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我們深知,隨著網(wǎng)絡(luò)、微信等新媒體的興起,如今的紙媒的確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但我相信,在所有文學(xué)體裁中,詩歌是最撫慰人類靈魂的。由就讀上海體育學(xué)院電影碩士劉理海推薦自修于浙江寧波星芽的組詩《失蹤的蝸?!烽喿x后,讓我覺得隨著經(jīng)濟與社會的多元化,我們詩歌的走向更加純粹、理性。生活、工作在貴州的布依族90后青年詩人李世成的組詩《抑郁探析例》由青?;刈迩嗄暝娙笋R文秀推薦。透過這組詩,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詩歌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一種天馬行空的想象邏輯與秩序,看似隨意,卻有一種隨著時間、空間呈現(xiàn)交錯性的規(guī)律。(雨田)
現(xiàn)實主義的牛
枕巾上印了幾頭現(xiàn)實主義的牛
一半的牛角朝東 一半的牛背上
染了黑痂
牛像一種神諭
在燈火通明的屋子里 父親母親
分別抓住它們的犄角和尾巴
幾頭牛在同一塊枕巾上
被擰出肚子里的溪水和野草
抖干凈蹄子上的泥苔
在衣桿的盡頭 它們繼續(xù)淌汗
牛的五官被擠在了一塊
像一張印象派畫作
眼睛扭進了脖子 鼻孔扭到了肚臍
而父母從不會懷疑
幾頭牛的本質(zhì)
當(dāng)它們慢慢出水
在太陽底下松干膨脹
蹬蹬牛蹄
清清牛嗓
一半的牛角 仿佛收到了指令
又齊刷刷地朝向
現(xiàn)實主義的東方
齒 輪
這些年我聽命于身體里小小的齒輪
它們往西轉(zhuǎn)動我的步子就不會邁向東邊
它們睡著了我在書頁里低頭
食用青草學(xué)會了鉆木取火海底撈針
修理失眠的右眼
給身體里的犀牛野豹子
補一補牙為它們制作
防水的面具和膠鞋
醒來的齒輪是一連串
鏗鏘的冒號它們往西轉(zhuǎn)動發(fā)出的
可能是父親的聲音
弟兄姐妹的聲音
教授的聲音
上司的聲音
睡在黃土里爺爺舅公的聲音
活著的人牽著我走進羊群
喂給我黃金和螺母死去的人
依舊在夢中對我淘淘訴語
而我肚子里的青草仍在徒勞地竄長
多么親密的齒輪日以繼夜消磨著
奔跑的野豹和犀牛
失蹤的蝸牛
瓦礫下的蝸牛在我的眼底失蹤了
它脫離了一個區(qū)域 甚至一種視覺的制度
不再是我昨夜見到的那只 被眼睛省略的那只
更不是夢中和我爭奪糧食的那只
它只從瓦礫爬到了土坡 這一段不可挽回的過程
仿佛詮釋了爬痕的謎底
而蝸牛的失蹤也類似于人本的失蹤
以及理性的失蹤
我看不見它的軟骨 以及殼下更隱秘的東西
連形體都覆沒于蒼茫 甚至在多年以后
當(dāng)我重返這個被智識所佇足過的地方
在那些比蒼茫還要更鴻大的廢墟里
我能否掘出一具嬌小的劣殼 上面是層層裹覆的織網(wǎng)
而我相信 它不再是那只被時間拋棄的蝸牛
它將重獲永恒 在同樣迷失的人群里
發(fā)出一聲緊扼咽喉的呻吟
爺爺?shù)拇善?/p>
我的雙手掌握了一些用來悼亡的瓷器
在它們光澤的虛掩下 丟失了那么多復(fù)雜的花飾
我的爺爺年年都會在上面刀耕火種
給自己佝僂的身子
澆灌混凝土 播下冬日里傷寒的根須
關(guān)于瓷器 關(guān)于這些支撐在肋骨里樸素而堅硬的秘密
他總是與沉默交鋒 活著的時候
也會遺落一些瓷器外表的殘墟廢土
爺爺告訴我 瓷器除了可以用來悼亡
還可以用來瓦解病痛 解開人流里難以哽咽的舌頭
延續(xù)你對這個世界殘存的敬畏
到了末年 我也會將自己扎根進這些凌亂的瓷器中
磨盡頭顱里洶涌而至的雜念與鋒芒
盡管我只掌握了它們最卑劣的用途
就像面對爺爺?shù)拇善饕粯?流淌出的只有單調(diào)的光輝
人類史
鯊魚:常用牙齒撬開啤酒
鴕鳥:藏起父親的一支領(lǐng)帶
多味花生六克
——用來供養(yǎng)蟻群
如果哪一日 活在族譜中的人都一一失蹤了
我即將在桌子的結(jié)構(gòu)中發(fā)現(xiàn)他們
在一摞書簽中發(fā)現(xiàn)他們
在避雷針的信號中發(fā)現(xiàn)他們
在阿莫西林的背面 分解青霉素
并關(guān)進一只猿猴
雨 靴
整個十二月 父親在清理一只
廢舊的雨靴 把藍色的翻口朝向
壁爐 炭火肅穆莊嚴(yán) 靴內(nèi)的寧靜
被父親極偏左的手臂搗空
猶如干枯的鏡片里流不出蜂蜜和果實
而附近的水龍頭依然喧嘩不息
多出來的魚仔 辣椒 被一一裝入盤子
父親想和這只雨靴一塊沉默下去
在這棟房屋的兩個面上
一半陽光普照
一半的急雨被一只靴子藏納
他推了推套在指頭上的抹布 將一塊污垢
推進另一塊污垢的黢黑里面
刷洗其日已枯竭的藍色 被磨平的后跟
不斷拭去它滲出的雨
端 陽
我只有氣力從龜殼里搬走食鹽
擺在火焰上的兩把鐮子能夠砍下屋頂
荒廢的菖蒲地又在夏天遭遇了洪澇
鵓鴣鳥煮在油鍋 艾草旋轉(zhuǎn)于窗格
餐盤被汨羅江的雨水澆灌得露出白骨
如今 龍舟閑置在更黑的倉庫里 彩絲系臂
門扉內(nèi)的熏蒼術(shù)洗練了夕陽與圖騰
雄黃酒正燃旺頭顱下飛舞的楝葉
狗尾草
我無法信服于狗尾草天生的柔軟
小鎮(zhèn)上 它們常被當(dāng)做危險的器具
用來拔牙 上吊 制棺材 開防盜門
一根狗尾草 能夠?qū)⒖嚲o的水面
敲得鐺鐺直響 亦能蒙住活人的眼睛
使他們的心思 從一片被挖空的年輪里
生出鐵銹 為此 父親終日板著張黑臉
直到它們以同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家族的字典里
狗尾草蔓延在我家的屋脊 長在阿姨不能合攏的下 巴上
生在叔伯的胃病里 而母親是多么恐懼
這些年年新生的瘋草啊 她不停地用方帕涂抹自己 的眼瞼
父親則像一個棒球手 一次次替母親解圍
擊落屋子里面肆意漫漶的綠光
我們的小鎮(zhèn) 日日吃狗尾草打出的糧食
喝狗尾草釀成的酒 它們最終泛濫著漫出來
似乎成了這個春天的毒
我們在談?wù)搫游锏耐?/p>
四條腿的動物可以是叢林走獸
兩條腿的一般是飛禽 游魚是無腿的
我和表姐談到動物的時候
會預(yù)先算計好腿的數(shù)量
至于毛色 性格 它們脖子里的糧食
全不是我們關(guān)心的話題
我們只偏愛議論它們的腿
比如我一提到八條腿
姐姐會立馬說出蜜蜂 蟋蟀 金龜子
等一系列詞 仿佛這些昆蟲
是從她嘴邊突然蹦出來的
我提到兩條腿 姐姐卻從來不會想到人
相比于家里夜夜酗酒的哥哥
從兩條腿走成三條腿的祖父
隔壁用一條腿走路的跛子叔叔
她更愛說出停在圍墻外面的鳥兒
比如山雀 烏鴉
紅嘴巴的鸚鵡
刺猬的生日
我出生的時間正好有刺猬經(jīng)過
它們是潮濕的 但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接下來的幾年 她將要借我年幼的軀體遮蔽鋒端
動物學(xué)家 那些嘗試用一本教科書
就將我們分離的
事實 外面的陽光爬上了屋脊
圓圓的刺猬不適合作為我聲音的一部分
不止一次 我模仿它們滾過中央公園的草坪
在機車橫穿的馬路上發(fā)出致命的尖叫
我回憶起與它們出生的同一天里
那日陰雨綿綿
刺猬細軟的爪子朝著泥塊翻動
像幾片濕云
冬天的饋贈
抹了蜜糖的收音機 以一只馬蜂的方式告別雙耳
更多的親人跑到冰花上去喝冷凍啤酒
那是在一個別樣的冬天 藝術(shù)家試圖從甲魚的身上 大做文章
微苦植物的小刺果們 趕走屋舍周圍的野獸
我們一會兒去河的上游垂釣
一會兒擰開筆頭聽宇宙的聲音如何在詩歌中死去
雪簌簌地落在瓦檐
一個時辰的酒宴后 繼續(xù)勞作的人
將要搬開木桶 把辰星一點點地裝回鹽袋
盡管父親曾經(jīng)教給我們唱誦圣歌
除了勞作 就要感恩天空土地
除了勞作 我們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這座小木屋了
每天 父親把肥沃的雪塊鏟走 拿苞谷喂食麻雀
像這個冬天對待我們一樣地
以在寒氣中打旋的荒唐形式 幾片雪花
給予我們幻想的牛奶與爐火
船頭的斑鳩
那夜 我碗里的星星都在倒立
幾只斑鳩停在船舷
有的脖子擦亮了江水 有的蓬頭垢面
有的則一本正經(jīng)
五官越端莊越像人
斑鳩在整理它們的腳趾
一顆 兩顆 三顆 四顆
像大把落水的星星
我在附近緊靠山坳的燈塔里用瓷碗舀水
無意間觀察到一艘船 幾群野斑鳩
風(fēng)浪掀起時 碗里的星星變得大腹便便
它們撲楞楞地飛走了
一群斑鳩的腳趾不斷地在天空閃爍
一口落日
你把磨好的落日搬到陽臺
又搬往缺鈣的身體 把它的余光
搬進灰塵汗液 體溫于是逐年攀升
落日停在腳邊就是大而孤獨的輪子
放在餐桌上會被成見壓成堅實的瓷盤
有時 落日像一對耳垂那樣平躺著
降到臉頰兩側(cè) 逾越頭頂
而你對它的欲求不在于血管和皮膚
不同于物質(zhì)的落日 更大更孤獨的圓
感受不到它穿堂而過的滋味
那時的落日完整又獨立
像是一切事物的雛形
來自海域的信
我的第一封信來自水底
目睹鯨魚的腮幫被海盜研成墨汁
印象中有關(guān)海洋的無非是沉船里的青銅寶藏
在岸邊 我的鞋子與信件同時被撲上來的浪花打濕
一個人可以騎著螃蟹出海
也可以把魚鉤別在衣領(lǐng)前向來往的船只敬禮
昨夜死去的詩歌已經(jīng)被我裝進了信封
在今晚的月亮將小鎮(zhèn)淹沒之前
希望你們可以收到它
繼 承
整整一個夏天 我躲在桌腿的陰影下渙散
臉上大部分的青春脫落
父親的咳嗽聲落在煙酒稠輝深處
喉嚨更加急促發(fā)緊 窗外的樟木樹枝
卻又高出了他的鬢角
在更深的睡眠里
我把一塊冰涼的肥皂貼在腦袋下面
發(fā)絲幾乎磨光了泡沫 便以為頭顱里生著一塊暗黃的 鐵板
聽見父親坐在看不見星光的瓦檐下熬粥
又轉(zhuǎn)身朝著紅菱葉包圍的黑水塘
投擲煙頭 仿佛眼底就突然生出一根粗繩
他現(xiàn)在離黑水塘越走越近 煙蒂卻頻繁地扔出邊界
用舊了的腿腳胳膊越來越不聽使喚
而我所繼承的
是他早已失去的青春 現(xiàn)在又重新回到我的身體
正經(jīng)歷一次摧枯拉朽般的塌落
分類蝴蝶
我嘗試著去念出一只蝴蝶
這類有關(guān)春天的昆蟲 在百花凋謝的五月下
蝴蝶并沒有從課本里飛出來
它只是活在一些虛構(gòu)的故事里
并騰出身體里一片密集的文字
由此也想起去年春天
我從另一類書籍里讀到的蝴蝶
它們是物理系的 也是代數(shù)的產(chǎn)物
在玄學(xué)中 蝴蝶盜取了太陽的五官
身體漫延成一座燃燒的宮殿
在語言學(xué)里 蝴蝶被一點點埋進喉嚨的深處
翅膀交際著思緒的千山萬水
我們還可以將蝴蝶放在餐盤上 對著食譜
默念一段芳香四溢的碑文
就像書本里描述的那樣
所有的蝴蝶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了紙張
我卻從未呼吸到一只真實的蝴蝶
城市里的苦菜苗
他們從鄉(xiāng)鎮(zhèn)田溝里挖來的苦菜苗
是用那種獨輪木板車一捆捆搬運到城市飯館的
對于它們 我只是沉默的旁觀者
熱騰騰并冒著清香的苦菜苗總是無人問津
便肆無忌憚地涼下去 盤子的瓷邊
也坦然暴露在清冷的綠色里
十多年來 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場面
卻遲遲喊不出它們的名字 只能用“這類或那類蔬菜” 替代
也不知道這些被生活安頓的苦菜苗
會在哪一個人的眼睛里分裂出新生的痛感
在這座橫貫著鏤空流蘇塔的著名城市里
遠離鄉(xiāng)鎮(zhèn)數(shù)百里的餐桌上
將不會有一個人知曉
積 木
積木從嶺口滾下
搭積木的孩子不是蹲坐在屋子里
他們把一只黃鸝擺在積木堆上
拿羽毛做加法 用腳趾做減法
置換出更完整的積木
不被石頭的壓力折斷
不會在光陰的堆疊中層層消除
由此 想起自己也曾在安徽以南
一處能夠眺望到月全食的山嶺頭
玩積木 推倒積木
并在上面養(yǎng)一只黃鸝
打亂它身上所有的羽毛和腳趾
然后跟著它雀躍而下
潘多拉
仿佛我不應(yīng)該來這兒
幼兒園的漆木柵欄后面有被成人玩弄的
上升的野兔
保姆呵責(zé)我 回到銀行 回到公交車?yán)?/p>
回到課桌粉筆的夾縫中
屁股坐在釘子上將身體當(dāng)成起子
并且搖頭晃腦 要像一位紳士
下午三點鐘 我打點行裝 不忘記帶上一本《瓦爾登湖》
柵欄周圍濺起的木屑繞著電子表跳著華爾茲
塞滿了自己不再長大的鞋窩
可惜的是 我并沒有一把適合的弓箭 用來殺死
活躍在汽車旅館周圍害人的鳥獸
它們總有一天會把我裝進鐵盒子
輕易地就叫醒撒旦
迷路的紅鮭魚
兒時 信步來到江堤 觀看魚餌被吞咽
這一帶的鮭魚喜大霧
常把山間的野果當(dāng)成燃燒的晚亭
雨未下 我的友人拽緊釣竿
把水面彈得梆梆響
仿佛陡然而降的春雷
鮭魚似炮竹般炸開
很多時間 我們邀約泛舟到湖心
是為了追上鮭魚
不多會兒卻被水底的尾巴迷惑
甚至不知道來到了何方
河灘所見
屋宇陷落后我們重新認識
舊世界的版圖
父親的短尾鴿咬斷明空的絞索
他們是農(nóng)人
晚飯后 在近處的河灘搬運蜂箱
把木頭碼上手推車
他們奉勸我們記住山間埋人的困惑
蜂兵哪一天會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們的故鄉(xiāng)難道不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嗎
可能不經(jīng)意的時候我和父親就介入了
他們的生活
盡管農(nóng)人們汗液入住
我們輕松的表情不知不覺
被一種異常熟悉的嗡鳴聲擾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