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種種妙為用

王干

《紅樓夢》是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百科全書，大到皇室，小到螻蟻，悉數(shù)寫入。中國人說到日常生活，無論雅俗，都離不開茶，雅人說：琴棋書畫煙酒茶，俗人說：柴米油鹽醬醋茶?？梢姴柙谏钪械闹匾?。

《紅樓夢》與茶結(jié)下不解之緣，與曹雪芹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曹雪芹家族三代四人（曹振彥、曹寅、曹顒、曹頫）世襲江寧織造近六十年，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小說的重要資源。曹家重視茶文化，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楝亭書目》中收有關(guān)于茶事的書就有十六種。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全書提到茶事有二百六十二處（一說二百七十五處），出現(xiàn)“茶”字四百五十九次，第四十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香”專門寫烹茶、喝茶、品茶的過程。一般來說，這樣高密度地描寫同一種活動，很容易顯得繁復而沉悶，但《紅樓夢》里對于茶事的描寫不但精彩，很多還成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

一、 風俗禮儀

賈府是鐘鳴鼎食之家，也是詩禮簪纓之家，崇尚茶文化，茶事優(yōu)雅，雍容富貴，以茶為禮，按人待茶，頗有講究。小說中寫到了龍井、老君眉、普洱、楓露茶、女兒茶和六安茶，都是當時的名茶。這些茶的品種，自然高貴。與好茶匹配的是好的茶具，妙玉在《紅樓夢》不僅是個女神，還是個茶神，櫳翠庵品茶，妙玉就拿出十種不同的茶具招待客人。一是給賈母獻茶用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小茶盤”；二是這小茶盤里裝著成窯五彩小蓋盅，這是明代成化年間景德鎮(zhèn)官窯所產(chǎn)的茶具；三是給隨賈母同來的眾人的茶盞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四是寶釵用的是“ 瓟斝”；五是給黛玉用的是“杏犀 ”；六給寶玉用的是“綠玉斗”，七是煮茶的風爐；八是煮茶的茶壺；九是妙玉貯藏梅花雪水的“鬼臉青”茶甕。茶海也是奇品，十是“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后來妙玉任性地要將劉姥姥喝過的杯子扔了，公子哥兒賈寶玉去阻攔，讀者才發(fā)現(xiàn)給劉姥姥用的也是成化窯的杯子，令人嘆為觀止。

俗說三分茶七分水，好茶沒有好水自然會打折扣，賈寶玉《冬夜即景》的詩中曰：“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說的就是用雪水泡茶?！都t樓夢》第四十一回寫到妙玉泡茶的水更是一絕，她給賈母上的茶是用“舊年蠲的雨水”，已屬奇品，而后單獨招待黛玉、寶釵、寶玉時用的是五年前她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時，收的梅花上的雪，用鬼臉青的花甕埋在地下，“今年夏天”剛?cè)〕龅?！這已經(jīng)不是講究，而是炫耀了。

這樣豪華的茶葉、茶具、茶水寫出了富貴之外的茶文化的精深和高雅，但小說不只是博物之排列，還在于寫出了世道人情。《紅樓夢》在不經(jīng)意地寫出這些茶文化的知識和傳說時，還借茶傳遞出當時社會的人倫和禮俗，因而紅樓茶事，某種程度也成為當時宗法等級制度的一個注腳。比如寫賈府除夕祭宗祠，賈母作為老祖宗端坐高堂，則由長房長媳尤氏給賈母獻茶，而長房長孫媳秦氏給賈母同輩的祖母們上茶。然后，尤氏又給邢夫人等人、秦氏又給眾姐妹上茶。鳳姐和李紈等只能在底下伺候。獻茶完畢，邢夫人等起身服侍賈毋，這樣一個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禮教文化在一場茶事中寫得自然真實。

最隆重的茶禮則是元妃省親的時候。這位皇妃娘娘回歸賈府時，禮儀太監(jiān)請元妃升座受禮，頓時兩旁奏樂升起，隨即舉行“茶二獻”隆盛禮儀。每一次獻茶都要叩頭禮拜，二獻之后，元妃隨即降座，奏樂方止。喜事有茶禮，喪事也需行茶禮祭祀，第十四回秦可卿死后，王熙風向辦理喪事的仆人交代了六項任務，其中之一就有“奉茶”一項；當秦氏的靈柩停在鐵檻寺里時，和尚也要向亡人奠茶；第五十回，賈寶玉聽說藥官死了很是悲痛，即以清茶一杯祭亡靈?！都t樓夢》茶文化的深刻蘊含，一方面是當時社會生活的風俗畫，還體現(xiàn)為茶中真切地反映出封建社會末期的人倫關(guān)系和社會準則。

二、身份與性格

茶顯出了等級，茶也會顯出性格。賈府的人喝茶挑牌子，賈母專門說自己不喝六安茶，要喝老君眉茶，老君眉色濃耐泡，且暗示壽眉長壽。林黛玉愛喝龍井，與出身江南有關(guān)，龍井屬于細嫩綠茶，外形扁平挺秀，光滑勻齊，芽毫依稀可見，色澤翠綠悅目，湯色明亮，與林黛玉的天生麗質(zhì)，高雅不俗的氣質(zhì)性格相仿。賈寶玉愛喝的是女兒紅和楓露茶，這女兒紅茶雖然在茶經(jīng)上沒有記載，但女兒紅的名稱或許與賈寶玉喜歡生活在女兒國有關(guān)，這女兒茶和楓露茶都屬于神仙茶，一般人是不能喝的。

小說第八回中，當寶玉得知留給他的楓露茶被李嬤嬤喝了的時候，不僅摔了茶杯潑了茜雪一裙子，還要趕走李嬤嬤。而平日里頗為寬容大度的寶玉竟為了一盞茶水而發(fā)如此大火，而且李嬤嬤還曾是他的奶娘。這是為什么呢？除了李嬤嬤亂了規(guī)矩，下人是不能越級享受外，還與楓露茶的特殊含義有關(guān)，后面將專門分析。

茶是有等級的，茶不能隨便吃，送茶也不能隨便送。第二十回賈寶玉一人在房中想吃茶，正好其他丫頭都不在，小紅經(jīng)過，替賈寶玉倒了茶。秋紋、碧痕聽說此事，便啐了小紅一口，罵道：“沒有臉的下流東西！你也拿鏡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遞茶遞水雖是伺候人的活，但奴才也有貴賤之分，小紅是做粗活的丫頭是沒有資格給寶二爺?shù)共璧?。兩杯茶，一杯引得主子發(fā)怒，一杯引得奴才發(fā)怒，封建宗法社會的威嚴和冷酷可見一斑。

曹雪芹的高于一般作家的地方不是就規(guī)矩寫規(guī)矩，而是寫出規(guī)矩之后的人情世故，寫出了人物的性格。同樣送茶，王熙鳳就可以不拘一格，林黛玉和王熙鳳和同輩的，但在第三回王熙鳳則親自為剛剛投奔賈府的林黛玉捧茶，王熙鳳知道林黛玉是賈母的心愛，她破格為林黛玉端茶既討好了賈母，也是對新來的黛玉一次禮節(jié)性的尊重。而小說里寫到的林黛玉的一次端茶，就與她內(nèi)善外冷的性格有關(guān)，第四十回賈母等人到瀟湘館，黛玉親自用小茶盅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外祖母，而未給別人奉茶，可謂冷中有熱。

小說最有深意的是第七十七回寫晴雯喝茶，當時晴雯已經(jīng)被逐出了大觀園，病重了，賈寶玉去看她，她讓賈寶玉倒茶給她喝，小說里寫道：“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nèi)，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涮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晴雯在賈府里雖是個丫鬟，但也是上等的丫鬟，享受過榮華富貴，但離開大觀園之后又過上窮苦生活，小說里寫賈寶玉看到的黑沙吊子盛茶，茶碗有油膻異味，茶咸澀無味，而晴雯卻覺如同甘露。這在文中前后飲茶上透露著主仆之地位天壤之別，讀來令人心酸。因而連寶玉也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磥?，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

最可悲的不是這種茶生活的巨大反差，而是晴雯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她的悲劇在于始終是一個想當主子的奴才，被逐出大觀園后，已經(jīng)窮困潦倒，病入膏肓，她在自己的家里，可她還把自己當作賈府的人，“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們的茶！”，一聲“咱們”，好親切，也好心酸，晴雯心里至死還以為是賈府的人，還以為自己是大觀園的上等丫鬟，悲乎！魯迅說，哀莫大于心死，而這里，，晴雯的悲劇在于，哀莫大于心不死。

三、 倒茶去：以茶的名義

前面說到小紅為賈寶玉送茶被其他丫鬟怒懟的場景，但也有奴才不聽主子的倒茶指令的，比如第八回，寶玉第一次去梨香院探望寶釵，寶釵即主動要求細賞寶玉的通靈玉，當她反反正正看過、又把正面那八個字念了兩遍之后，忽轉(zhuǎn)頭向鶯兒笑道，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什么呆？鶯兒聽后，并沒有去倒茶。這是什么情況？還是從小說原文來看：

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nèi)念道：“莫失莫忘，恒壽恒昌?！蹦盍藘杀椋嘶仡^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

從之前的描寫看，這里倒茶，毫無由頭，原因是寶釵看了寶玉的通靈寶玉之后的八個字之后聯(lián)想到自己金鎖上的內(nèi)容，心中暗喜，口中佯怒。小說接著寫道：

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睂氂衤犃?，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睂氣O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睂氂裥ρ耄骸昂媒憬悖阍趺辞莆业牧四亍！睂氣O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币幻嬲f，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

等寶玉看到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八個字以后，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柄L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哪里來。這是金玉良緣的第一次正面展示，薛寶釵兩次嗔鶯兒不去倒茶，兩人心照不宣，主奴配合默契。

同樣，在第七十六回“聞秘事鳳姐訓家童”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訓完兩個頑劣家童，鳳姐忽然叫“倒茶”，丫頭們聞聲而去，但誰也沒有倒茶進來。原來，這“倒茶”二字只是摒退眾人的隱語。第十五回有一處寫及茶，其中寶玉要秦鐘叫智能兒倒茶吃，也是意象性的。

“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在《紅樓夢》中，寫茶事可謂詳盡，可謂專業(yè)，但也有些內(nèi)容似乎與茶無關(guān)，但使用的卻是茶的名義，這正是小說的障眼法。如果不細心閱讀揣摩，可能被作者的障眼法蒙住。

四、 女兒茶 楓露茶

《紅樓夢》的迷人之處，在于“假作真時真亦假”，寫茶自然也不例外。如果只是認為作者為寫茶而寫茶，就會辜負了曹雪芹的美意了。小說中寫到的兩款茶極為罕見，這就是女兒茶和楓露茶，因而讓一些紅學家頗為糾結(jié)。先說女兒茶。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賈寶玉生日之夜，八位姑娘為寶玉做生日，很晚沒睡，榮國府女管家林之孝家的帶著幾位老婆子來怡紅院查夜，見大家沒睡，催促早睡。寶玉說：‘今日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燜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燜了一缸女兒茶，已經(jīng)喝過兩碗了”。女兒茶，第一次在這里出現(xiàn)了，但女兒茶是什么品種的茶？照上下文的理解，女兒茶肯定不是龍井之類的綠茶，燜的說法只能用于黑茶（有的版本用的是沏，估計是后人改的，應該是改得不對），而且林之孝家的建議喝的是普洱，可見女兒茶屬于普洱黑茶系列。

清代阮?！镀斩栌洝分姓f：“大而圓者，名緊團茶；小而圓者，名女兒茶”。聯(lián)系上下文，寶玉大概應該喝的就是這種小團茶。大團茶、小團茶在清代都作為宮廷貢品，賈家作為皇親國戚應該能享受到一些宮廷貢品的。但有人考究，清朝云南產(chǎn)的普洱茶并無女兒茶這個名稱，反倒是山東泰山產(chǎn)一種女兒茶，但山東產(chǎn)茶很少，而且并不產(chǎn)黑茶。這女兒茶有點空穴來風的意思。

同樣，楓露茶也是虛虛實實的一款茶。楓露茶也引起了人們的爭論。最早出現(xiàn)楓露茶也在第八回，寶玉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這會子怎么又斟上這個來？”后來知道李嬤嬤喝了之后，寶玉大怒，將茶潑在茜雪的裙子上，還要趕李嬤嬤走。一般認為，這是等級觀念造成的。其實，“楓露茶”在小說中的象征意義更重要，因為賈寶玉是一個等級觀念比較淡薄的人，不會因為一杯茶如此暴怒失態(tài)，何況李嬤嬤還是他的奶媽，主要還是因為此茶非彼茶，李嬤嬤喝錯了茶。

有人查閱茶譜，發(fā)現(xiàn)并無楓露茶的存在，很牽強的也是說“楓露茶”為楓露點茶的簡稱。楓露制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清·顧仲《養(yǎng)小錄·諸花露》載：“仿燒酒錫甑、木桶減小樣，制一具，蒸諸香露。凡諸花及諸葉香者，俱可蒸露，入湯代茶，種種益人，入酒增味，調(diào)汁制餌，無所不宜……”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而這個典故和小說中描寫的情況并不吻合。倒是脂硯齋在評點此處時，說楓露茶是與太虛幻境中千紅一窟茶“遙映”，遙相呼應。

小說第五回描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特地以一款“千紅一窟”茶招待他，并解釋說：“此茶采自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之，名曰‘千紅一窟?！庇寐端氩瑁巧裣砂愕纳?，也給楓露茶做了一個很巧妙的注解，楓葉在人們的印象中是紅色的，取自楓葉上的露水象征血淚，“楓露茶”是女兒淚，女兒血。

無獨有偶，第七十八回中，寶玉祭花神賦《芙蓉女兒誄》也提到了“楓露之銘”：“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殼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倍@個賦的名字，有叫芙蓉女兒誄，和女兒茶呼應起來。而高鶚在續(xù)作第八十九回中，寶玉因見了往日晴雯補的那件“雀金裘”，頓時見物思人，在夜靜更深之際，在晴雯舊日居室，焚香致禱：“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闭f明也是把楓露茶和十二釵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可見女兒茶、楓露茶是個意象性的道具，與通靈寶玉、十二釵判詞等都是虛實相映的象征主義手法。中國古代把這種文章作法叫障眼法，所以脂硯齋在評點時屢屢提醒讀者不要被作者的障眼法所迷惑，從茶入手我們就可以了解到曹雪芹的藝術(shù)匠心。

《紅樓夢》里有不少茶詩茶聯(lián)。也非常精彩。以茶入詩詞，比如第五十回寶琴與湘云對成一聯(lián)：“烹茶水漸沸。煮酒葉難燒”。第二十三回寶玉所作的“四時即事”詩四首，其中有三首詠及茶事，“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這兩句寫盡了賈府的榮華富貴，寫活了大觀園的柔軟嬌媚和奢靡，而這兩句則是小說的文眼：

寶鼎茶閑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

綠過，閑過，最終還是涼，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