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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認(rèn)識的那些韓國青年

      2017-08-16 20:33:54羅小茗
      南風(fēng)窗 2017年14期
      關(guān)鍵詞:韓國

      羅小茗

      我的外國朋友中,韓國青年最多。和漫長拖沓的韓劇不同,生活中的他們,敏銳而直接。對于親密接觸、持續(xù)打量中的中國,更是直言不諱。于是,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冷不丁地,就能讓你撞上一個中國人熟視無睹的中國。

      今天,便要寫一寫這樣的韓國青年。?

      不一樣的觀念

      第一位,是還在北京上大學(xué)的女生。我們偶遇在去巨石陣的旅游大巴上。巨石陣是英國著名的旅游景點,來往大巴很多,每輛車上都沒多少人,坐得很是松散。大多數(shù)游客,拖家?guī)Э?,結(jié)伴而行。只有我,是一個人旅行。

      至今記得,她看到我時,那一臉驚喜的樣子。隨后,便用極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問我是不是中國人,能不能幫她向?qū)в我粋€中文導(dǎo)覽器。她的中文實在太好,樣子又和中國青年沒什么兩樣。以至于,我直接把她歸類為被爸媽送來留學(xué),又不肯好好學(xué)英語的小朋友,借完導(dǎo)覽器,便匆匆離開;心想,接下來的,你總可以應(yīng)付吧。

      忽晴忽雨中,慢悠悠地逛完巨石陣。一路走回旅游大巴站,轉(zhuǎn)臉又遇到了她。她依舊是一臉天真的歡喜,說:“我們好有緣分啊。”對這樣沒來由的搭訕,我?guī)缀跻卸阒哪铑^了。誰知她又感嘆,在這里可以遇到中國朋友真好!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中國人!中文不過是她學(xué)了兩三年的外語。

      她的父母忙于自己的事業(yè),沒人管她,就聽?wèi){她自己的興趣,跳級到了北京讀大學(xué)。她還有個弟弟,也想和她一樣,畢業(yè)后來中國上大學(xué)。雖然知道,今天的中國大學(xué)以國際化為目標(biāo),持續(xù)壯大外國留學(xué)生的隊伍,但一直不清楚,作為過去了的神話,來自“亞洲四小龍”的青年們,會懷著什么樣的心情進(jìn)入和理解中國。于是,接下來的旅程,我們結(jié)伴而行,一路攀談下去。

      不一會兒,她的故事,我便知道了大半。家境優(yōu)越,全球旅行,支持當(dāng)時仍然在位的樸槿惠一派,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想去美國,所有學(xué)費和旅費都是向父母借的,以后要還……對她的定位,也逐漸清晰起來:這是一個韓國的“官二代”和“資二代”。不過,有意思的正是這位韓版“二代”,對她的那些同樣富裕優(yōu)越的中國小伙伴們的觀察。

      一方面,她顯然非常喜歡她們。之所以來英國,便是看望她的中國朋友。誰知那家伙突然有事,沒法陪她,這才開啟了形單影只的英國小鎮(zhèn)之旅。但另一方面,她對這些中國同齡人的描述,又不可謂不犀利。喝著啤酒,吃著披薩,她開始舉例說明:

      “你知道,如果我約其他國家的朋友看電影,一般只需要說,出來看電影吧,對方就說好。他們不會問看什么電影,也不會問幾點。也許磨蹭一個下午,我們也決定不了到底去看什么電影,也不知道去哪里看,但不覺得有關(guān)系。因為朋友在一起,就是消磨時光??墒?,我的中國朋友不一樣。如果你約他們看電影,他們一定會問,什么電影?什么時候?然后就會討論,電影好看不好看,要不要去看……可是,我約他們,不是為了真的看電影,而是想和他們待在一起。所以,什么電影不重要。他們,似乎就是為了看電影,是不是和我一起看,不重要?!?/p>

      “你知道,我的中國朋友,總是問他們的父母要這要那,父母不給就不高興。他們可以不上課,坐飛機來英國看望自己的女朋友。”

      “你知道,他們一見面,總是問我,你的父母有幾輛車,賺多少錢?可是,和他們做朋友的人是我,不是我的父母啊。”

      “你知道,我這次來看我最好的中國朋友??伤肋h(yuǎn)在買東西。一看到商店,她就激動。我的中國朋友們在一起,不討論什么有意思的話題,除了買東西?!?/p>

      ……

      也許是在中國憋得太久,也許是英國的小鎮(zhèn)之旅實在寂寞,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數(shù)落著那些她既喜愛又無法真正適應(yīng)的中國朋友。而我,每聽一段,都感覺有沮喪尷尬的二次元烏鴉,集結(jié)飛過??吹贸觯拇_喜歡她的中國朋友,但同時,作為一個國際化了的韓國“二代”,她對中國“二代”的不解和不屑,如果不是鄙夷的話,卻也顯露無疑。

      信心來自哪里

      另一位韓國青年,和我相熟多年。他的中文很好,對中國歷史尤感興趣。一個偶然的機會,擔(dān)任一場大型活動的助理,從南到北,在中國走了一大圈。最后一站是上海。我們便約在城隍廟的小飯館里,一邊喝酒,一邊聽他這一路的見聞和感想。

      聽得出,這次長時間地和中國的親密接觸,并不讓他愉快,甚至于頗有些失望。在過去,中國對他而言,是書本上的密集的文字和思想,是想象中的革命中國;而現(xiàn)在,中國變成了撲面而來的,必須隨時隨地處理的人事與關(guān)系,利害與平衡。他的遭遇,自然有著各種具體的原因,但從中得出的整體評價,讓人心里一沉:

      “你們啊,是大國小器?!彼缡强偨Y(jié)。放眼望去,恐怕沒有一個人會否認(rèn),今天的中國是一個大國。卻也很少有人愿意承認(rèn),在重新變?yōu)榇髧倪^程中,中國人付出了格局越來越小的代價。也許,在日常生活中,中國老百姓也會覺得,偏狹之人正越來越多。但這樣的閃念,常常因為習(xí)慣性地將自己排除在外,而不被當(dāng)做對中國人的整體評價。于是,每一個中國人偷偷藏在心底,不愿意面對的話,最終被一個韓國青年,喝著青島啤酒,說了出來。

      還有一位,是完全不懂中文的女孩子,嫁了個外籍老公,生活在南半球,離開韓國已經(jīng)很長一段日子了。我們見面時,是北半球的冬季,首爾的人們正在寒風(fēng)中靜坐游行,要求樸槿惠下臺。話題便由此開始。

      我問她,“你覺得這次有希望嗎?我所認(rèn)識的韓國朋友,每次都會說,這一回是老百姓選錯了人。但下一次選出來的結(jié)果,還是一樣?!?/p>

      她認(rèn)真地想想了,看著我說,“有希望,只要去做,就一定有希望。”

      “你說的這種希望,從哪里來呢?難道不覺得韓國的政局周而復(fù)始嗎?”

      “因為過去運動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斗爭是有用的?!?

      “可是,你生活在澳洲,隔這么遠(yuǎn),怎么參與呢?”

      “我們海外的韓國人,有各種網(wǎng)絡(luò)論壇,定期聚會,支持國內(nèi)正在發(fā)生的事?!?/p>

      轉(zhuǎn)眼間,樸槿惠已鋃鐺入獄,新一輪的政治斗爭仍在持續(xù)。之后一直沒有機會問她,是否這一次,讓她更加相信,斗爭是管用的。只是,她那充滿自信的語氣和神色,讓我一直記得:原來,一個社會中,人們長久的信心,并不來源于知識或情感,而只可能從自身歷史和社會經(jīng)驗中頑強地生長出來。

      如何去感受

      最后一位,是在我的班上選課的韓國學(xué)生。自大學(xué)國際化以來,一個班上一百多號人,其中總有那么三四個韓國學(xué)生。平日里他們坐在教室的后排,默不作聲,讓你一不小心就會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我的這門課,是一門討論當(dāng)代中國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通識課。期末作業(yè)需要回答這樣一道題:重讀魯迅的“熱風(fēng)三十六”,如果有機會和有著“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的大恐懼的魯迅展開交流的話,你會說些什么?

      一直以來,我都偏愛這個問題,因為自以為從學(xué)生們的回答里可以了解他們對當(dāng)代的基本感受。然而,時間久了,也會覺得有點悶。學(xué)生要么認(rèn)為中國已經(jīng)強大,我們不再需要什么大恐懼,要么提出各種社會現(xiàn)實問題,認(rèn)為大恐懼仍然存在。

      在諸多回答中,最讓我意外的,倒是一位韓國學(xué)生的回答。他的中文并不算好,寫得磕磕絆絆,意思卻很清楚。那就是,一方面承認(rèn)中國的發(fā)展速度當(dāng)今無人能及,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另一方面,仍毫不留情地寫道:“我覺得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你們?nèi)匀粦?yīng)該需要感到大恐懼,因為中國的當(dāng)代文化沒有民族性。”

      至今我都不太知道,他到底在我的課上學(xué)到了什么,又是什么樣的對中國社會的觀察讓他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我只是覺得,在“大恐懼”的意義上,比那些企圖用經(jīng)濟、用技術(shù)、用文化來安慰/分擔(dān)魯迅先生的憂心的中國學(xué)生來說,他的理解更加平實,不虛妄。

      如果一路寫下來去的話,還有很多這樣的韓國青年。他們的政治主張不同,所屬階層有別,生活狀態(tài)各異,卻都神奇地?fù)碛辛艘环N觀察、打量進(jìn)而批評現(xiàn)實的能力。也因為有這樣一種能力,他們得以要求自己、思考別人,進(jìn)而形成屬于這一代獨特的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新格局。對他們來說,中國是這個格局中的一部分。又因為離韓國最近,所以特別關(guān)注。

      我常常感嘆于他們的這種能力。一邊感嘆,一邊擔(dān)心,這一次,看似越來越國際化和充斥了優(yōu)越感的中國青年,是需要有一些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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