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散文寫作的出口

劉軍

1958年，胡適先生在臺北舉辦的一次文藝大會上做特別致辭，題目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致辭以相當的篇幅回顧了他早年提出的文學革命論調，并指出：“我們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有兩個趨勢，可以說是雙重的演變，雙重的進化，雙重的文學，兩條路子。一個是上層的文學，一個是下層的文學。上層文學呢？可以說是貴族文學，文人的文學，私人的文學，貴族的朝廷上的文學。大部分我們現在看起來，是毫無價值的死文學，模仿的文學，古典的文學，死了的文學，沒有生氣的文學，這是上層的文學。但是，同時在這一千年當中，無論哪個朝代——漢朝、三國、唐朝、宋朝、元朝、明朝、清朝到現在，有一個所謂下層的文學。下層文學是什么呢？是老百姓的文學。是活的文學，是用白話寫的文學，人人可以懂，人人可以說的文學?！睂⒚耖g文學傳統(tǒng)納入到文學史的視野中來，這就是胡適那一輩五四前賢的過人之處。 除了胡適之外，我們還應該注意到陳獨秀、魯迅、鄭振鐸等人在推舉民間文學，推進民間文學研究等層面之厥功至偉！正是源于他們對文學史的重塑，使得傳奇、志怪、詞曲、白話演義等文學之“小道”，正式入駐殿堂里，成為文學、文化的基本水源地所在。

鼎革之后，民間文學或者民間作者的推舉與發(fā)掘進入了另一種通道之中，大批民間作者被無限推高，最終的結果卻是“力不足，中道而廢”。這種違背文藝基本規(guī)律的做法也是文藝界撥亂反正之后反思的重點之一。新時期以來，精英文化興起，即使是在市場經濟興起之后，文學的話語權依然被牢固地掌握在一大批受過訓練、擁有知識主義背景的作家手中。民間作者或者民間寫作進入幽暗的通道之中，默然而寫，默然消失，成為絕大多數民間寫作者的共同命運。在此可試舉一例，某作家掛職某市之際，曾就地方文學的繁榮推出諸多舉措，如同被注入強心劑一樣，該市文學一時彩霞滿天，單是詩人（其中很多詩人皆是農民）數量就已過千，年出版詩集百部以上。如今回過頭來再論此事，就會注意到如下幾個結果：其一，地方文學的繁榮不代表整個民間寫作的繁榮，這種繁榮歸功于拔苗的一種結果，距離寫作的自覺性尚遠；其二，繁榮和成果呈現一種不對等關系，毋庸置疑的是，那么多民間寫作的成果背后，熱情固然可貴，但他們的寫作難以真正進入當代文學的場域，更不用說文學的經典化了；其三，發(fā)聲和交流呈現出封閉性的特征，難以越過地方性框架，尤為關鍵之處在于，這種潮流和勢頭缺乏持續(xù)性，不言政治、經濟層面的宏觀影響，單是微商興起或者地下六合彩的興盛，就足以摧毀地方文學繁榮的基礎。

近二十年來，隨著工業(yè)化進程和商業(yè)因素的滲透，在文學話語層面，主流意識形態(tài)、知識精英、媒介力量三分天下，而民間立場愈發(fā)邊緣化和退化，其話語權全面遭受壓制。而民間寫作雖然在其他話語的擠壓下，空間愈發(fā)逼仄，但因其自身具備的自發(fā)性訴求、至上性信念，有效維護了文學存在的純粹性，而純粹性因素恰恰構成了文學合法性的根基。所謂民間寫作，指向一種寫作狀態(tài)和價值立場，同時也是一種寫作經歷。諸多成名成家的作家，皆曾有過類似的經歷，路遙是如此，飽受退稿煩惱的賈平凹也是如此。

就散文領域而言，所潛藏的民間寫作者可謂洶涌，畢竟，散文寫作容易上手，雖然難以工之，卻如王國維所言，易學而難工。與詩歌、小說、戲劇這些文體相比，散文話語對于語言的突出不設置過高的門檻，家常話就足以營造有溫度的、濕潤的話語現場。文學史上有一段典故與此相關。法國劇作家莫里哀的喜劇《醉心貴族的小市民》中，哲學教師對茹爾丹先生說：“凡不是散文的東西就是韻文，凡不是韻文的東西就是散文。”茹爾丹先生反問說：“那么我們說話又算是什么文呢？”哲學教師回答說：“散文?。　比銧柕は壬@時才恍然大悟地說：“天哪！我原來說了四十多年的散文，自己還一點不知道呢！”劇作家的筆下不乏戲謔的成分，卻可見散文表達與日常語言之間的距離不遠。另一方面，新世紀以來的媒介之變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文學生態(tài)。自媒體載體的多元與方便為民間寫作提供了難以想象的自由空間，論壇、博客、微博、微信等載體推波助瀾，諸多無心之作乍暖還寒間進入文學書寫的陣營。“邊緣—中心”，“底層—體制”，類似這樣的傳統(tǒng)式寫作秩序正大規(guī)模地解體，“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松散性文學江湖正規(guī)模化生成。江湖無所謂遠近，自發(fā)性為統(tǒng)一的著色，自由度則構成了各自的標簽。2001年，美國學者米勒曾提出了“文學是否面臨終結”之問，因為文學江湖的自由性存在，我對文學的未來并不悲觀。一位農場主的女兒，艾麗絲·門羅，能夠步入文學殿堂的深遠之境。那么，補鞋匠、盲人、采礦工人、按摩師、推銷員等，一旦擁有了言說的沖動，洞見了人性的幽微，同樣可以在文學的江湖里暢游。如雅斯貝爾斯所言：“人類并不僅僅由我們同代人代表，而且同代人能夠給我們帶來震動?！?/p>

客觀而言，大量的民間寫作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之中?？镆埠茫瑓f(xié)會也好，評獎機制也好，他們皆沒有耐心等待民間作者的成長。更重要的是，偶然迸發(fā)的自由精神也被海量的信息所淹沒。在跟蹤性的散文評論極度缺席的境況之下，大批的民間寫作者被固化在“他者”的世界里。他們是構成金字塔基座的部分，因為向上的路途基本被阻斷，使得同樣從事散文寫作的他們與成名散文作家之間分屬兩個世界。如同流水落花，緣生緣滅。

源于基座部分的巨大體量，民間散文寫作在新媒體的推波之下早已實現了分化。而且在功能上，扭轉了新時期以來民間文學寫作固守于“興趣愛好”的單一局面，寫作作為一種生存手段，在民間散文寫作的枝葉上，同樣成為一種可能。新世紀以來涌現的自由撰稿人隊伍中，有一部分即可歸入民間散文寫作的隊伍。從早期的報紙專欄，到類似騰訊大家公眾號的網站專欄作家，再到當下今日頭條公眾號的人氣作者或者吸粉量巨大的個人公眾號，平臺的轉換過程中，寫作如同勞動計件一般同樣可以納入到經濟收入分配的機制之中。只有充分的市場化，方才涌現充分的職業(yè)化寫作現象。針對民間散文寫作這個配置，在此可以舉隅，一個是在火爆的影評市場中，有部分作者或者作者的部分影評作品，可以歸入民間散文寫作的范疇，諸如江蘇的黑色藤蘿就是其中一例。為諸如《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供稿的職業(yè)作者，長期的積累也使得他們的文學水平如火樹銀花，如魯曉敏，鄭驍鋒等人，尤其是鄭驍鋒，其歷史題材的寫作，視野宏闊，見解獨特，把他放在70后最優(yōu)秀的散文寫作隊伍中比較，也不遜色。再有就是今日熱銷的美食主題散文的作者群中，占據市場份額較多的作者，基本上都是民間散文隊伍中的佼佼者，像古清生、荊方等人。

不過，還是有更多的民間作者固守一隅，他們的寫作難以進入市場化的配置之中，如果再沒有地方作協(xié)的發(fā)掘和推介，基本上就只剩下自娛自樂這一條道路了。散文作為一種邊緣文體，在審美判斷標準不夠明晰、寫作層次不容易拉開明顯差距的情況下，對于地方作協(xié)或者文學評論工作者而言，去發(fā)掘和推介民間散文作者，何其難也！所以，對于這部分民間作者而言，若是不能練好內功，而是將主要精力投放到地方文學活動抑或投機行為之上，那么，被淹沒和被淘汰則是必然的。論壇寫作興起至今，筆者曾深度介入新散文論壇、天涯社區(qū)散文天下版面、新散文觀察論壇這幾個不同時期的重要散文論壇，對當下幾個重要的散文類公眾號也有所了解。確實，有極個別的幾個作者，如塞壬、丁燕、阿薇木依蘿等，依靠其爛漫的野性、靈氣和天賦，借助某些機遇，迅速從民間寫作隊伍中脫穎而出，為傳統(tǒng)寫作機制所認可。另外，還有稍微大點的公約數，依靠多年的耕耘和努力，逐漸在省內打開局面。類似的例證比較多，在此我舉寧夏的馬慧娟加以說明。作為一個80年前后出身的地道的農婦，馬慧娟長期從事繁重、艱辛的體力勞動，養(yǎng)育孩子，飼養(yǎng)牲口以及四處漂泊打零工，這些事務幾乎占用了她的所有日常生活時間。她像擠牙膏一樣騰出有限的時間，憑借一部一部手機，恁是靠手指摁鍵，近十年間敲出了四十多萬字的散文作品。為了這些作品，她一共摁壞了十部價格便宜的手機，諸君可以想見其中的辛苦。我曾細讀過她的幾十篇散文，客觀而言，她算不上擁有出色的文學天賦，也缺乏相對完整的文學訓練，但就是憑著一股信念和良好的寫作習慣走到了今天，她的作品不僅被本土的《黃河文學》、《朔方》認可，還走向了省外，《散文選刊》曾推出過她的散文專輯，在此可見證其突圍之路，而她本人也于2016年度在北京電視臺以專題談話形式與公眾見面。馬慧娟雖然是個個案，但有關她的文學故事在民間散文寫作群體中卻頗具代表性。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民間散文寫作的郁郁蔥蔥之中，各自的特性和寫作潛力紛繁多貌，很難以共鳴的琴弦加以指認。不過，在市場化逐漸加深的過程中，這個群體會有更多的機遇。就當下而言，他們的出口至少有兩處，一個是市場化提供的空間，可根據自我的寫作素養(yǎng)和知識積累，調整寫作姿態(tài)，去除精英化的寫作意識，打破高雅與庸俗的壁壘，針對特定的讀者群，下足功夫，寫出他們喜歡的作品。一旦突破了基本面，下面的道路將越來越通暢。除了上述提及的影評、美食文章、國家地理之外，地方志、歷史人物、山川地理、民俗民情等，這些題材皆可以散文的筆法加以處理，利用微信公眾號、航空地鐵讀物、報紙專欄等載體，兼顧公眾口味與個性化風格，專注于一點，深耕細作，則必有豁然開朗的收獲。另一個則依靠高度的寫作自律，憑借堅韌的毅力和良好的寫作習慣，漸漸實現蟬蛻的過程。從這一塊來說，系統(tǒng)性閱讀與主體自覺是實現個人文學目標的基本保證。退一步而言，即使身處以上兩個出口之外，也可以回歸興趣的本體，盡可能地去除功利意識，讓寫作回歸本心，作為發(fā)現自我和呈現自我的通道，如同史鐵生所說的那樣：“寫作是為了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們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現在才能存在，現在才能往來于過去和未來，成為夢想?！?/p>

三百六十行，文學作為其中的行當，不必偏要帶著狀元的目標飛奔而去。把寫作當作一生的修行，則大隧內外，其樂融融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