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摘 要：一位曾被聞一多夸作不寫情詩的詩人——卞之琳，寫出了一部富有深厚個人情感色彩、藝術(shù)性很強、至今仍廣受贊譽的詩集《裝飾集》。在那一個詩歌的年代里，像每一位情胎初動的年輕人，卞之琳借著詩歌含蓄而節(jié)制地表達著他對愛人的癡戀與對愛情的理解。文章欲從分析卞之琳的情詩入手，探究卞先生與張充和女士那段在外界看來如鏡花水月般迷離的愛情真實，從而更深入地走進卞之琳，了解其詩其人。

關(guān)鍵詞：卞之琳 情事 情詩 思考

在20世紀30年代的現(xiàn)代派詩人中，卞之琳的詩以客觀冷靜、富含哲理見長，因此被稱作“新智慧詩”或“主知詩”?！八宦勔欢嗫渥魇遣粚懬樵姷脑娙恕１迨弦蔡寡裕骸以谒缴钪性绞怯|及內(nèi)心的痛癢處，越是不想寫詩來抒發(fā)。但事實上，卞之琳于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間創(chuàng)作并于一九三七年編訂成冊的《裝飾集》卻顯示出深厚的個人情感色彩。詩人將這本并未單獨出版的詩集贈送給‘好友中特殊的這一位‘不平凡的當(dāng)年同輩女友——張充和女士。”[1]這部詩集中充滿大量豐富的愛情描寫和女性想象，其間不乏有流傳至今，讀后仍屢屢波動心弦的佳詩?！霸姼桦m不能說是年輕人的專利，但絕對是年輕人的寶物，尤其是戀愛中的年輕人的寶物；幾乎每一個情胎初動的年輕人都是詩人，因為年輕人的心靈容易波動，而詩恰恰是心靈波動的產(chǎn)物，是激情的自然流露。”[2]本文欲從分析卞之琳的情詩入手，探究卞先生與張充和女士那段在外界看來如鏡花水月般迷離的愛情真實，從而更深入地走進卞之琳，了解其詩其人。

一

1933年初秋的一日，巴金、靳以、卞之琳在沈從文家里小聚，張充和碰巧從蘇州趕來北平，要入北大中文系上學(xué)，投靠剛剛搬來北平的姐姐、姐夫。也許是因為卞先生與張小姐都來自江南、都在北大上學(xué)、都愛好文藝；所以兩人挺談得來，卞之琳感覺“彼此有相通的‘一點。”“1935年底，張充和忽然患上了肺結(jié)核，便回氣候更為宜人的蘇州老家養(yǎng)病，卞之琳專程前去探望，卞之琳的到來讓她心情大好，自告奮勇地陪他游覽風(fēng)景名勝?？吹綇埑浜偷募彝l件如此優(yōu)渥，一種自卑油然而生，卞之琳第一次忍下表白。緊接著，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卞之琳與張充和各自漂泊，一番周折。1937年8月，卞之琳經(jīng)獲恩師朱光潛推薦，到四川大學(xué)外文系擔(dān)任講師。卞之琳一抵達成都，就給避居在合肥的張充和寫信，邀請她也到成都謀求發(fā)展。到達成都后的張充和，一時未能找到合適的事情來做，就暫住在二姐家里。卞之琳生怕剛剛來到一個陌生環(huán)境的張充和無聊，就常常寫信與她交談。那一段時間，他們之間談?wù)摰脑掝}很廣，天南地北，海寬天闊，只要能給張充和帶去一點安慰，卞之琳都一一滿足?！盵3]后來在回憶《無題》的寫作初衷時，卞之琳寫到“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fā)現(xiàn)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fā)，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隱約中我又在希望中預(yù)感到無望，預(yù)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jié)果。仿佛作為雪泥鴻爪，留個紀念，就寫了《無題》等這種詩?！盵4]

《無題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過你一絲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見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轉(zhuǎn)千回都不跟你講，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樓去！

南村外一夜里開齊了杏花。[5]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1933年卞、張初逢，詩人便墜入愛河。那“一道小水”仿佛似“一點柔情”，掠過你一絲笑影而去?！叭铡睂嵵甘恰叭辍保旰笪覀冎匾姟拔萸拔莺蠛靡黄撼薄?，愛的情誼由“小水”到“春潮”迅速發(fā)展，一種內(nèi)心的激動擊蕩在詩人心中?！啊俎D(zhuǎn)千回都不跟你講，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獨自低吟，默默地戀著對方，咀嚼著不能也不敢傾吐的‘愁‘哀。由于矜持內(nèi)向、羞于表白，所以愛而不敢表白的悵惘，默默牽繞的情愫，就通過‘水的意象充分透射出來，含蓄雋永，十分契合抒情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6]這首詩除了“春水”這一主體意象外，還有兩個輔助性意象，即“船”和“杏花”。“船”是維系雙方的紐帶，是心靈相通的交通工具，因而是誠摯的“愛”的象征?！八敢廨d你”，而“你的船呢？船呢？”“下樓去！”便是“南村外一夜里開齊了杏花”。春色滿園，杏花開放，明媚絢麗的世界，洋溢著歡欣怡悅的氣息，怎不讓人心曠神怡，心（杏）花怒放呢？一道小水，一片春潮，再到南村外一夜里開齊了的遍野的杏花，詩人把初戀時的心境物化，如此曲折而又具體地暗示了出來，既符合他含蓄內(nèi)斂的性格，又流露出他當(dāng)時享受于愛情難以抑制的情感。只因為人畢竟不是真正的“冷血動物”。

《無題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憑倚。

穿衣鏡也悵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癡念著點金指，

門上一聲響，你來得正對！

楊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鳶飛，魚躍；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條皺紋，

這里就差你右腳——這一拍！

這首詩是《無題》（五首）中最整齊的一首，“窗子在等待嵌你的憑倚。穿衣鏡也悵望，何以安慰？”詩人仿佛站在一個女體的寫作視角，以古典化的意象、語匯來表達那顆全心等待愛人到來的“癡念”?！伴T上一聲響，你來得正對！”主人公終于等來了“點金指”，喜不自禁的情態(tài)，急急撲向屋門的動勢，躍然紙上?！皸盍φ腥恕薄按核嫘θ恕币唤M擬喻性意象，頗有古風(fēng)韻味。“鳶飛”“魚躍”“青山青”“白云白”渲染出一片暢快、明麗、多情、怡悅的氛圍，這明媚和煦的春天世界，正是主人公此刻心境的對象化。詩的結(jié)尾兩句“衣襟上不短少半條皺紋，這里就差你右腳——這一拍！”又顯示出卞詩大幅度跳躍的特點?！皬U名在談到卞之琳的這首《無題二》時曾指出其中的第七行‘晦澀。詩人回溯等待時焦急浮躁的心情，更加強化出‘我的癡情。寫出了愛情如舞，需要兩人的默契配合，心與心的溝通，透露出詩人希望和心上人一起步入愛的幸福地，如金手指點亮一室的沉默癡念。這首詩寫出了詩人對姑娘的癡念和姑娘到來時的欣喜希望?！盵7]

二

在《無題三》中，詩人“明白海水洗得盡人間的煙火。白手絹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你卻更愛它月臺上綠旗后的揮舞”，介于現(xiàn)實與兩人性格的差異，卞之琳傾向于感情的節(jié)制與逃避，而“她”活潑灑脫的個性使其在愛的進行曲中選擇了停頓。即便那樣，《無題四》中“隔江泥銜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品舶來到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睘榱诵闹心欠輴?，“我”依然執(zhí)著地努力找尋接近你的方式，縱使面對重重阻隔，也想給你帶來最美好的東西。然而“昨夜付一片輕喟，今朝收兩朵微笑，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你我之間的愛情終究還是歸于鏡花水月，充滿著無可奈何的命定感……

《淚》

巷中人與墻內(nèi)樹

彼此豈滿不相干？

豈止沾衣肩掉一滴宿雨？

人并非無淚，

而明白露水因緣。

你來畫一筆切線

我為你珍惜這空虛的一點，

像珠像淚——

人不妨有淚。

筆者認為這是《淚》中最好的部分，優(yōu)美而富有理趣?！跋镏腥伺c墻內(nèi)樹，彼此豈滿不相干？豈止沾衣肩掉一滴宿雨？”“你走進寂靜的深巷，抬頭望見前方的一棵墻內(nèi)樹，怎么會料想到你和它會有某種因緣？樹葉上的水珠被風(fēng)吹落，撒在你的衣肩，除了微微涼意，你是否會覺得彼此是不相干的，抑或想到了愛情、人生的深不可測？‘巷中人是詩人自己的形象，或者是一個假想的幽靈；‘墻內(nèi)樹是心靈外在的關(guān)照物，是與精神和意志相對應(yīng)的‘象。心靈的激情不再無休止地騷動，全詩從此轉(zhuǎn)入對人生、愛情的質(zhì)疑和深入的思索?！盵8]“你來畫一筆切線，我為你珍惜這空虛的一點”。詩中的“你”在平面上畫一個圓和一條切線，圓與線相切的那一點似偶然相逢的“露水因緣”。嚴密的幾何學(xué)原理仿佛與佛家“人生諸象俱是‘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違背，唯心與唯物兩條看似不可相交的平行線卻因“情”而相生相融。卞之琳的這次愛情是失敗的、短暫的，但是詩人在色空觀念的麻醉中無嗔無怪，超脫自然，像是用閑適、恬淡的語調(diào)去評論一件久遠的往事。詩人說感情碰撞所產(chǎn)生的“切點”像“珠”，值得“珍惜”。然而詩人心頭的抑郁是不能掩飾的，“切點”又像一顆心酸的淚珠。

“他曾說自己這一段‘兒女交往，如‘一顆朝露，‘值得珍惜，又只能‘任其消失?！盵9]“人不妨有淚”作為《淚》的詩眼，含義豐富?！盎蛘哒f色是空的，人的淚水沒有任何意義，感傷不存在，過去的一切未曾發(fā)生過?；蚴且痪浞凑Z，用極平靜的語氣，反襯內(nèi)心極大的痛苦。”[10]《淚》深蘊著濃重的惆悵，一種不同于《無題》（五首）中對愛情由生到消，感情由喜到悲的表達，《淚》更多的是一種對愛情渺茫前景的憂愁，一種在愛情消逝后對人生、愛情的質(zhì)疑和深入的思索，充滿著對人生、世事的感喟……

三

卞之琳的情詩猶如其人，“節(jié)制的詩風(fēng)、含蓄的個性、冷凝的情感表露方式、出于擔(dān)心愛情不會成功而采取的特別謹慎的態(tài)度和含混晦澀的措辭，使得詩人所托出的一顆摯愛的心猶如一粒琥珀，寶貴而深藏，晶瑩而不剔透，只有細心地耙梳才可覓得，靜心地品味方可了悟，久久地審視，才能盡得妙處?！盵11]對于卞、張之間的那段兒女往事，有人說是卞之琳“一個人的悲歡一個人的愛”，對于此說法筆者并不認同。筆者認為即使是這段看似鏡花水月般含苞欲放的愛戀也應(yīng)是一對有情人間美好的互動，也許是張的灑脫大氣，卞的節(jié)制、逃避、殷羨，導(dǎo)致了最后的曲終人散。試想天下沒有終成眷屬的有情人，是否思考過維持愛情永久的動力是什么呢？因為愛是相互的，所以它需要彼此的包容、理解、豁達、樂觀，既要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又需要善于表達彼此之間的感情，或許這樣的愛情才能真正的持久。

正如“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注釋：

[1]汪云霞：《卞之琳的愛情書寫與女性想象》，讀書，2014年，第1期，第114-121頁。

[2]北塔：《卞之琳先生的情詩與情事》，新文學(xué)史料，2001年，第3期，第78-83頁。

[3]笑笑：《卞之琳苦戀張充和：愛情，是你窗外的風(fēng)景》，現(xiàn)代婦女，2016年，第5期，第38頁。

[4][6]郭亞明：《付一枝鏡花 收一輪水月——卞之琳<無題>（五首）讀解》，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5期，第34-38頁。

[5]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本文所引《無題》（五首）《淚》《魚化石》全詩，均出自此書。

[7]穆林娟：《在水一方——讀卞之琳<無題>五首》，當(dāng)代小說（下），2010年，第4期，第38-39頁。

[8][10]朱軍：《我為你珍惜這空虛的一點——釋卞之琳的<淚>》，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詩導(dǎo)讀1917-1938》，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81-285頁。

[9]陳丙瑩：《卞之琳評傳》，重慶：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頁。

[11]朱賓忠：《愛人的心是琥珀做的——對卞之琳愛情詩的一種解讀》，海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5期，第67-69頁。

（張燕 重慶 西南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 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