在一旁的妻子本能地伸手拉緊了被子,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他在床上穿好上衣才下床穿褲子。他先是打開窗戶讓冬天早晨的陽光鉆到房間里,才打開房門,穿過堂屋把大門打開。開門時他發(fā)現(xiàn)這開門的動作是多么的陌生。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這陌生感就被迎面而來的陽光刺激了眼睛。把頭偏向一邊用手輕輕地揉了揉,竟揉出了眼淚,在門檻上的藍色大理石上蹲了一會兒。
擦干眼淚抹去眼屎。他才在晨光里想到以往這大門都是父親打開的。他今天為什么不起來開門?
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往里間屋走去。父親的房間的門沒有上栓只是虛掩著。他推開門后就被房間里幽暗的光線模糊了眼睛。父親屋里的窗戶的下一半被一張塑料膜遮著,上一半的木窗條上布滿了蜘蛛網(wǎng),風(fēng)吹來一前一后地張揚著,窗下是一只很大的木柜,木柜的陰影投到了床前。因此床與柜之間的空隙是幽幽的一片。
他模糊的眼睛沒有看到父親正躺在那片幽暗里。他憑直覺走向父親的床鋪。幽暗里他被絆倒了。倒下去的瞬間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房里的光線。他看到父親不在床上但被子掀開了。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就已經(jīng)摔倒在父親身上?;艁y中他摸到了父親僵硬的尸體。
他嚇壞了。
他像一個被壓的彈簧彈跳起來在眨眼間退到了門洞里。他有一半的身體處在房間的幽光里,有一半身體處在堂屋的光亮里。此刻他揣著怦怦直跳的心驚恐地往父親的床前望去。這回他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是父親。
他站在門洞里大聲叫妻子。妻子在床上懶懶地應(yīng)了他一聲,沒有起來。于是他站在門洞里氣急敗壞地叫起來。
“爸爸死了。爸爸死了?!?/p>
妻子在他的聲音落了之后才沖出房間。身上還穿著單衣,腳上是拖鞋。妻子站在他身后朝房里望去。然后就哭叫了起來。
“怎么辦?怎么辦?”
不是家公的死讓她感到難過,而是死了一個人在家里讓她感到心煩意亂沒有了主見。在哭泣中她看到丈夫走了進去。丈夫在家公的尸體前站了一下然后回頭招手叫她進去。她站在門外的光里搖了搖頭繼續(xù)哭著。丈夫只好蹲下去抱起已僵硬的尸體放到床上。
做完這些事后,夫妻倆回到了堂屋里。妻子已停止了哭泣,兩眼濕漉漉地望著他。巴望著他指明接下來該怎么做。他已由最初的慌亂過渡到了平靜,沒有什么大事,父親年紀本來就大了,早去晚去都一樣。因此他吩咐妻子去通知大哥二哥時所用的口氣顯得相當(dāng)鎮(zhèn)定,一絲不茍。連進門要跪下這個細節(jié)也沒有漏掉。甚至妻子穿著單衣拖鞋就要往外走的事他也注意到了,他叫住妻子穿好衣服鞋子再去。
很快大哥二哥就來了,還有他們的妻子。他們依次站在床上看了一眼,男人們都沒有哭。有一個想使勁兒抹出點眼淚但沒成功。女人們倒是哭起來了,還好安排父親的后事還不用她們想辦法,因此她們?nèi)齻€站在一旁痛快地哭著。她們是在為死了一個人要遭受磨難而哭泣。
三個男人站在門口商議怎么辦。最后決議由經(jīng)濟寬裕的老大先墊錢辦著。辦完事后三兄弟再明算賬。接下來這三對夫婦分頭去告知族里的長輩,具體到每個細節(jié)的事還得由他們來主持。出門時老二的妻子已經(jīng)抹掉了眼淚。她不知是朝自己的丈夫還是對兄嫂們說了一句。
“現(xiàn)在大家都缺錢呢。咋偏偏碰上這時候?前些時候被偷的發(fā)動機現(xiàn)在都沒錢買?!?/p>
大家有意無意地望了她一眼。就各自忙去了。
進門只跪長輩不跪同輩和晚輩。早起的長輩一般都在廚房的火塘邊烤著火。他們就在廚房門口跪了下來,以悲傷的口吻說道:
“伯伯。我爸走了?!?/p>
這個長輩就驚訝地站起來走過去扶他們起來,他們感到了長輩手里煙火味的暖和,然后長輩連臉都沒有洗就跟著他們走了。
辦喪事都有套規(guī)矩。幾個長輩和三兄弟們議了議。三兄弟留老大在家主事負責(zé)支出。其余的到各親戚那兒報喪。各長輩安排人去殺豬,請廚師,請鼓樂,地銃火藥,刷新棺材,給尸體穿壽衣,借碗筷,借炭盤,買炭,寫對聯(lián),買菜,買香煙,買花生爆米花糖果,等等。
去報喪的人在頭上或腰上或手臂上扎上白布麻繩就朝各路奔去。路遠的就借了輛單車,路近就用兩只腳走。這時在路上的人都看到了他們在路上急匆匆趕路的神情。嚴肅得沒有更多的表情。由于走得急他們氣喘吁吁面色紅潤以至于在路旁的人們沒有看到他們應(yīng)有的神色。他們就一路走過去了。
老遠地看到親戚家的門敞開著,就三步一叩地走了過去。也有的親戚尚未起床。他們就不得不跪在門口靜靜地等待他們起床開門,而心里急得火急火燎的。還有一些親戚散落在各處呢,都需要一一告知。
在下午的時候,靈堂在公祠里搭好了。棺材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準備妥當(dāng)了。就像一個固執(zhí)的車廂等候著他唯一的乘客?,F(xiàn)在終于啟程了。
棺材現(xiàn)在重新涂了一層黑漆在靈堂里散發(fā)著油漆的氣味。尸體裝殮在棺材里,露出了死者的額頭,額頭上貼著一小片紅紙。孝子已跪在了棺材旁燒著紙錢,一旁支了一面大鼓和幾席炭盤,這是為晚上唱孝歌準備的。對聯(lián)以對稱的形式在各處木壁上貼好了??臻煹撵籼么髲d也整齊地擺好了炭盤,上面堆了一小堆炭。
這時第一聲土銃響了起來,接著第一聲悠長的嗩吶聲也響了起來。喪事正式進入儀式。為期兩夜三天。
是轟天響的土銃讓各處的人們知道這里有老人老了,知道的人會在傍晚時分趕往這里。他們來得及吃上免費的晚餐以及午夜的消夜——香煙花生糖果面餅之類的消遣之物。而且在這個寒冷之夜烤炭火扎堆兒是最好不過的了。在平時晚飯之后只有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的緩慢來臨。
這也是各個地方賭棍們最開心的時候,一邊烤著炭火一邊打牌九打麻將玩十一點半,吃著不花錢的酒食抽免費香煙,沒有比這兒更好的聚賭之地了。
所以,到了晚上各方人馬趕過來的時候,這里的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他們沒有功夫也沒有心思去了解這妥當(dāng)安排后面的勞苦。他們只管在紅紅的炭火旁坐下,快樂地消遣。唱孝歌要在酒食擺上來之后才開始,鼓樂手也要在酒食上來之后才能大吹大擂。
現(xiàn)在他們有一聲兒沒一聲兒地鼓搗著。到了明天,還會有各路親戚請的樂手來加入他們。到時就更加熱鬧了。放地銃的銃手倒是很敬業(yè),每隔二十分鐘來一組四響炮。轟得地皮都在震動。
吃飯的時候,孝歌唱起來了,專門請了兩個歌手,再加上從各處來的幾個愛好者,算起來有兩桌。他們就擺起了擂臺??凑l能唱得過誰。孝歌的內(nèi)容是死者的生平與美德。唱得好能得到鼓手的一通長鼓以及旁聽者的叫好之聲。
酒食過后,聊天的聊天,賭錢的賭錢,唱孝歌的唱孝歌。不時地有人站起來走到孝子跟前燒紙錢。孝子跪拜回禮。
這時一只在一旁叫了半天的狗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這個人注意那條狗很久了,它一直朝著墻根叫著,時而向前躍起繼而后退,仿佛如臨大敵。
這個人驚訝地望了許久,但不得其解。有一次他甚至走過去仔細看了墻根,什么都沒有。他再仔細看了那條狗,它完全不理會正在觀察自己的那個人,它的眼睛著魔般地盯著墻根,低低地怒吼露出了它的兩排牙齒。
見狗也不理自己,這個人只好回到座位。他剛坐下曾廣元就從一個牌局里出來了。這個人看曾廣元走過來就往一邊挪了挪屁股,曾廣元坐了下來,他知道曾廣元是老人的本家,從他扎的白布就可以看出來。他遞了一支煙給曾廣元,后者說了聲謝接過來在炭火上點燃抽了一口才跟他說話。
“你是哪邊的?”曾廣元問他。
他告訴了他。曾廣元“哦”了一聲便不打算再說話了。
“哎,那邊那只狗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狗問曾廣元。
曾廣元看了一會兒,對這個人說:
“那條狗看到了臟東西了?!?/p>
“臟東西?是個什么東西?”
“唔。就是鬼魂之類的東西吧。今天死了人。陰氣比較重。他想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吧?!?/p>
“狗能看得見?”
“除了狗之外還有小孩也能看得見。哦。巫師也能看得見?!?/p>
“小孩不怕嗎?鬼魂是什么樣子的?”
曾廣元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他:
“這些事你不懂?”
“不懂。我剛從外地回來。我從小就出去了?!边@個人回答。
“唔。原來這樣。小孩只看得見他的親人的鬼魂,別的就看不見。狗能看得出任何臟東西所以他在那兒狂叫。至于鬼魂的樣子么。就是他死前的樣子。”
“你不害怕?居然有鬼魂在這里?!?/p>
“有什么好怕的。怕的人是自己嚇自己。膽大人氣就旺,膽小鬼氣就重了。你知道為什么老人一死要人守夜?”曾廣元問這個人。
“不知道。是啊。為什么要擺這么多桌還給別人白吃白喝?”
“哈哈,你不懂了吧。這個叫守靈夜。為的是增加人氣。好讓死者的鬼魂留在這里。以免死者還沒入土就被孤魂野鬼拉走了。不然逢年過節(jié)都找不到他回家?!?/p>
“原來是這樣啊?!边@個人恍然大悟,然后又指著另一處問,“那邊到底是哪個呢?”
曾廣元又望了望那邊,說你等一下我去問問,曾廣元起身朝靈堂一角走去,過了一會兒曾廣元回來了。
“原來是他?!痹鴱V元坐下來說。
“是哪個?他是誰?”這個人問。
“是那個賊嘛?!?/p>
“賊?”
“哈哈。你還沒聽說吧。去年我們打死了一個賊?!?/p>
這個人倒吸了一口冷氣:“被你們打死的?”
“是咧?!痹鴱V元露出了快意的表情?!肮?。像破案一樣咧,很刺激,還很嚴肅,這可不是經(jīng)常能遇到的集體活動哦。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打死過人咧?!痹鴱V元得意地說。
“你們不報案?打死了沒人來查你們?”這個人很驚訝。
“報什么案?永歲的‘制服男人不行。”曾廣元大大咧咧地說。
這個人又倒吸了一口冷氣。
“所以你們才不報案?”
“報案有個屁用嘛。還不如我們自己來過癮咧?!?
“我們都恨賊?!痹鴱V元說。
“沒有哪個不恨的。我們這里每家每戶都丟過東西。發(fā)動機、摩托車、自行車、衣服、臘肉、田里的蘿卜青菜。偷東西的發(fā)財了而我們卻越來越窮,他們發(fā)財流得卻是我們的汗水。我們的牙齒都差不多咬平了,握拳頭的手用力過度而有些疼?!?/p>
“我們設(shè)了個埋伏,一定要抓住他們打死一個,他們才會害怕。首先發(fā)現(xiàn)賊的是黃有兵黃有志兩兄弟,他們倆剛從城里回來,恰巧碰到他們正要下手。我們追出來時其中的兩個跑了,只有一個坐在三輪車上的賊司機留在村口的大樹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被我們捉住了。他們就是用這輛三輪車把我們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拉去賣錢發(fā)家致富的,而我們卻越來越窮。”
“他居然不承認自己是賊,把我們氣得不打一處來。我們把他拉到曬谷坪,讓他跪在碎石上面,我們繼續(xù)審問他。他只說了他的名字,還說他只是一個拉客的慢慢游,他剛拉了兩個人到這里,那兩個人說要進來拉點東西叫他在村口等他們。”
“我們都很火。沒有哪個賊承認自己是賊的,他的嘴也太硬了。我們揮舞著手里的家伙威脅他說實話,他居然指著人群里的黃有志說,剛才拉來的兩個人中就有黃有志一個。這個賊古佬的心機還蠻毒咧。第一個動手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黃有兵,黃有兵悶不吭聲地就是一腳掃了過來,這個賊古佬就像一個麻袋一樣載了下去,這時黃有志喊了一句:‘打喲!老子抓的就是賊,嘴硬就打死你!黃有志是第二個動手的,他手里拿著一根鋼棍,他一棍子就打在了賊古佬的腰上,那賊只顧得上大呼小叫地求饒了。”
“饒了他?”這時吳喜健在一旁接過曾廣元的話,“偷我們的東西發(fā)了財買了慢慢游拉客賺錢。還叫我們饒了他?當(dāng)時我接過黃有志遞過的鋼棍朝賊古佬的大腿上打了一下,他大腿肉還蠻厚的。然后我又朝小腿上打了一下,這里肉比較少,打在骨頭上夠勁兒?!?/p>
這時還不到發(fā)放糖果的時間,所以他們從自己的位置上離開聚到了曾廣元這邊來了。
“這個賊古佬的命就是賤。反正打死不用償命。”梁厚平聚過來說,“我和我老婆舞著一根洗衣棒。我根本就不想審問他。發(fā)動機都叫他們偷去賣了。還能要回來?我有一次報了案也沒有消息嘛,索性就開打。我也不知打在什么地方了,反正碰到哪就算哪兒。”
胡玉秀也走過來說:“這時那賊古佬只顧喊疼。我剛開始沒動手。我心疼被偷動的豆腐機,一千多塊錢咧。我問他賣到哪兒去了,他不說話,只哇哇地亂叫。問了十幾分鐘我覺得沒意思,站起來踢了他一腳,踢完后我就站在旁邊看別人如何審他。整個場面亂哄哄的也沒有人正兒八經(jīng)地審,況且那個賊古佬除了應(yīng)對那些木棍鐵棒之外也沒多余的精力回答。所以很多人問了一通之后就是拳腳相加。我很佩服他們有如此堅硬的決心。我踢了一腳就不敢再踢了,但我希望別人揮出的拳頭是我的,因此我在一旁看了很久才回去睡覺?!?/p>
這時聚過來的人更多,人們說話的聲音蓋過了唱孝歌的鼓聲,通常這鼓聲都會傳出一二里遠的。賭棍們發(fā)牌出牌的聲音也很大聲,但這時他們也投來不滿的目光,有幾個甚至罵罵咧咧地站起來但又被一旁的人拉著坐了下來。
據(jù)聚在曾廣元這桌的人的講述,后來那個賊古佬在碎古上再也跪不直了。最先有人用腳在他身后頂著好讓他跪得直一些,但過了一會兒賊古佬就往前撲了。打了一陣兒在一旁休息的吳喜健提議把他綁到曬谷坪的電線桿上。于是幾個人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著賊古佬往電線桿上綁了起來。被綁在電線桿上的賊古佬看上去精神了許多。陸續(xù)走上來的人審問他,問他偷了多少次。但被綁著的人只是說他不是個賊,還說要回家,求大家放了他。
這時黃有志在一旁喊:“大家丟過東西的,個個來一輪(打)??!這個仔莫肯講,把他殘廢了去!”
這時人群中有人響應(yīng):“把賊古佬的手折斷,讓他還偷!”
話音剛落,就有人走到被綁著的人跟前。很容易地折彎了他的手臂。但具體是哪個人折的。也沒有人明說。
曾廣元解釋說,為了防止告密。最后是來了一個一輪打。每個都必須上去打。沒有哪個輕也沒哪個重。都一樣。
打完之后。有一個人跑回家拿來一包食鹽撒在賊身上。又潑上一勺水并且高興地說:“賊古佬,我給你消消毒!”聽到這句話人群里發(fā)出了一陣笑聲。
賊也發(fā)出了他的最后一個聲音:“哎喲。”
這時開始發(fā)放糖果了,聚在一堆的人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樂手們在停了很久之后又開始吹了。唱孝歌的那一圈人在糖果花生香煙的刺激下再度高亢地唱起來。一些小孩開始竄位。這樣他們就能得到雙份或者更多。
賭錢的人更在乎香煙。這一輪過后,在十二點還有消夜。所有沒有離開的人都在等待這一刻。在午夜過后,會走掉很多人。曾廣元得到糖果之后就離開了座位走向了一個牌局。這個人一邊剝開一粒糖一邊偏頭去看那條狗。狗已經(jīng)走到另一面墻下了??磥硎悄莻€賊引它過去的。
第三天上午是出門的時候,棺材已移到村口的大樹底下,棺材上放了一只由竹片織成的鶴,竹鶴上面纏繞著五顏六色的紙條。棺材底部已扎好抬杠,整整三十二抬。扎抬杠所用的都是剛從江邊扯回來的樹藤,葉子尚未萎掉,看上去鮮脆醒目。
很多人都會在這個早晨按風(fēng)俗交上十元二十元不等的錢。在送葬回來之后的中午會有一頓大餐,這一餐是整個葬禮中最豐盛的一餐。很多人已經(jīng)在談及這個葬禮與以前別人的葬禮有什么不同了。當(dāng)事人當(dāng)然希望能聽到一些好聽的,但他們得付出更多的財力。
整個送葬隊伍浩浩蕩蕩排了一長隊,孝子們捧著靈位牌、酒食走在前面。一個專司紙錢的老人不時揚起一陣紙錢雨,紙錢飄落在孝子們的頭頂衣服上,更多的被一陣風(fēng)吹向了陡坡下的江面。另一個人在整個隊伍走上一程后甩出一掛鞭炮,隨著噼里啪啦爆炸聲在路邊升起一團青煙但馬上就被風(fēng)吹散無影無蹤。三十二抬的棺緊隨著孝子打著旋兒往前走,路面太窄了更多的抬手走在路邊的田里,把靠路邊長勢正好的蘿卜踏成爛泥。
棺材的后面跟著那幫樂手。嗩吶、銅鑼、小鼓兒,全都在響,各人有各人的鼓搗法。因此吹出的,敲出來的聲音各自為調(diào)。不成統(tǒng)一的調(diào)兒。但在遠處聽起來,還是蠻熱鬧的。老人的兒子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放地銃的人走在中間,每隔一小段兒他就把四個銃筒擺成一排,“砰,砰,砰,砰?!?/p>
墳地與村口形成一條直線,之間隔著冬天的田野,綠綠灰灰高低不平。送葬隊伍要走出一條直角線才能到達墳地。從村口畫一條直線到墳地再與預(yù)定的送葬路線組成一個直角三角形,但實際上走一半就有人建議直接從田里過去得了。于是送葬隊改變了方向,田里的泥土已被翻了出來因而坑坑洼洼走起來磕磕碰碰。抬扛的人看不到路走起來不知輕重,時而快時而慢,趕著前面的孝子時跑時走起來。
坑早已經(jīng)挖好了,放下棺材后每個送葬的人都捧了一把土扔下去,然后三三兩兩地散去了,孝子們等到整個墳壘好之后才離開。所有的人走之后,這里的空氣便往下沉了一沉。幾根系有白布的麻稈插在墳堆上,白布迎風(fēng)飄揚,紙錢灰也隨著風(fēng)在空中打著旋兒咋呼兒響,墳前的泥土里凌亂地插著香火,香煙還沒來得及升起來就被風(fēng)吹走了。
四周靜下來之后。那個老人爬出了棺材,從墳前的四方小孔鉆了出來,他準備吃擺在墳前的那堆酒食。這時身后傳來泥土翻動的聲音,老人回頭一看,就看到了死前曾夢到的那個被綁在電線桿上的人。
這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土里伸出了他的頭和一只手,這只手在不斷地向前刨進從而把整個身體從泥土里拉了出來。他的另外一只手搭在背后,看起來是斷了。他的整個身體包裹在一層結(jié)殼發(fā)黑的血塊之中??吹竭@個人向自己爬過來,老人轉(zhuǎn)身想鉆進自己的墳?zāi)估?。這時候在地上爬的人說話了。
“你看你死得多風(fēng)光啊。你難道不想讓我看看你的風(fēng)光嗎?看見我來了你也不招呼一下。你看你的家門口擺著的那堆美味。你不想請我吃一點你就要進去了嗎?”
正要鉆進墳?zāi)沟睦先酥缓猛O聛磙D(zhuǎn)身,看著腳下這個人,這回他看清楚了,這個人的一只手斷了,一只腳也斷了,盡管他爬得慢但還是爬來了。老人說:“這兩三天來你一直跟著我吧。那條狗叫得多兇啊?!?/p>
“那有什么用?”這個人想翻身坐起來,但是沒有成功,他只好爬在那兒說,“沒有人會怕我。除了這里和那里我哪兒都不能去。我甚至連托個夢給我的妻子和女兒都不可以,我被你們可惡的詛咒拴在這兒了。我一爬到你們那兒,那些狗就瘋了似的朝我叫,我只是想吃口飯喝口水,我送那兩個男人來你們這兒前我都還沒吃飯也沒喝口水,就被你們綁起來打死了?!?/p>
“我不會可憐你的,你要知道你是個賊,死了就不要抱怨了?!崩先嗽谧约旱膲炃白聛砜粗@個抬起兩只布滿血塊的眼睛盯著自己的人說道。
“我不是個賊?!迸吭诘厣系娜讼氪舐暫敖?,他氣喘吁吁,聲音很小,但還是讓整個背部起伏不定。
“你應(yīng)該回到你的坑里去,那里才是你應(yīng)該去的地方?!崩先酥钢@個人爬出來的地方說。
“別想趕我走,你這個兇手?!迸吭诘厣系娜舜謿庹f,“你扶我一把吧,讓我坐起來。我只有一只手可以動啦,另一條腿雖然沒有被你們打斷,但關(guān)節(jié)現(xiàn)在僵硬得像根水泥柱,我翻不了身,你扶我起來坐坐吧?!弊詈笈吭诘厣系娜讼蚶先税?。
“你翻不了身才好咧?!崩先诵α诵?,露出只剩兩顆門牙的口腔,然后伸手抓住了一只擺在墳前的蘋果。
“也給我一只蘋果吧?!迸吭诘厣系娜松斐鏊氖郑@只手的指甲已經(jīng)脫落,手指發(fā)黑。
老人沒有理他,只顧吃著蘋果。趴在地上的人只好又向前刨了一刨,然后他抓住了一只蘋果,他吃力地抬起頭說。
“幸好還有一只手可以動,要不然只有待在泥坑里了?!闭f完他張嘴吃蘋果,老人在一旁看到他張開的嘴里是空的,沒有牙齒,趴在地上的人用沒有牙的嘴咬了一下蘋果,但沒咬下蘋果肉。他把蘋果舉起來看了看,嘆了一口氣說:“這一招是最損的。我永遠只能做一個餓鬼,我吃不了東西了,我的牙齒全被他們打掉了?!闭f著他把那只完好無損的蘋果扔了出去。老人看著他沒有說話,雖然他吃得慢但蘋果也吃了一半了。
“就算能吃又用什么用呢?”趴在地上的人抬眼看了看堆在墳前的那些東西。“我的腸子已經(jīng)被打斷了。胃也脫離了原來的位置。估計消化功能也喪失了。不僅我的腸胃,連我的心臟、脾、肺、腎,也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我不知道胸口這里裝著的是什么了。也許它們都跑到后背去了。整個腹部都不能保護它們,皮和柔軟的脂肪都分開了,從而失去了保護它們的屏障。它們不得不背叛我的身體。”
老人這時已經(jīng)把一只蘋果吃完了,他扔掉手里的果核,伸手抓起一個瓶子。
“是水嗎?有水嗎?我要用來漱漱口了。我的嘴里全是尿的騷味兒。你們不但不給我水喝,還要往我嘴里撒尿。你給我喝一口吧?!?/p>
老人沒有理會他的請求,而是擰開瓶蓋仰起脖子喝了一氣??礃幼永先讼胍豢诤韧辏詈筮€是沒有喝完。看著剩下的一小半瓶水,老人想了想就把瓶子往自己墳?zāi)沟娜肟谌诉M去。
“你干什么?你為什么把水放進去。你給我喝吧。求求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股尿騷味了?!迸吭诘厣系娜嗽囍驂?zāi)谷肟谂偃ァ?/p>
這時老人已抱起墳前的那堆食物往墳?zāi)沟娜肟阢@了,趴在地上的人刨過去的時候。老人還有一只腳露在外面,他的手抓住了這只腳。
“你這惡毒的老人。我記得你,那天晚上你用你的手杖打斷了我的腿,如果你給我水喝我就不再恨你了。”他發(fā)出銼鋸般的嘶叫。
但老人比他有力氣多了,他沒有把老人拉出來,反倒被老人往墳?zāi)谷肟诶诉^去。但就在他的手碰到入口的青磚時,這只腳用力地蹬了蹬,就把他給甩掉了,緊接著入口的門也關(guān)上了。
這時天空更加陰沉了,上面布滿了鉛云,風(fēng)也停止了,接著一道閃電劃破云層。閃電過后一陣悶雷巨響從遠處滾來又滾向遠處,風(fēng)忽然又猛烈起來,一滴雨滴落在了他的背上。
“是春雷嗎?這是葬送冬天的雷聲嗎?”他趕緊調(diào)轉(zhuǎn)身體朝自己的坑刨去?!跋掠陼屛腋与y過的。但待在坑里總比在外面好,那邊的地勢高一點兒不會積水。不過還是比不上這個惡毒的老人,他的墳?zāi)菇Y(jié)實,遮風(fēng)擋雨,還可以在干燥溫暖的棺材里睡覺。如果他們埋我的時候給我哪怕一個木箱子我都會好過許多,也許我對他們的怨恨也隨著這個木箱帶來的好處而慢慢淡化呢?!?/p>
在他爬進坑里并在上面蓋了一層從旁邊扯過來的干草之后,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雨就來臨了。他感到了從干草滲進泥土的雨水,他沒有躲開它們,而是張開嘴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