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文體家,是已成定論的,故以文體為核心的沈從文作品藝術研究一直是一門“顯學”。除此之外,沈從文可否被稱為“思想家”?對于民族性格的改造、文學經(jīng)典的重造、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建構等命題,他的思考方式、文化心理、生命哲學有怎樣的獨特之處?隨著這些問題的提出,沈從文的思想價值的重估已經(jīng)逐漸成為沈從文研究的熱點。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在沈從文思想研究方面有所貢獻的論著有凌宇的《從邊城走向世界》、趙學勇的《沈從文與東西方文化》、吳立昌的《沈從文:建筑人性神廟》,影響較大的論文有凌宇的《從苗漢沖突的撞擊看沈從文》、趙園的《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張清華的《抗拒的神話和轉向的啟蒙》。這個時期的沈從文思想研究帶有鮮明的文化啟蒙的印記,多從肯定的角度凸顯沈從文思想的現(xiàn)代品格。例如,趙園認為沈從文有舊式文人的文化保守性一面,但他關于人的改造的思想,以及他在“湘西世界”中寄寓的,經(jīng)由城市世界與湘西世界的反復對照而顯示的改造民族性格的思想,正屬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主題之一,也是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的重大命題。凌宇認為沈從文雖以“鄉(xiāng)下人”自稱,但他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下人”,而是從西方文化中獲得理性啟示,在苗漢文化比較中取證,從而獲得現(xiàn)代意識的鄉(xiāng)下人;與“鄉(xiāng)下人”的現(xiàn)代品格相應,“人性”——“生命”是沈從文思想的核心。張清華從“浪漫派”與沈從文的關聯(lián)出發(fā),梳理了西方原生浪漫主義與啟蒙運動的關系,從文化發(fā)展史的歷史邏輯上認定沈從文的“湘西神話”與“歷史記憶”不是一種文化保守主義,而是在反思現(xiàn)代性危機的前提條件下對審美、文化、歷史的觀照,并以此作為對“五四”啟蒙運動所帶來的文化語義和話語操作中的“當前化”和政治化后果的中和,是對“五四”啟蒙運動的文化參照系的反轉。1990年代中期到新世紀初期,沈從文思想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受到了學界的進一步關注,代表性的著作有周仁政的《巫覡人文——沈從文與巫楚文化》、張新穎的《沈從文精讀》、吳投文的《沈從文的生命詩學》;代表性的論文有劉一友的《沈從文與楚文化》、王繼志的《沈從文美學觀念中的‘超人意識》、劉洪濤的《沈從文小說價值重估》、吳正鋒的《論沈從文與存在主義的關系》、賀桂梅、錢理群的《沈從文<看虹錄>研讀》。這個時期的沈從文研究有意淡化文化啟蒙色彩,強調了沈從文思想的獨特構成因素,凸顯了巫楚文化、儒釋道的非理性精神在沈從文思想中的分量。最近十年間,沈從文研究的成果與史料的重新發(fā)現(xiàn)是分不開的:裴春芳對《摘星錄·綠的夢》的發(fā)現(xiàn),使《看虹摘星錄》得以恢復本來面目;解志熙的《愛欲抒寫的“詩與真”——沈從文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行為敘論》《感時憂國有‘狂論——<戰(zhàn)國策>派時期的沈從文及其雜文》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沈從文“浪漫派”文人與雜文家的雙重面影。盡管解志熙在沈從文與“啟蒙”的關系上認同了以往研究者的定論,認為沈從文通過理想人性的文學抒寫來啟發(fā)民族性之改造的人文理想,是繼承了“五四”之啟蒙的“人的文學”的正統(tǒng),與魯迅的鄉(xiāng)土寫實小說之改造國民性的旨趣是一脈相承的。但他對魯迅和沈從文在民族性改造方面的同中之異還是做出了區(qū)分:魯迅的小說以及雜文對國民性多嚴苛的批判;而沈從文的多理想化的書寫,是源于他的保守性,這種保守性使他不能贊同用革命斗爭來改造中國社會,而期望用人性改良來完成民族國家的重建。李斌的《沈從文與民盟》以史料為據(jù),梳理了沈從文與民盟的關系,凸顯出了沈從文對“人民革命”的態(tài)度和其自由主義文人的立場以及這種立場與他建國前后人生選擇的關聯(lián),從另外一個角度呼應了解志熙的觀點??傮w來講,最近二十年的沈從文思想研究淡化了“啟蒙”的視角,凸顯了非理性精神在沈從文思想中的分量,對“鄉(xiāng)下人”的經(jīng)驗與“自由主義”立場給沈從文帶來的局限性有進一步的探究。在最近二十年的沈從文研究中,“啟蒙”的視角之所以被淡化,筆者認為有以下兩個原因:
一是來自文學研究的外部條件的變化。從社會思想的宏觀角度來講,當今中國,有三股思潮在結構啟蒙。它們分別是國家主義、古典主義和多元現(xiàn)代性。[1]從文化的角度上講,1980年代的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主體性問題和“文化熱”已經(jīng)被1990年代以來的“文化保守主義”“新歷史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理論所取代,有人預言,“啟蒙”“民族國家”作為與特定歷史文化語境相聯(lián)系的舊物將不可避免地被扔到了歷史的故紙堆。
二是研究對象的內部因素。沈從文是一個情感型作家,他的作品充滿了浪漫因子、神秘氣氛,這是沈從文不同一般的標志性特征,所以一些論者指出,從“啟蒙”的視角和“人性——生命觀”的路徑解析沈從文,會抹殺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個性,應該從“非理性”的角度去研究沈從文。[2]
針對以上兩個困境,筆者的理解是:面對“后工業(yè)化”“后現(xiàn)代”等花樣翻新的一系列現(xiàn)代理論的沖擊,中國學術界的唯“洋”是從,唯西方理論馬首是瞻的風氣會造成理論的膨脹化和所指的不及物性。有些理論根本經(jīng)不起歷史和實踐的檢驗,有些理論則是用“新”的外衣掩蓋貧弱、陳舊的內容。所以,不妨從20世紀一些經(jīng)典理論出發(fā),深入挖掘它的內在深度與延伸性,并發(fā)覺被這些理論以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形式所遮蔽的豐富的文學精神、民族特色和介于可以言說和不可言說之間的專屬作家的那個“個我”——與歷史聯(lián)結的“個我”,將會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既然“啟蒙”和“現(xiàn)代性方案”是20世紀中國不能回避并經(jīng)過歷史驗證的理論體系、話語方式,那么就不妨選取之作為闡釋的視角和問題意識的構成框架,承接1980年代學人的研究思路,深入探討一些迄今還懸而未決的問題。例如,趙園認為沈從文的人性理想主要限于“誠實堅實”“勇敢雄強”這些屬于意志品質的方面,而不及于“人格獨立”一類更具現(xiàn)代特征的內容,“同時代作家大多是由批判奴性——封建依附性開始了‘國民性的思考的,沈從文的思想?yún)s另有起點。因而在看似相近的思想趨向間,也仍然顯示著思考者思想根柢(尤其是文化思想)的不同。這‘同中的‘異也許更有研究價值?!盵3]后來的研究者并沒有對這個問題作出更加深入的挖掘,因此沈從文對啟蒙所作出的獨特思考也并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在最近幾年的沈從文研究中,解志熙獨出一幟,強調了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和生命主義對沈從文“人性——生命”觀的影響,深化和細化了沈從文“人”學思想研究。但能否以此和之前的研究成果為基礎,對沈從文的“人”學思想做一個系統(tǒng)的歸納和研究?再者,沈從文通過人性改良來重建國族的啟蒙之路就真的沒有價值和意義了嗎?筆者認為還有必要進一步探討。
其次,1990年代以來,一些學者認為啟蒙的視角會遮蔽沈從文的特殊性,非理性精神才是沈從文小說的思想價值的核心與基石。其實,理性與非理性、感情與意志,如果從更大范圍上講,都可以被啟蒙的人文內涵所統(tǒng)攝,(以賽亞·柏林認為)從更大范圍來講,浪漫主義本身也是啟蒙的一部分,是一種“反啟蒙”的“啟蒙”,反對的是啟蒙運動中的普世理性,繼承了啟蒙價值中的自由和個性創(chuàng)造,并在情感和意志的基礎上將之發(fā)揚光大。中國的浪漫主義文學并不是在啟蒙文學業(yè)已完成,反而暴露出理性主義的枯燥、對宗教觀念的偏激,與自然的割裂、與道德根源的脫節(jié)等缺陷后才出現(xiàn)的。從文學功用上講,它與理性主義一同擔任了啟蒙的任務。這也正是“五四”啟蒙運動不同于西方啟蒙運動的顯著特點,也即各種分屬于不同的思想體系、話語邏輯,并有可能相輔相成、相反相悖的思想觀念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五四”啟蒙的思想資源。沈從文這個“浪漫派”作家與啟蒙的交匯點就在此處。沈從文的地域特色、宗教情緒、歷史語境寫作、人與自然的觀念都與原發(fā)的浪漫主義文學相接近,他的“工具重造”“文運重建”“民族品德重造”等又都是他對“五四”啟蒙文學的續(xù)接,不同的是,“五四”啟蒙文學以整體性的反傳統(tǒng)意識作為“現(xiàn)代性”掃除障礙,而沈從文則以重建“湘西神話”、返回歷史、從民族古井中汲取泉水等文化策略掃除障礙,表現(xiàn)出了“向后轉”的價值取向。
總之,對“生命——人性”的推崇,對理想人性的重構、對民族國家的重建是沈從文畢生所著力思考的問題,也是他思想內部最有價值的組成部分。啟蒙的視角,可以凸顯沈從文在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湘西經(jīng)驗與現(xiàn)代理性等命題時的審美眼光,并將“都市”“湘西”互參的文化心理格局統(tǒng)攝到一個相對宏大而又自洽自足的體系,在與“五四”啟蒙的順向延續(xù)和橫向對比中顯現(xiàn)沈從文文化策略的獨特性,從而全面整體地分析沈從文的思想價值。
注釋:
[1]高遠東:《現(xiàn)代如何拿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頁。
[2]劉洪濤:《沈從文小說價值重估》,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3]趙園:《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文學評論,1986年,第6期。
(馬新亞 湖南長沙 湖南省文聯(lián) 410001)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