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蓉
人生若只如初見
——淺析晉劇《爛柯山下》的編劇筆法
杜 蓉
杜蓉,女,山西省戲劇研究所,《戲友》編輯。
戲曲題材中,寒門士子通過經(jīng)年苦讀最終考取功名、衣錦還鄉(xiāng)的故事屢見不鮮。他們中有的榮歸故里,闔家團圓;有的始亂終棄,另謀高就;還有的夾在故土家人與高官厚祿之間兩相為難,郁郁終生。這些看似風光無限的人物背后往往都隱含著說不完、道不盡的悲歡離合事,喜怒哀愁情,而《爛柯山下》的悲喜故事也在此間緩緩鋪開。
朱買臣與崔巧鳳的故事由來已久,許多劇種都有搬演,如昆曲中就有《馬前潑水》一劇,其中的《癡夢》一折還是經(jīng)常演出的閨門旦折子戲。初看到《爛柯山下》的劇名,私以為不過是一部稀松平常的傳統(tǒng)戲,老舊的情節(jié)敘述、單調(diào)的布景擺設、簡單的人物構成。但就在這樣傳統(tǒng)的故事、一桌二椅的陳設和幾個小人物之中,讓我重新認識了朱買臣,認識了崔巧鳳,以及這個飽含深情卻悲戚無奈的好故事。
雖然本劇是根據(jù)傳統(tǒng)題材改編而成的新編戲,但編劇徐棻筆下的人物刻畫可謂入木三分。她突破了過去人物個性一成不變的窠臼,擺脫了之前根深蒂固的道德評價觀念,轉而為古代人物賦予了現(xiàn)代解讀與重構,使劇中人在自我人性糾葛的圍城中輾轉反側,同時在面對命運的錯失時喟嘆連連、遺恨終生。
用“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這句話形容每一段愛情故事的開頭似乎并不為過,而朱買臣與崔巧鳳的初次相見便是對這金玉良言的完美詮釋。
在“談婚論嫁”一場中,崔巧鳳面對的一方是粗鄙無知、貌如蛤蟆但有錢有勢的三位“老板”;一方是滿腹文章、儀表堂堂但屢試不第的“窮酸”秀才,這在旁人看來似乎是兩難抉擇的尷尬境地,但對于大齡待嫁的巧鳳來說卻不盡然,這個聰慧果敢又頗有主見的姑娘早已芳心自許,暗定終身:選擇前者雖然意味著能獲得柴米油鹽醬醋糖的安逸,但終其一生只得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再無所望;而選擇后者固然需要起早貪黑辛勤勞作,但有朝一日尚有“鳳冠霞帔送還鄉(xiāng)”的富貴榮華可以期待,更何況朱買臣還是一表人才的翩翩君子。最終崔巧鳳大膽選擇了一見鐘情的后者,過上了琴棋書畫詩酒花的苦日子,整日為朱買臣打理上下,供其專心讀書。日子雖然艱辛,但她卻甘之如飴,任勞任怨。
胸懷抱負、才貌過人的朱買臣雖與巧鳳一見傾心,但他自知無力供養(yǎng),在抒發(fā)完鯤鵬之志后狼狽遁逃、躲進草堂,只得面對爛柯山兀自嗟嘆,從中窺得他并非完人,也有軟弱落魄的困窘;而當巧鳳主動前來投懷送抱、私定終身之時,他又將生活的顧慮拋在九霄云外,說出了“動動又何妨”的竊喜之語,可見他實非落落君子。
在徐棻的筆下,沒有完全的好人和壞人,朱買臣不是鐵骨錚錚的偉丈夫,崔巧鳳也絕非只知貪慕虛榮、不能同甘共苦的負心女。在此,編劇賦予了人物更多的人性色彩,在拓展人物性格張力的同時開掘了人性的厚度,正是由于二人不斷在人格的灰色地帶中徘徊游離,故而在戲的開頭便為他們的結局深埋下了悲劇的因果。
報子馬蹄聲漸遠,人生能有幾多三。在一次次的滿心期待之后,結果都是萬般無奈。從當初急匆匆攔馬問的心急心切,到如今報子過門而不敢出的心灰意冷,朱買臣由曾經(jīng)滿腔熱血、壯志凌云的少年變成了如今唯唯諾諾、談“虎”色變的腐儒;而崔巧鳳也從那個敢愛敢恨、精明強干的少女變成了如今不理家事、買醉而歸的怨婦,他們都在日復一日的等待與失望中遺失掉了原先那份對初心的堅守。
曾幾何時買臣信誓旦旦的承諾,富貴榮華的期許到如今都已枉然,崔氏對鳳冠霞帔的想象也最終幻滅,只留得霜染鬢、朱顏改,只聽得流言四起、人言可畏,當初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少女到頭來還是淪為了蕓蕓眾生中的塵埃一粒。此時,崔氏的人物性格發(fā)生了轉折,她已經(jīng)對生活不報任何憧憬,在一次次醉酒中麻痹自己,自甘沉淪。而朱買臣此番落榜,終于激發(fā)了崔氏含辛茹苦多年集聚的一腔怨恨、滿腔怒火,于是她借酒傾瀉出了積壓于心的負氣之語,最終逼夫休妻,討得一紙休書。但轉念間又在丈夫出走之后幡然悔悟,日夜掛記其安危冷暖,早晚打掃書房盼其歸來,同時嚴詞拒絕前來求親之人,此時的崔氏已然明了,原來自己愛的已不是鳳冠霞帔的富貴年華,而是這個可以執(zhí)手偕老的一心人。
徐棻在這一段落中對崔氏傾注的筆墨良多,她的藝術形象也漸趨飽滿真實。年輕時尚有的些許虛榮妄念都被平凡歲月熨帖得質(zhì)樸、深情,她也從傳統(tǒng)舊戲中無情無義、鐵面心狠的悍婦,變成了如今悵然若失、彷徨無助的棄婦,人物在不知不覺間已然得到了人性的升華。編劇筆下的崔氏雖然也走了一條逼夫休妻的老路,但如此結果指向的前情卻更加值得世人同情,更加另人回味悠長,促使觀眾對人物命運的走向生發(fā)出無限遐想。
被逼出走的朱買臣靠著滿腹文章、一手好字,一路寫進京城、寫進科場,寫出了皇榜高中的坦蕩仕途,寫出了衣錦榮歸的風光無限。當他新官上任路過爛柯山時,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過去“十有九人堪白眼”的無用書生,如今變成了萬人敬仰、頂禮膜拜的欽點高官,這種巨大反差讓他的內(nèi)心翻涌,心緒難平,而此時崔氏的出現(xiàn)終于給了他這個一雪前恥的機會。
當?shù)弥熨I臣高中的消息后,崔氏應該又驚又喜,但轉念之間卻又悔不當初,她恨自己一念之差逼走丈夫,恨自釀的苦酒終要自吞咽,但她還是心存僥幸,希望朱買臣能夠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計前嫌,與她重修舊好,破鏡重圓??纱奘系幕孟胱罱K落空,當她擋馬求和之后,只落得馬前潑水的恥辱與覆水難收的決絕,此時崔氏最后的希望終成泡影,生命的大門也在同時轟然關閉,這個當初敢愛敢恨、熱烈潑辣的明艷女子最終落得自沉黃河的凄慘結局。
徐棻在這一段落奏響了本劇戲劇性的最強音,朱買臣馬前潑水,崔巧鳳命歸黃泉,此部分也是與傳統(tǒng)戲的情節(jié)區(qū)別最小的一處,但看似同舊版并無二致的結局,編劇卻通過一支妙筆勾勒出了對人物深切的同情與靈魂的拷問。
崔巧鳳,這個曾被世人詬病的女子最終潦倒收場,同其他版本殊途同歸,但徐棻筆下的“這一個”崔氏卻始終叫人無從恨起,反而多了幾分同情、幾分唏噓、幾分掛牽。敢問對鳳冠霞帔的向往誰人沒有?敢問誰沒有過對貧賤生活的抱怨?敢問誰的人生可以白璧無瑕、完美無缺?如此想來,朱買臣馬前潑水的行徑是否太過絕情?崔巧鳳因此殞命的結局是否過于殘忍?爛柯山下的故事是否還能有另一種解讀?
朱買臣衣錦還鄉(xiāng),重歸故里,復見草堂,憶起當年寒窗苦讀,上下求索的日子,不禁慨嘆,若不是崔氏當年的逼迫,自己還在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偏居一隅、死讀強記,便不會有如今體察百姓疾苦之心,更不會有胸懷天下的濟世之才。此時的他心緒漸平,看著房前的幾洼青菜、聽見雞鴨的數(shù)聲啼叫,如煙往事歷歷在目:忘不了為寫婚書與崔氏的一見傾心,忘不了她風塵仆仆、大膽私奔的羞澀面龐,更難忘記與她相濡以沫、舉案齊眉的歲月靜好……崔氏往昔點點滴滴的照拂與深深淺淺的笑顏是朱買臣心中最好的日子。此時的他方才恍然大悟,鳳冠霞帔不予吾妻更付與何人?但為時已晚,崔氏的殞滅徹底終結了朱買臣的希望,面對天人永隔的無奈,他只得遺恨終生了。
爛柯山中青山依舊,綠水常東,但斯人已逝,空余未亡之人遺恨哀哉,悲思長留。
故事尾聲朱買臣的遺恨綿綿,是徐棻對人生無常感力透紙背的表達,也是編劇對世人鉆營一生,終歸虛無的無聲吶喊。此時的朱買臣官袍加身、金印在手、占盡風光,但實則遍體鱗傷、兩手空空、失魂落魄,徐棻在結尾用極富戲劇性的筆觸寫下了對終極問題的叩問:渺渺眾生只是天地之蜉蝣、滄海之一粟,是否終其一生,都無法走出自身修筑的藩籬?是否尋覓一世,終無法逾越人生虛無的渡口?就如這爛柯山下的人兒,兜兜轉轉,反反復復,終不得善果,倘若世事人生真如這般了無生趣,那么故事僅僅停留在“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開始是否更好?
(責編:于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