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夜奔

封文慧

乾隆八年七月十五日夜，暴雨，青河大壩決堤。是夜，成縣縣令吳文章之女吳小婉，偕友人同游于青河。一行人等深明大義，于河中自沉客船，以身堵險，大壩遂安。六省得以保全，成縣人民感其恩德。

——《成縣縣志》

一、師爺

說起今日的差事，唉，可真夠嗆。

縣太爺最小的女兒吳小婉昨天晚上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聽說是夜里跟野男人私奔，不巧被洪水淹死的。什么？你問我聽誰說的？根本用不著聽誰說，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同舟橫渡青河，不是私奔還能是什么。

癸亥年初，吳小婉就被縣太爺許配給了正五品徐侍郎家的公子，嫁妝都備齊了，只待吉時一到便嫁過門。原本結(jié)下這門親事，縣太爺已經(jīng)算是高攀，如今未過門的媳婦居然跟相好的男人雙雙死在私奔的半路上，萬一傳到徐侍郎那里，他必定不肯善罷甘休。女兒死了事小，得罪了親家公事大?？h太爺哪里還顧得上傷心，一早把幾個信得過的師爺全聚在衙門里，商議如何善后。

從雍正爺還在位時起，我就開始給吳家老爺當(dāng)師爺了，可這樣棘手的情況卻是第一次遇到。借口要找得恰到好處，又不能太露痕跡。前兩天徐侍郎家派人來成縣送聘禮，對吳家小姐那神采奕奕的模樣可是贊不絕口，硬要說她是“暴病而亡”，別說徐家，只怕縣太爺自己都不相信。路遇搶劫被賊人殺害倒是說得通，無奈小姐偏偏是夜里被淹死的，且在水面上漂得久到整個成縣都知道，便是再借給我們幾張嘴，也說不清楚她為何偏要在夜里跑出家門，乘船渡河。小姐的尸體，是跟個書生緊緊抱著，一起從水里撈上來的，聽說那小伙穿著素白的長衫，生得俊俏斯文，一雙丹鳳眼自帶桃花，想必也是個年輕才俊，就這么被吳家小姐給禍害死了，可惜啊，可惜。

也別怪我說話難聽，吳縣令在成縣原本就沒什么好名聲。我今年五十有三，考了半輩子科舉都沒成就功名，只謀得個師爺?shù)穆毼?，想為圣上效犬馬之力而無門，愧對三代翰墨世家的名聲?？伤麉俏恼碌购?，靠著做瓷器生意掙的銀子輕松捐了個知縣，每天對我頤指氣使。讓經(jīng)商的暴發(fā)戶搖身一變成了讀書人，這簡直是胡鬧！如今養(yǎng)出了個如此不知廉恥的女兒，也只能說是家風(fēng)不正，活該倒霉。

此刻，他在堂上來回踱了半個時辰的小碎步，下面的人也沒想出法子，把他老人家氣得啊，吹胡子瞪眼睛的，嘴里直嚷嚷：“連個說辭都想不出來嗎？你們在衙門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差，老子來可沒短過你們一文錢，危難時刻倒沒一個中用的！廢物！一群廢物！虧你們還讀過那么多年書！”

這話說得可真不客氣，本來嘛，你自個的閨女不要臉，跟我們讀書人讀了多少年書有狗屁關(guān)系？

我倔脾氣上來了，當(dāng)下挑著眉毛建議說：“昨晚突降暴雨，青河大壩屢遇險情，不如咬定小姐那行人是以身堵大壩治水死的，必能力挫謠言，成就一段佳話?！?/p>

另幾個師爺嚇得臉都青了，拼命使眼色，使勁往回拽我的袖口，被我一把甩開。

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縣老爺壓根沒聽出來，立刻高興地一拍大腿，命我馬上按這個方案給徐侍郎家寫信，并且在全縣張貼告示說明?！疤兄x了……”他握著我的手，激動得連話都說不連貫：“我女兒……全……全靠你保全了名聲……我……我來日定報答你……”

老實說，我并不是為了求回報才開口幫這個忙的，但既然縣太爺自己說要報答我，我只有勉為其難地接受了。誰知正在這賞賜即將到手的節(jié)骨眼上，府里的家奴連滾帶爬地跑進來稟告，說夫人收到消息后傷心不已，非要鬧著去認(rèn)尸，誰都攔不住。縣太爺罵了句蠢娘們，只說把后面的事都交由我處理，便一溜煙地往家趕。

我說什么來著？這個不通文墨的縣太爺就根本就靠不住。我強忍怒氣，和剩下的幾個人分了分工，也就讓大家都散了。臨走時，新來的年輕人大概是早上沒圍觀到現(xiàn)場，磨磨蹭蹭地拖到最后，終于忍不住八卦的心，湊上來悄悄問我說：“您是小姐的老師，一定經(jīng)常見到她，小姐長得跟傳說中一樣美嗎？”

開什么玩笑，我雖然兼任著她的先生，但男女授受不親，我堂堂一個讀書人，怎么能拿正眼看她呢？再說不看也知道，他吳文章的女兒，能漂亮個屁！我往地上啐了口痰，沖著那小子吼道：“看什么女人！快滾去讀你的書！”

這幫色膽包天的年輕人，簡直是斯文敗類！斯文敗類！

二、寫信人

早知道今天出了這么大新聞，我昨晚就不應(yīng)該貪喝那兩杯酒，以至于多賴了一會床。

縣太爺家的小姐半夜在青河里淹死了，這真是天字第一號大悲劇，所有成縣男人的心都隨之去了。

要說起這位小姐，在成縣可是家喻戶曉?？h太爺是商戶出身，夫人年輕時據(jù)說是醉香樓的花魁，兩人膝下無子，倒是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兒，每個都繼承了夫人的美貌?？恐堰@些花枝招展的女兒們一個個往外嫁，吳知縣迅速在朝堂上建立起了良好的社會關(guān)系。新死的這位小女兒尚未出閣，芳名小婉，長得尤其的美。據(jù)元宵節(jié)上有幸遠遠瞥過她一眼的人講，小婉姑娘是正宗的瓜子臉、雙眼皮，嫣然紅絳點櫻唇，任何男人看到，恐怕都挪不開步。不過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老話倒也不假，她人雖美，挑男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樣，私奔沒成功不說，還平白送了性命。

在這傷心的日子里，我難得文思泉涌，本來決定不出攤了。哪知道剛跟家里的婆娘提了半句，就被搟面杖狠狠地招呼了幾下，連著那套營生的筆墨紙硯一起被扔出了門。

“懶死鬼，想讓全家喝西北風(fēng)??？你連秀才都考不上，充其量也就識幾個字，寫什么狗屁文章！掙不出明天的飯錢就別回家見我！”

我默默地?fù)炱鸬厣系哪菙倴|西，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想當(dāng)年我也是一代才子，回絕了佳人芳心無數(shù)，跟家母介紹的村婦成了親，現(xiàn)在悔之晚矣。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我斷不會再如此愚孝。憑我的文筆，每日給吳小婉這樣的美女寫上百封情書，萬一能覓得芳心，哪怕是私奔途中尸沉青河，也算是成就了一段佳話，此生無憾。

不過說起吳小婉，最近我倒確實遇上件怪事。

我干的是代筆的營生，每日在市集上擺攤，順便也幫人算命。這窮鄉(xiāng)僻壤識字的人不多，招牌、對聯(lián)、書信都是我在代寫，掙的倒也勉強能糊口，只是可惜了我這手好字。大概從半年前開始，有個年輕人找到我，說是看上了個讀書人家的姑娘，想讓我?guī)椭鴮懬闀?。他身長有五尺八寸，模樣十分周正，一襲白色長衫，頗有幾分我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

這種沒有具體內(nèi)容的信最麻煩了。為了不出差錯，我認(rèn)真地跟年輕人探討了下他這位心上人。

“她長什么樣子？別光說漂亮，最好給出個具體的人類比一下?！?/p>

“你知道縣太爺家的小女兒嗎？她長得跟她一樣美?！?/p>

“還有這種姑娘？眼光不錯啊。那她喜好什么？”

“詩詞之類的吧，我也不懂，就是有才華的那種書生?！?/p>

“那……你讀過書嗎？”

“這不明擺著嘛，我要是識字還用找你代筆？”

“這可麻煩了，要是我寫得太有文采，你見了她穿幫怎么辦？”

“沒事，還沒嫁人的小姑娘知道什么，糊弄兩句也就過去了。反正她喜歡話少的，我盡量不說話。”

“也對，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剛好也叫吳小婉?！?/p>

我花了一下午時間，給這位吳小婉寫了封纏綿悱惻的情書，年輕人聽我念了一遍，表示自己一句也沒聽懂，所以非常滿意，出手就給了我一兩銀子。

這是這么多年來我掙得最多的一筆生意，高興得幾天都沒緩過勁。我背著婆娘把它當(dāng)成私房錢存了起來，從此每天收攤之后都能去喝口小酒解饞。本以為這年輕人也就是三分鐘熱度，哪知他對姑娘真上了心，情書越寫越多。開始是半個月一封，后來十天一封，三天一封，甚至一天兩封。我被這份工錢滋潤得紅光滿面，干起活來自然賣力，把古往今來、花前月下的情話都寫了個遍，還要各配上一段詩詞歌賦。不瞞你說，這份活計我倒是樂在其中，每次寫信時都想象自己仍然是二十歲，正意氣風(fēng)發(fā)地給吳小婉寫情書，尤其是看著我家婆娘那青春不再的臉的時候。

年輕人最后一次來是在三天前，他顯然情緒不高，只說出了點事，姑娘在成縣待不下去了，要我寫信給她，約她兩天后子時在青河碼頭見面。信寫好后他惆悵良久，表示這恐怕是最后一次找我代筆了。畢竟共同合作了半載有余，我們彼此都生出了些感慨，不免對飲一杯，揮淚拜別，從此分道揚鑣。

其實自從早上聽說吳小婉出了事，我隱隱就有些不安。

我懷疑那年輕人很久了。

畢竟成縣這么小，要是有像吳小婉一樣的美女，我又怎能沒見過呢？即使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沒道理連姑娘的名字都一樣吧？至于這年輕人的來歷，我也是捉摸不透。他穿著打扮一副英俊書生的做派，每次出手都很闊綽，可說起話來卻像個鄉(xiāng)野村夫。最后那封信里他們相約私奔的時間，分明也是昨晚，難道說一直以來他通信的對象，是貨真價實的縣令女兒，成縣第一美女吳小婉？應(yīng)該不會這么巧吧……

這樣一來，我就算是騙子的幫兇?，F(xiàn)在死了女兒，萬一縣太爺徹查此事，我的筆跡半個成縣的百姓都認(rèn)識，那我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好在下午衙門口就貼出了告示，說小姐是和友人一起，為了救水災(zāi)才淹死的。我仔細(xì)看過那個所謂友人的畫像，雖說也眉清目秀的，但跟我認(rèn)識的那個年輕人并不像。

我松了口氣，但仍然不能放心。

畢竟我在一件事上沒說實話。

佳人分明愛上的是我的文采，最后卻和一個繡花枕頭般的男人共度一生，這也太不公平了。大概潛意識里有些嫉妒年輕人吧，最后那封信我做了點手腳。

難道正因為我撒的謊，才讓他們私奔時出了差錯？

三、丫鬟

從見到吳小婉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個麻煩的女人。

佳人輕啟朱唇，眼波微漾，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對男人。美女熱衷打扮，攀比斗氣，弱不禁風(fēng)又要求繁多，這是對女人。

我進縣太爺?shù)母‘?dāng)丫鬟，算起來已經(jīng)五年有余，一直都是跟著五小姐吳小婉做事。這吳小婉雖然天生麗質(zhì)，明艷照人，可若說她是成縣第一美女，未免大大地言過其實。我每天幫她梳妝打扮，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她五官雖說精致，奈何長了個大奔頭，梳發(fā)時一定要把發(fā)髻靠前盤起。皮膚雖說白皙，但經(jīng)常容易泛起油光，必須用方巾隔三岔五地擦油。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她對容貌的要求到了幾近苛刻的地步，每日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帶上一整套修飾容貌的器具。它們種類繁多、價格不菲、分量奇重——而且總是讓我背著。

除了每天清晨到廟里燒香，這位吳小姐幾乎足不出戶?？稍绞且姴坏剿?，關(guān)于她的那些流言傳得越邪門。什么隔紗望影便知佳人傾城啊，什么體有異香清新醒神啊，甚至還有說見得一面就能包治百病，好像大家在用透視眼看女華佗再世似的。吳小婉特別注意經(jīng)營這些傳言，她每天逼著我換不同的方法梳頭，好好的首飾不用，非要戴時令鮮花，害得我每日上躥下跳地到處摘花。她還在馬車車窗上裝了白色的紗幔，出城進廟的那條路上，總會挑個人多的時候挑起紗幔，懷著淡淡的憂傷仰望一下天空，再慢慢把紗幔放下。不少男人摸出了這個規(guī)律，拉幫結(jié)伙地聚在路邊等她，只為一睹佳人芳澤。這可把我折騰得夠嗆，為了掌握好開窗的時間，我每次只能跟著馬車步行來回，等觀察到最佳時刻，再提醒小姐拉簾子。

總之，吳小婉說不上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但一定是我見過最臭美的女人。她風(fēng)騷得如此純情，挑逗得如此低調(diào)，寂寞得如此變態(tài)，實在是人中翹楚，讓我等凡人自愧不如。

可惜小姐把能用的精力都花在了折騰她那張臉上，卻單單不長腦子。長此以往，難免讓人鉆了空子。比如像王墨元這樣的男人。

吳小婉每次燒香，我只能在門外候著，看不見里面的情形。他具體用什么方法讓小姐著了魔，每日茶不思飯不想地惦記著他，我是真的一點也不清楚。但他騙得了缺心眼的吳小婉，可瞞不過我的眼睛。

吳小婉說他自稱是家道中落后寄居寺中的貧窮書生，才高八斗，英俊瀟灑，只等開了科舉就能金榜題名?？蓜e的不說，就這間白云寺，向來不收留香客住宿，這規(guī)矩全成縣人都知道，他怎么可能寄居在此呢？開始他穿著干凈樸素，倒真像個落魄的窮書生，可自從小姐開始拿私房錢貼補他的日常開銷，這小子眼見就闊綽了許多，從頭到腳的行頭換了個遍，長衫用的是天蠶坊的高檔布料，鞋子上還鎏了層薄金，活脫脫一副貴公子做派，簡直成了小姐養(yǎng)的金絲雀。

要說他最讓吳小婉著迷的，就是那堆積了厚厚一層的情書?？刹徊m你說，家父是藥店的賬房先生，故我也略識幾個字，倒是認(rèn)得那信封上的落款。這筆跡我從開始看到就覺得眼熟，可總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直到后來上街給小姐買胭脂水粉，我無意中看見王墨元蹲在李先生的攤點前跟他聊天，這才恍然大悟。全成縣擺攤代筆的就只有李先生這一家，他王墨元的情書，顯然也是出自這里了。

要讓我說，這個所謂的王墨元從一開始就是個有備而來的騙子，只想從吳小婉身上撈點錢花。可惜了小姐還一門心思地沉浸在才子佳人的戲文里，滿以為自己也成了戲里的花旦，要跟良人成就一段金玉良緣。

不過說實在的，她吳小婉愛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反正不關(guān)我的事，我也懶得拆穿。要是經(jīng)過這件事吃了虧，也正好挫挫這個無知女人的銳氣，誰讓她總為了那張臉日夜折騰我。

可眼見得小姐與徐侍郎家公子的婚期臨近，這兩個人居然還沒分手，反倒越發(fā)如膠似漆，我才開始擔(dān)心起來。萬一鬧出了什么事，我這個貼身丫鬟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眼下即使跟小姐挑明王墨元是個騙子，情到濃時，只怕她也不會相信。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開始偷看王墨元每日送來的情書，隨時掌握這對情侶的動向，必要時防止意外發(fā)生。

是的，所以我昨天早上就知道他們約好要私奔了，小姐還準(zhǔn)備把我打暈了再走，這個沒良心的瘋女人。我本來打算直接向老爺回報，可他偏巧因為公務(wù)繁忙，已經(jīng)待在衙門里幾天未能歸家。至于夫人，她原本就偏心這個小女兒，即使知道也會幫小姐瞞下來的。而且攔下了小姐，萬一她知道是我泄的密，我以后在吳家還能過安生日子嗎？

思來想去，我突然記起府上那位滿腹經(jīng)綸的趙師爺來。他是小姐的老師，偶然發(fā)現(xiàn)小姐在和男人通信也不奇怪。只要能拜托他去向老爺通傳一聲，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我二話不說就跑去找他，跟他把事情的原委詳細(xì)地說了一遍。老先生聽得很耐心，答應(yīng)得也很爽快。他讓我不妨告假一天回家探親，以示與我無關(guān)，剩下的事讓他來處理。我想想也有道理，便照他說的做了。

結(jié)果今早我從郊區(qū)的家里趕回吳家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小姐和王墨元已經(jīng)雙雙淹死了，我嚇得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上。管事的把我叫去狠狠地訓(xùn)斥，說我玩忽職守，不由分說就把我給辭退了。事情都到這分兒上，我哪里敢說自己事先就知道啊，只能認(rèn)倒霉。你別說，我收拾好細(xì)軟出來，正好撞上了來府里復(fù)命的趙師爺。我趕緊沖上去，質(zhì)問他為何昨天沒有把事情告訴老爺。結(jié)果你猜這老家伙對我說什么來著？

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這位姑娘你是誰??？

天知道這老不死的到底為什么？

唉，小姐，要是我攔住想要私奔的你，也許你就不會死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枉然，只盼你在陰曹地府少受點罪，逢年過節(jié)的我會給你燒香的。即使你做了鬼回來報仇，也要憑良心算賬，千萬別來找我，畢竟你待我不仁在先，冤有頭債有主，真正的罪魁禍?zhǔn)?，是那個壞心眼的師爺??！

另外，我路過衙門外的告示時掃了一眼，總覺得有點不同尋常，畫像上的王墨元看上去奇怪得緊，難道是在水里泡過之后變了樣子？

四、“才子”

騙子當(dāng)了這么久，這是老子掙錢掙得最窩囊的一次。

要不是因為在江陵騙了個頗有地位的鄉(xiāng)紳而被官府通緝，我大概不會來成縣的。本打算在白云寺借住幾日，沒想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和尚如此吝嗇，說什么也不許。所以見到吳小婉的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

她長得實在太美，我下意識地跟她搭了兩句話，那就是一切的開始。

要是早知道她這么難纏，我還不如餓死在半路上算了。

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騙子，我發(fā)誓我開始只是想從她身上騙點錢花。沒想到這姑娘看上去不諳世事，鬼心眼卻不是一般的多。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她一邊拿給我?guī)族V銀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指出，她知道我是個騙子，以后要錢直接說，少跟她玩什么花樣。

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嚇得腿都軟了。大白天的，佛寺門外跟著她的一群護衛(wèi)隨從，她自己又是縣太爺?shù)那Ы?，這時候被她識破我是個騙子，跟被官府抓住有什么兩樣？！吳小婉見我變了臉色，連忙擺擺手說我不是想抓你的意思，想抓你我早就讓我爹派人來抓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

“那你什么意思？”我咬著牙問她。

“我就是太無聊了而已?！彼犷^看著我笑，露出兩顆漂亮的小虎牙，“難得遇見一個貨真價實的騙子，可比在家讀書有意思得多。我就想讓你跟我說說外面的世界，還有你騙人的故事。要是你逗得本小姐開心，以后你的花銷包在我身上。”

我張大嘴巴瞪著她，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世上最神奇的一種生物。

“不說話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她得意地跟我做了個鬼臉。

接下來的這一年，我過得真是苦不堪言。在吳小婉的逼迫下，我把所有能說的故事都說盡了，只好開始編故事。最近我的騙子生涯已經(jīng)在編纂中越發(fā)光輝累累，連乾隆爺?shù)挠癍t都差點被我騙走，我覺得自己簡直要變成天橋說書的了。

除了聽我胡說八道，吳小婉還愛聽?wèi)颍蛘吆喍灾?，她喜歡聽一切的故事。尤其是郎才女貌相愛私奔，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簡直是百聽不厭，聽完之后再回來跟我一五一十地講。最后還不忘感慨道，可惜現(xiàn)實中沒有落魄的正直書生，只有落魄的陰險騙子。

我氣得反駁她說，憑什么書生都是正直的，騙子都是陰險的？

“不錯啊，你都敢跟我唱反調(diào)了?！眳切⊥裥Φ檬纸器?，“因為書生會寫溫柔的情書啊，騙子只會像你一樣胡亂嚷嚷?！?/p>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今年就要出嫁了，卻還沒收到過情書呢。這不行，你得去想辦法寫幾封給我?！?/p>

“我的大小姐，我就是個普通農(nóng)民，真的不識字！”

“我不管，那是你的問題。”吳小婉朝我翻了個白眼，“不想坐牢就快去想辦法。”

為了她這異想天開的念頭，我在成縣里打聽了很多人，終于找到了代寫書信的李先生。老頭子人很健談，信寫得非常認(rèn)真，還時常關(guān)心我跟這位夢中情人的進展情況，鼓勵我不要放棄，勇往直前。不過情書這東西也真是奇妙，雖說不是我寫的，可每次看著吳小婉高高興興地讀完，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被故事里的落魄書生附了身，正春心萌動地看著心儀的富家小姐，滿心希望她能愛上自己。

但這感覺也就只能維持一瞬間，畢竟我是個騙子，而坐在對面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富家女流氓。

吳小婉把那些情書按日期一封封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個檀香木盒子里，她假裝得很認(rèn)真，就像真有這么個人愛著她，可以義無反顧地帶她私奔。只是那檀木盒子的價值抵得上普通人家半年的開銷，也可以買好幾畝地，用如此貴重的東西去裝一個懷春少女的夢，對她來說大概是消遣，可對那位虛幻中的落魄書生來說就要命了。

所以故事才是故事。

七月初的時候，吳小婉給了我一筆錢，說我可以自由了。

我很高興，但又沒有那么高興，可能我覺得自己本來應(yīng)該更高興的。

“那你呢？你出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就是我終于要嫁人啦?！?/p>

“可你還沒見過徐侍郎家的兒子?！?/p>

“反正大家都沒見過?！?/p>

“你不是比較喜歡落魄書生嘛?！?/p>

“反正又沒有落魄書生?！?/p>

我陪著她站了一會，覺得說不出什么新的安慰的話，只好胡亂揮揮手，算作是告別。

“你能再給我封情書嗎？”

我驚訝地轉(zhuǎn)回身，發(fā)現(xiàn)吳小婉正直勾勾地盯著我，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她漂亮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隱隱反光。

五、賊

不能再猶豫了，等第七個人路過的時候就動手。

像這樣的決定已經(jīng)下過無數(shù)次，卻還是狠不下心。

讀書讀到二十多歲仍舊毫無建樹，沒想到連做賊也不夠格。盯著漆黑一片的小路，我不由得暗笑自己的膽怯。已經(jīng)接近子時，鮮少能遇到還在街上閑逛的人。如果真要做賊，第一個人經(jīng)過的時候就要下手，而我卻想延后到第七個。

不管再怎么走投無路，我終究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即使母親已經(jīng)病到了彌留之際，即使自己餓得全身無力，即使一整天都徘徊在街上伺機偷盜，我還是什么都沒做。阻止我的并不是讀書人的自尊，而是盜賊的恐懼。

如果過了子時還是等不到第七個人，那就是老天爺不愿意讓我做賊，我便干脆地回家等死。

然而這個夜晚簡直像中了邪，我明明埋伏在臨近碼頭的偏遠小路上，平日夜里罕有人至，今晚行人忽地多了起來。他們?nèi)疾畈欢啻虬?，穿著粗布衣衫，舉著燈籠四處察看，嘴里喊著五小姐五小姐的，像是在找人。來往間很快六個人就過去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第七個也會是這群人中的一員嗎？如果是，他們相互認(rèn)識，手上又有光源，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機會下手。何況就算真的得手又能怎么樣，這些人身上未必有錢。

幸虧盛夏的天氣瞬息萬變，在我正式舉起手上的木棍之前，下雨了。

稀疏的雨滴迅速蔓延成瓢潑大雨，澆滅了那些人的燈籠，也阻攔了他們繼續(xù)搜尋的腳步。街道又重新安靜下來，再等在原地真的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吧。我大大松了口氣，用木棍撐住地面，勉強站起身，強打著最后的精神，一步步向家的方向挪去。

幾乎是立刻，第七個人穿越暴雨的屏障狂奔而來，跟我撞了個滿懷。

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我已經(jīng)舉起木棍把他打暈了。

原來做賊真的不難。

他死了么？

我顫抖著扔了木棍，用手去探第七個人的鼻息。溫?zé)岬目諝馕⑷醯卮蛟谖业闹讣馍?，宣告著主人頑強的生命力。他躺在地面上，整個人被淋得透濕，卻意外地睡得很安詳，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尷尬地綻放在黑暗中，僵硬得甚至不能自己恢復(fù)原狀。這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人，書生打扮，大眼看上去，竟然跟我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他身上的白色長衫用的是上好的絲質(zhì)料子，而我身上的白色長衫用的是母親幾年前織的粗麻布。

光滑的絲綢，在雨夜中觸碰起來更加冰涼，也沒由來地使人安心。我與他只是投胎路上選了不同的人家，可命運卻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注定。不管我如何努力掙扎，也不管他是不是放縱，這個未來都沒法改變。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木棍在我手中，而第七個人只是一攤爛泥。

我拿走了他背上的包袱，換下了他的絲綢長衫穿在自己身上，再把我的衣服扔給了他。一陣忙亂過后，沒留意間子時已經(jīng)到了。

這真是多此一舉。我不該貪圖那件見鬼的長衫，而忘了件最重要的事——

有人會在子時的街道上打更。

等聽見打更漢子那聲撕心裂肺的“抓小偷”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我撒腿就往前跑，穿出街口，穿過碼頭，直接跳上了那條岸邊?？恐男〈?。

這大概也是一種命中注定。

六、佳人

下雨了。

水滴伴著微風(fēng)從擋蓬口飄進船艙，終于驅(qū)趕了一些暑熱。盡管為了盡量減小動靜，我出門時只穿了件單衣，汗水還是已經(jīng)把全身都浸透了。蹲坐在船艙角落里，借著烏云后月亮傳遞出的稀疏的光，我又拿出那封信。

王墨元用的宣紙又薄又糟，因為被我讀過太多次，增添了不少細(xì)密的皺紋，有些字跡已經(jīng)模糊。我明明給了他不少錢，這個騙子卻只知道拿來吃喝玩樂，除了雇寫信人的銀子，就再不愿意費心去買好的筆墨紙硯。最后這封信，寫的也跟以前一樣敷衍了事。開頭是慣常的問候，中間是漫無中心的情話，結(jié)尾是一首詞。他給我的情書如同說書人在茶館里講的故事，隨時都可以把信中朝思暮想的對象調(diào)換成我之外的任何人。只是這次有些不同，翻到最后一頁，詞的后面還寫著一行小字：

“七月十五日亥時，城南碼頭，岸邊客舟”。

他是要約我見面嗎？是有什么話想說嗎？還是想臨行前再跟我道一次別？

我不知道答案。盡管仔細(xì)地檢查了所有紙張的正反兩面，卻再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與其讓我的丫鬟翠喜帶回一封語焉不詳?shù)男?，為什么不直接對我說呢？這么看來他確實是個顧左右而言他的騙子?？蛇@世上的騙子太多，也并不止他這一個。就像我家那位整天滿口忠孝仁義的老師，還不一樣因為流連妓女而被師母滿衙門追著跑，阿爹知道后可著實嘲笑了他很久。阿爹自己也是騙子，他說我的未來夫君是個頂天立地忠實可靠的男子漢，但我后來偷聽徐家來送聘禮的下人私下議論過，他們家的小少爺其實是個頑劣不堪的矮胖墩。我不喜歡騙子，不過至少王墨元撒的謊，我多數(shù)能夠看穿。

我摩挲著信封上“王墨元”那三個字，用手指在船艙壁上又學(xué)著寫了一遍。只要多讀幾次就會發(fā)現(xiàn)，整封信只有這三個字和其他的字跡略有不同，我猜是他模仿著自己寫的。如果王墨元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不識字的話，這個名字大概會耗費他不少工夫吧。他握筆應(yīng)該不太穩(wěn)，元字的最后一筆很長，他總是要在半途輕微地抖一下，所以有點像是用了兩筆才寫完的。我覺得有趣，就模仿著寫了很多遍他的名字，但還是不太像。其實寫得像也沒什么用，我知道這不可能是他的真名字，既然他標(biāo)榜自己是原來南方的質(zhì)樸農(nóng)民，現(xiàn)在成縣的可憐騙子，又怎么可能有一個書生一樣的名字呢。

雨越下越大，王墨元卻還沒有出現(xiàn)。我從亥時就等在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子時了，大概他不會再出現(xiàn)了。或者這原本就是一個告別前愚蠢的玩笑，發(fā)出邀約的人自以為跟我已經(jīng)有了某種默契，感覺我不會當(dāng)真，但實際上我們并沒有什么默契，我真的來了碼頭。

其實也不是非要見面不可，是我決定讓他走的，并沒有特別舍不得，臨別那天我也不是在哭他，我是在哭我自己。以后就只能每天跟一個矮胖墩玩啦，聽說家禁比現(xiàn)在還嚴(yán)，沒有正事不能隨便出去。我家離胖墩家又很遠，阿爹囑咐過我沒事不要回來，安心在夫家住下。這樣一來，我突然覺得的人生有點凄涼，也許會常常孤獨。王墨元經(jīng)常嘲笑我是個沒見識的小姑娘，有一次我實在氣不過，就說等我嫁了人，遲早讓夫君帶著我去各地旅行，我要走很多的路，見很多的人，永遠自由自在的。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他突然就著了惱，蹬著眼睛吼我，讓我云游四方的時候，最好別忘了扛著我那金貴的檀木盒子。

這都哪跟哪啊，也不知道我的檀木盒子哪里惹得他不痛快，騙子的脾氣真是難以捉摸。今晚也是，興許王墨元出門前終于下定決心，犯不著拖著我這個累贅跑路，已經(jīng)一個人離開了。

“抓小偷??！抓小偷??！”

岸上突然傳來叫喊聲，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敏捷地跳上了船。我還沒來得及鉆出船艙看個究竟，就有人解開了固定在岸邊的繩子，快速劃船駛離岸邊。

今晚的風(fēng)浪太大，小船劇烈地顛簸著。我模糊中看見船頭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拼命滑動著雙槳。白色的長衫在風(fēng)中狂舞，猶如盛開在河面上的巨大浪花。會是他來了嗎？

“王墨元！”我跌跌撞撞地跑出船艙，大聲喊著：“王墨元！”

那背影猛地一怔，驚詫地轉(zhuǎn)過身來。

“原來你真的找了一個書生給我??！”看著對面這個白面書生陌生的臉，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如果我們早點把想說的話都說出口，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會不會有所不同？愣住的瞬間，我和書生都忘記了腳下的船正掙扎在波濤洶涌的青河中，咆哮的河水像一堵墻一樣立起在船頭，頃刻間淹沒了一切。

人生最后的意識里，我正坐著轎子前往白云寺，小心地拉開窗戶上的白色帷幔，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轎子外面的街道上，每個人都在沿著自己決定的軌跡在生活。

而我，馬上就要見到腦海里那個熟悉的人。

七、夜

縣令家的五小姐今天出殯。她的死訊轟轟烈烈了將近半個月，喪事卻辦得悄無聲息。

看著縣太爺這些天里日漸頹唐的模樣，趙師爺心里很是解氣。可是徐侍郎家竟然接受了那套治水而亡的解釋而沒有深究，他又有點遺憾。早晨埋上人之后，趙師爺把善后事宜都扔給晚輩，總算得空去醉香樓流連了半日。因為那該死的私奔事件，他已經(jīng)十幾天都沒見到相好的嫣紅了，兩個人不免親熱一番，直待到天黑，他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這一口酒下去，年輕人留下的銀子就徹底花完了。李先生想到這里，不免有些傷心。雖然這次差點變成騙子的同伙，但畢竟借著掙來的錢喝了這么長時間酒，也算是值得。到底是他耍了點花招，故意在信里把約定時間提早了一個時辰，隱隱盼著吳小婉等不到情人自行回家，至少好好埋怨一下年輕人，也算勉強出口惡氣，哪里知道兩個人竟真這么死了。

他不是不抱歉的，但又冥冥中感到，這才是命里注定該有的結(jié)局。今早他本想送吳小婉最后一程，奈何偷懶多打了會兒盹，便把出殯給睡過了去，只好在心底為死去的一對璧人求個平安，愿這對苦命的鴛鴦能早登極樂，千萬莫要在地下記恨自己。

從早上忙到天黑，累得腰酸腿疼，總算把所有活計都干完了。翠喜拖著一大桶泔水走出做雜工的客棧，突然有點懷念起在吳家做丫鬟的日子來。

正巧趙師爺從對面的醉香樓里走出來，翠喜瞥見他那滿面紅光的嘴臉，不由得怒上心頭，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等到天黑透了，王墨元才敢從一直躲藏的陰影里鉆出來，站在吳小婉墳前。

他本來準(zhǔn)備了不少話想說，現(xiàn)在看來都是多余。盡管那天一時沖動真的把她約了出來，但接下來的時間王墨元都在極度慌亂和后悔中。他身上的前一個案子還沒有了結(jié)，拐騙良家婦女的新案子恐怕就要加上，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又不知民間疾苦的縣令女兒一起逃命，估計連十天都撐不住就要被抓回來吧。

雖然吳小婉哭著管他要最后一封情書的時候，他確實短暫地下定過決心。

那晚他猶豫到最后一刻才出門，是想把吳小婉送回家里的。半路被搶劫的書生打暈前，他腦海里最后閃過的念頭竟然是慶幸，感謝上天給了他一個可以堂而皇之地逃避的理由?？删鸵驗檫@些可恥的想法，吳小婉最后淹死在了青河之中。

他每次行騙都要給自己起新名字，王墨元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他也真是昏了頭，以為被美麗的小姐叫上幾次名字，自己就真能變成才高八斗的書生。即使是私奔，他一個丟了土地的農(nóng)民，也永遠當(dāng)不了故事的主角。

王墨元把帶來的紙錢堆在一起點燃，朝著吳小婉的墓碑鞠了三個躬，就此作別。

正值盛夏，天氣十分炎熱，躁動不安的飛蟲在墓地的空氣里聚集，紙錢燃燒所發(fā)出的光亮被迅速籠罩在黑壓壓的翅膀之下。

在這場生命的舞蹈里，飛蛾們紛紛筆直地沖向火焰，留下的是雜亂地盤旋在終點上空的無頭蒼蠅。

原載《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7年第6期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