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是個啰嗦的家伙

沈占明

法治是個啰嗦的家伙

我們看西方電影，警察一抓住犯罪嫌疑人，首先要嘟囔一通：“你有權保持沉默。如果你不保持沉默，那么你所說的一切將作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聘請律師。如果你沒錢的話……”哪怕犯罪嫌疑人破口大罵，甚至是個聾子，警察都要不管不顧地說下去，就跟祥林嫂的“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就會到村里來……”一樣。很多人看到這一情節(jié)的第一反應是：警察怎么這么啰嗦？

啰嗦不僅體現(xiàn)在說話上，著裝也是一樣。警察辦案要穿制服，帶證件，出現(xiàn)場還要配全警用裝備，尤其是執(zhí)法記錄儀。英國的法官更是不得了，出庭審判要著長袖子的黑色法袍，頭上要戴一個白色的假發(fā)套，兩邊還分別有三個或兩個的卷，弄得跟喜羊羊一樣。中國的法官可以不戴假發(fā)，但法袍、法錘還是要的。

電影《十二怒漢》劇照

執(zhí)法最啰嗦的還是程序。以曾經在北京發(fā)生的一起刑事案件為例，犯罪嫌疑人當街摔死嬰兒，很多人都看到了，也有視頻監(jiān)控，自己也承認。殺人償命即合法律又順民意，那警察是不是可以抓著犯罪嫌疑人就馬上一槍打死？不會。警察要費神費力費錢履行完偵查的程序，然后移交給檢察機關。檢察機關履行一遍審查的程序，再交給法院。法院組織開庭，然后宣判。中級法院判決不一定能了事，有時候還得高級法院再判一次。兩級法院都判完了還不能執(zhí)行死刑，還得報最高院去復核。整個程序完整地走下來，至少從對兇手義憤填膺的民意角度看，時間似乎太長了。尤其是有的案件在抓捕時嫌犯受了重傷，警察還得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搶救，醫(yī)生護士忙活半天終于把他救活了，警察又拿著判決書把他給槍斃了。很多人不解：反正是判他死刑，整那么一大套啰里巴唆的玩意兒干啥？

以前人治時代一點也不啰嗦?；实劭茨膫€大臣不順眼了，隨便找個理由在朝堂上就一通亂棍，叫作“廷杖”。實在找不到理由也沒關系，就說你肚子里罵我，叫作“腹誹”，拉到午門就斬首。從案發(fā)到結案，就一小會兒的事兒，效率高極了。法治不同意這樣的做法，鄙視這樣的“效率”，特別為執(zhí)法者設計了復雜細致的程序，讓執(zhí)法過程啰嗦起來，稱之為“程序正義”。這種啰嗦有三個目的：

一是讓執(zhí)法者盡快進入角色。執(zhí)法者也是普通的人，有很多身份：在家為人父母兒女，在單位在一線是執(zhí)法者，在商店是顧客，闖紅燈時是違法當事人，等等。立法通過服裝、言語、環(huán)境、動作等程序的設計和履行，讓執(zhí)法者在執(zhí)法的時候迅速進入該進入的角色，履行好各自的職責，避免出現(xiàn)角色錯位，徇私枉法。

二是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在執(zhí)法過程中，當事人是相對弱方，需要法律在程序上予以傾斜和保護。很多程序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例如，文章開始說的西方刑事訴訟中的米蘭達規(guī)則，行政處罰中的告知權利、聽證、行政復議、行政訴訟等。

三是對執(zhí)法者自身的監(jiān)督。執(zhí)法者穿著法定的能夠清楚表明身份的服裝，其言行舉止都會在公眾的注視之下;案件在不同人員、不同部門、不同機構之間的流轉，同樣的事實經過多人多角度多層次的審查考評，做到對整個案件全階段多方位無死角的監(jiān)督，最大限度地避免個人不公正執(zhí)法的可能性。

在電影《大話西游》里，啰嗦的唐僧讓所有人都不待見，后來說話簡潔了，取經團隊就和諧起來。但在法治社會里，法律的啰嗦還是要堅持下去，哪怕會暫時遭遇一些通俗層面上的不理解。因為正是基于這種程序上的嚴謹和執(zhí)著，公平和正義才會一點一點構建起來。

法庭怎樣獲得案件事實

在法律題材的電影《十二怒漢》中，無論是美國最初版本，還是俄羅斯、日本版本，以及最近熱映的中國版本，最核心的內容就是弄清案件事實。只要事實清楚了，如何準確適用法律的問題對于專業(yè)人士來講并不難。

成為訴訟對象的事實大致有兩個特點：一是矛盾尖銳，訴訟雙方都一本正經地訴說著彼此并不吻合甚至截然相反的“真相”。二是事實發(fā)生在過去，完全還原曾經發(fā)生的事實在理論上可以，但在實際上基本不可能。

那么法官怎樣克服這些困難弄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呢？在古代的西方曾使用過非常不靠譜的做法，叫作神示證明法。比如讓爭訟的倆人決斗，甲把乙打死了，就認為甲得到了無所不知的神的幫助，乙欺騙了神靈，所以判決甲勝訴。這種把法庭上的爭論變成體力上的爭斗的解決辦法倒是很受張飛、李逵之類勇蠻之士的歡迎。中國古代的做法比這好點，按照《周禮·秋官·小司寇》記載就是“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認為說謊的人會結結巴巴、面紅耳赤、氣喘吁吁、手足無措。這種做法對老實人可能好使，但面對那種超級大瞎話簍子就沒那么有效。

后來出現(xiàn)了證據制度，也就是靠證據揭示真相。證據制度發(fā)展下來，規(guī)定越來越規(guī)范，種類越來越多，直到現(xiàn)在的物證、書證、證人證言、當事人陳述、電子證據等九大類。

證據能說話，但也不是任何材料擱法庭上就能成為認定事實的證據。要達到這個目的，還得符合一定的規(guī)則，并經過法定程序的考驗和錘煉。

證據規(guī)則很多，比如訴訟成本規(guī)則。成本有兩種，一是現(xiàn)實成本。在金庸小說《飛狐外傳》中，鐘四嫂的兒子被懷疑偷了鄰居的鵝吃，為查明真相，申不白之冤，鐘四嫂把自己兒子的肚子剖開了。據作者說這個慘劇不是編造，是真有其事的。鐘四嫂的做法的確獲得了證據，也說明了事實，但代價太大了，一萬只鵝也比不上一條人命的價值，現(xiàn)代法治絕不認可也不允許這樣的證據出現(xiàn)。二是時間成本。司法資源是有限的，所以訴訟也是有期限的，“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一般來講，法庭不可能罔顧效率一個案子審上幾十年。所以法庭只能針對特定時間段內提供的符合法定要求的證據進行評判，努力獲得事實。

法定程序主要是為了核實證據能否如實反映案件事實。比如證人證言。有的證人對事實記憶可能失真，有的也許干脆就說謊話。針對這些問題，法律想出三招兒：一是宣誓。通過每個證人在作證前宣讀一段諸如“我承諾如實陳述，如有虛假，愿意承擔責任”的話，喚醒證人良知，加深其責任感。二是刑罰上的保證。對說謊話情節(jié)嚴重的，追究其偽證罪的刑事責任。三是法庭上的質證。電影《九品芝麻官》里仆人來福冤枉大少奶奶仰慕他的文采和他通奸，但把“床前明月光”念成“金風玉露一相逢”，質證之下，謊話馬上就被篩出來。

經過上述程序，我們也許仍然得不到確切事實，這也沒關系，法律事先有個假設，在刑事上叫作無罪推定。法律假定被告人是無罪的，控方不能證明有罪，或者不能像電影《十二怒漢》中描述的那樣排除合理懷疑，那么事實就是被告人無罪。在民事上叫作“誰主張誰舉證”，你不能就你的說法提交有力證據，或者你的證據證明力不如對方證據的證明力，那么法律就認為你說的不是事實。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假設，是人類文明高度發(fā)展后的產物。它為裁判者解壓，同時也保證了訴訟各方在事實探究過程中在同一規(guī)則下有序對抗，勝者認為理所當然，敗者也能口服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