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梅曾亮文章改易之得失

摘 要：桐城派梅曾亮為文精嚴，對自己留存后世的《柏枧山房文集》，更是多次改易。通過將梅氏原稿本與改易本比較得知，經(jīng)梅氏改易之后的文章更顯雅潔精煉，然卻有失真、殘缺之弊?，F(xiàn)以其《江亭消夏記》一文之改易為例，先說明該文的改易情況，再談該文改易之后的得與失。

關(guān)鍵詞：梅曾亮 江亭消夏記 改易 桐城文法

梅曾亮對自己的文集，曾多有刪改。其來蜀之后，生活安定且清閑，因而有大量的時間去整理舊作，“寓居無事，頗復(fù)有刪益”[1]。甚至在粵匪南擾，舉家逃難之時，對自己的文稿仍“屢有刪益，雖憂患之錄，未嘗離手”[2]（P691）。后楊以增開雕其文集，梅氏依然“復(fù)自加墨編定”[2]（P690）?？梢娒肥蠈ψ约旱奈募?，改易之功夫下得頗深。因此，研究梅氏文章的改易，對于探討其思想傾向、文學思路、文章義法等都具有一定的意義。本文以梅氏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改易之文《江亭消夏記》為例，通過比較該文的各種異文，來分析各異文之間的差異，從而探討梅氏文章改易的得與失。

一

由彭國忠、胡曉明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柏枧山房詩文集》是以梅氏改易本為原始底本。該版本將梅氏文集中的各類異文皆整理標出，統(tǒng)計得知，其收錄的異文竟達九十余篇。從諸多異文可見，梅氏對自己的文集，增刪頗多，甚用心力。其中《江亭消夏記》一文，在諸多異文中很具有代表性。

值得一說的是，梅氏《江亭消夏記》一文，除了存在于梅氏原稿本和改易本中之外，其最原始的初稿《江亭消夏圖記》[3]（P208），還被收錄在黃樹齋《仙屏書屋初集年記》中。雖然收錄于黃集中的文章與《江亭消夏記》一文文題不盡相同，但其內(nèi)容卻與《江亭消夏記》一文極度吻合?，F(xiàn)將梅氏《江亭消夏記》一文各版本情況及《江亭消夏圖記》一文，對比陳列如下。其中圓括號內(nèi)為梅氏原稿各版本之原文，中括號內(nèi)為《江亭消夏圖記》之原文。

江亭消夏記[2]【江亭消夏圖記】

都中燕客者，曰館、曰堂，皆肆也?！径贾醒缈?，必于館，其實肆也?！坑^優(yōu)者集焉。樂閑曠（唐氏本作“樂閑廣”），避煩暑，惟江亭為宜。【江亭為宜?！康禺斈铣俏鳎蕿樗畷?。今則四達皆通車。甲午五月望，【甲午五月朔，】徐廉峰編修、黃樹齋給諫，招客而觴之。天氣清佳，地曠人適，以客皆雄于談而失飲也。乃射覆以行酒，當令者，取尊俎（續(xù)古文辭類纂本、唐八大家本作“取樽俎”）閑物載經(jīng)典者，【取樽俎閑物，】隱一字為鵠，而出其上下字為媒。因媒以中鵠者，不飲。然所出字，皆與鵠綿褫判散，不可膠附，又出他字相佐輔綴。其鵠者愈專而媒愈幻。務(wù)以枝人心，使不使（續(xù)古文辭類纂本、唐八大家本作“使不得”）尋逐以為快。【使尋逐不得以為快】忽然得之，歡愕相半。每一覆而罰飲者（八大家本作“發(fā)飲酒”），十數(shù)人?！久恳桓擦P飲者，或十數(shù)人?！?/p>

酒肴既饜，憑軒周流。下多葭葦【其下多葭葦】，蒙籠坡陀（八大家本作“蒙籠披陀”），風草相噬，柯葉綷縩，疑其下（續(xù)古文辭類纂本、唐八大家本作“其下”）有波浪，瀄汨聲渺，若大澤無涯，江湖之思焉。

主客多江東南人，【客主多家東南，】歲比大水，談?wù)咭詾閼n。于斯亭，又悵【惆】然于不可得水也（續(xù)古文辭類纂本、唐八大家本作“不可得水”。）給諫遂歸而圖之?！居谑墙o諫屬高云峰為圖?！繄D中人皆面山，左倚城，指亭下相顧語者，亭西軒也。【《仙屏書屋初集年記》中后接有“是日為客者，李蘭屏、艾志堂、王琴垞、馬湘帆、李禾叔、史梅裳、黃香鐵、劉子敬、高云峰、陳春林及曾亮凡十一人。不至者，端木鶴田、潘星齋、紱庭三人?！本洹可显吩劣??！尽断善習莩跫暧洝分性摼錈o。】

由以上梅氏《江亭消夏記》一文各版本及《江亭消夏圖記》一文的異文情況可知，原稿各本與改易本差異不大，多的只是單個字詞不同。如“取樽俎”中“樽”與“尊”“使不使”與“使不得”等之類，意思并無二致，只是改易本更加精嚴一些。而《江亭消夏記》一文與《江亭消夏圖記》文則有諸多異處，甚至有整句的刪去和大范圍的改易。

二

梅曾亮作為桐城派中期的領(lǐng)軍人物，其一方面承繼桐城前賢的文法主張，另一方面自己也在不斷探索為文之道。其為文洗練而又能著墨輕重得當，用蘇軾的話說：“行文當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盵4]（P348）其中梅氏峻潔而雅正的文風，便是對桐城文法的繼承。方苞便是以“雅潔”為文章的審美標準，其提倡“一字不可增減，文之極則也”[5]（P615）的極致之文。劉大櫆也以“簡練”為文章之準則，“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韻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6]（P2）。姚鼐更是極力追求“高古簡淡、雅潔貫通”的文風。正是基于對桐城文法的考慮，對自己文章價值的考慮，梅氏也極力倡導(dǎo)要作“簡而明、多而不令人厭生”[2]（P32）的文章，并且梅氏也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不斷踐行著這一理論，從梅氏諸多刪改的異文便可知。并且“雅潔“作為桐城派文人生命形式的外化，不僅是其修辭之器，亦為其修辭之道、修辭之志，既積淀著他們獨特的審美情趣和藝術(shù)經(jīng)驗，又反映了他們的立身祈向和人生追求。[7]（P66）現(xiàn)以梅曾亮《江亭消夏記》一文之改易為例，作如下分析。

從以上對《江亭消夏記》一文的改易，我們可知原稿本與改易本相比，并沒有大的改動，只是個別字詞的易動。在改易本中，新增了一些動詞或虛詞，如原稿本作“其下有波浪”，改易后加一“疑”字，便使畫面顯得更加傳神和真切。再有將“不可得水”改易為“不可得水也”，這樣文章讀起來更顯活脫，這也更符合桐城文法中的誦讀之學。

當然，最具有比較性的還是改易本《江亭消夏記》與《江亭消夏圖記》二文，可以說從《江亭消夏記》異文可洞見梅氏改易文集的某些特點和想法。

首先，追求精嚴。該文題目原為《江亭消夏圖記》，而梅氏將其改為《江亭消夏記》，重點便從圖轉(zhuǎn)而為江亭消夏活動，這樣一改，景與物便更富有張力。還有，將“江亭為宜”加一“惟”字，江亭之獨特性便凸顯出來。再有，將“或十數(shù)人”中“或”字去掉，則顯得文人之間的雅趣更有可觀性，也更真實。最值得贊許的改易之處，是將“客主多家東南”改為“主客多江東南人”，家東南未必江東南人，那種故土情結(jié)未必重，而江東南人則必然對江南水患頗有所感，這一改便境界更高，更顯真性情。

再者，對言之有物的追求。首先“都中燕客者，曰館、曰堂，皆肆也”句顯然比“都中宴客，必于館，其實肆也”句，更顯得雅潔高古。如“宴客”與“燕客”二詞，雖是同義，但是顯然“燕客”一詞，更具有古意典雅之感?！把缈汀币辉~比較普遍化，社會各階層、各領(lǐng)域的人都可以用，而“燕客”一詞則不然，它更有文人階級的象征性，將人之集會比喻作燕群的集會，是一種修養(yǎng)、規(guī)矩、高雅的體現(xiàn)。還將原作“取樽俎閑物”改為“取尊俎閑物載經(jīng)典者”，提升了集會的雅趣，拉高了文人詩酒唱和的格調(diào)。不得不說的是，這一批聚會的文人，他們是當時京畿文壇中的佼佼者，他們集會是為了切磋和鉆研時藝，因而，所暢敘、所交流的都是文章大道，自然梅氏改易為“取尊俎閑物載經(jīng)典者”，更符合集會的雅趣和目的。

最后，對雅潔洗練文風的追求。將“其下多葭葦”改為“下多葭葦”，其實從“下多葭葦，蒙籠坡陀，風草相噬，柯葉綷縩，疑其下有波浪，瀄汨聲渺，若大澤無涯，江湖之思焉”句看，我們可見梅氏駢文創(chuàng)作的痕跡，或許梅氏將“其下多葭葦”之句中“其”字刪去，有形式方面的考慮，不過去掉“其”字，該句也很完整，且更顯洗練。還有，將“給諫屬高云峰圖之”改為“給諫遂歸而圖之”，這一改變頗引微詞，因為這一改變完全違背了事實，張冠李戴地將《江亭消夏圖》作者說成是黃樹齋，文章也因此失了真。再有，在《江亭消夏圖記》一文中，最后有對與會人員的交代，但是在《江亭消夏記》中全部刪去了，是除去了拖沓繁冗之弊，但是卻也破壞了文章的完整性，使文章的價值打了折扣。

三

由此觀之，梅曾亮對自己文集的改易，一方面，的確提升了其文章的水準，使得其文章更加洗練雅潔，精益求精，垂于后世，成為楷模。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梅氏在改易中過度追求精嚴、雅潔、理據(jù)，所以有得必有失，考究其改易之后的文章顯得有些生硬，甚至有些不夠完整，乃至出現(xiàn)一些疏漏和錯亂?？梢姡肥显谄湮姆ɡ碚撆c創(chuàng)作實踐之間，有時也不能做到盡善盡美。從梅曾亮對《江亭消夏記》一文的改易可知，梅氏在極力地將桐城文法與文章創(chuàng)作緊密結(jié)合，然而這種努力的結(jié)果，往往美中又略有不足。如何去處理好桐城文法與文章創(chuàng)作中的差距？這是梅曾亮一直在探索的問題，或許也是桐城文人所面臨的共同問題。

注釋：

[1][清]楊以增：《<柏視山房文集>序》，《柏視山房集》卷首，同治三年楊紹谷、楊紹和補刻本。

[2]彭國忠、胡曉明（校點），[清]梅曾亮著：《柏枧山房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3][清]黃樹齋：《仙屏書屋初集年記》，臺灣：華文書局，1958年版，第208頁。

[4]石聲淮、唐玲玲選注，[宋]蘇軾著：《蘇軾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48頁。

[5]劉季高（校點），[清]方苞（著）：《古文約選序例》，《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15頁。

[6][清]劉大櫆：《論文偶記·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頁。

[7]吳微：《桐城文章與教育》，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頁。

（蔣明恩 安徽蕪湖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2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