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少女守護者

北園美紀

仁藤夢乃創(chuàng)立了流浪少女支援組織Colabo，舉辦“我們被他人購買”主題展。她走上街頭，關(guān)心流浪的少女們，讓她們留宿在自己家中，給她們做飯，聽她們傾訴。

為災區(qū)高中生牽線

2011年5月的一天，日本宮城縣石卷市大沼糕點公司的大沼千秋拖著行李走進地鐵站，手機突然響起，電話那頭的人說：“我在超市買了一塊貴公司生產(chǎn)的東北紅糖糕，看外表還以為是塊香皂，沒想到是糕點，嚇了我一跳。您有沒有興趣與災區(qū)高中生合作進行商品開發(fā)？”當時東日本大地震發(fā)生不久，大沼詢問來電者的身份，對方自稱是東京的在讀大學生，在石卷市做了一個月的災區(qū)志愿者。大沼同意與她會面，2天之后，仁藤夢乃獨自從東京搭乘電車來到他的面前。

仁藤先向大沼千秋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高中時一個月有25天流浪在澀谷街頭，后來成為志愿者，去東南亞的貧困地區(qū)進行支援等等。聽著仁藤充滿畫面感的描述，大沼千秋不禁被吸引：“擁有如此豐富經(jīng)歷的女性真是充滿活力。”

仁藤在石卷市做賑災志愿者的時候，主動與孤零零躲在避難所一角的高中生攀談，明白他們不只想獲得救援，還希望參與災區(qū)重建。她偶然間看到了大沼糕點生產(chǎn)的東北紅糖糕，有了 “災區(qū)高中生合作糕點”的念頭。面對仁藤的熱情，大沼千秋對公司現(xiàn)有的條件做了考量，當場拍案決定：“聽起來很有意思，我愿意參與。”

仁藤、大沼和女川高中的學生們經(jīng)過3個月的開發(fā)，推出了“絕妙大福糕”，一盒3種顏色、3種口味，分別代表笑容、幸福與快樂，他們希望這款點心能為災區(qū)居民和前來支援的人們加油鼓勁。當?shù)氐母咧猩緦|京來的仁藤夢乃感到生疏，但在仁藤耐心的引導下，他們慢慢將內(nèi)心的想法表達出來。許多媒體對災區(qū)高中生自主參與家鄉(xiāng)重建的活動進行了報道，3個月內(nèi)絕妙大福糕售出3萬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高中時流離失所

仁藤希望創(chuàng)造一個讓困苦少女不受性侵犯的社會，夜晚她會主動上街與少女攀談。

6年過去了，仁藤夢乃創(chuàng)立了流浪少女支援組織Colabo，不斷有女孩前來求助。大學畢業(yè)后，仁藤便投入了這份公益事業(yè)。許多女生是貧窮和暴力的犧牲品，被奪走了溫暖的家庭和學校教育。而仁藤夢乃也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

她出生于1989年，母親對她的教育十分關(guān)心，送她去私立女子學校。但是，母親的抑郁癥改變了她的生活。父親一向?qū)彝ゲ还懿活?，仁藤的母親每天5點起床，凌晨1點才能躺下休息，每天應對家務與工作，終于患上了抑郁癥。如今的她已經(jīng)能理解母親的辛苦，但那時候她只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艱難。漸漸地，她將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與其他無家可歸的少女一起澀谷游上。

21世紀初，蘿莉控風潮已開始衰退，但年輕女孩獨自走在澀谷街頭，依然會有中年男人猥瑣地詢問“要不要一起吃飯？”“給你5000日元，跟我走吧！”新興的女仆咖啡店在街上招攬店員：“15歲也可以來我們店工作哦。”但是，一旦走進這些店打工，很快就會被逼迫從事皮肉生意，如果拒絕就會被掃地出門。仁藤親眼見過有些女孩拿不到工錢，但為了生存下去，仍不得不留在這些店中。

“在澀谷流浪的日子里，我每天思考的都是如何保護自己?！睕]有安心的容身之地，還要避免被欺負，仁藤無法好好生活，每天保持著緊張的狀態(tài)。高二時，她輟學了，之后聽從母親的建議報名參加了預備學校，以便至少能夠高中畢業(yè)。這個決定拯救了仁藤夢乃的人生。

倍加殘酷的少女賣春實錄

16歲的仁藤選擇了“河合塾Cosmo”預備校。這所學校有一位名叫阿蘇敏文的牧師，他負責教授農(nóng)業(yè)課程。面對穿著迷你短裙和高跟鞋走進農(nóng)田的仁藤，阿蘇牧師沒有用蔑視的目光看她，而是風趣地與她交流。對仁藤而言，阿蘇牧師是第一個平等對待她的大人，他引薦她認識了很多人，帶她見識了豐富多彩的世界。她遇到了反核武器運動的僧人，給她烤肉串的伊拉克難民。和阿蘇牧師在菲律賓的旅行讓她的人生之路發(fā)生了巨變。他們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有年輕女性用日語和阿蘇搭訕，仁藤發(fā)現(xiàn)她們胸前的卡片上是她們的日語名字，而周圍的日本男性則開口問：“多少錢？”這些人的嘴臉與她當初在澀谷街頭看到的如出一轍。

“那些家伙竟然來到了這里！”

在Colabo舉辦的展覽上，女孩子們希望大家了解她們走上這條道路的社會問題背景。

為什么澀谷和菲律賓會發(fā)生相同的事情？這個疑問讓仁藤產(chǎn)生了震動，她第一次冒出了“我要學習知識”的念頭。

明治學院大學準教授豬瀨浩平曾為大一學生講授“非正式雇傭”課題，當時仁藤的報告內(nèi)容是年輕人的貧困與風俗問題，豬瀨教授對此印象深刻。大部分學生的寫作內(nèi)容是抽象的，而仁藤因為有實際經(jīng)歷，論點相當有說服力。仁藤背著LV名牌包，穿著超短褲，休息時間總是泡在吸煙區(qū)，但課上她的積極發(fā)言擁有壓倒性的力度。教員石原俊了解到仁藤在地震災區(qū)的支援活動，對她的思考能力非常驚訝。他贊賞地說：“仁藤擁有突出的執(zhí)行力和學習能力，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教她的了。”石原老師建議仁藤將她的經(jīng)歷集結(jié)成冊。仁藤向石原學習書籍企劃的寫作方法，與出版社成功簽約，用3個月的時間完成了寫作，《難民高中生》一書讓她備受矚目。

2013年，仁藤大學畢業(yè)，她利用75萬日元的版稅收入創(chuàng)建了Colabo，開始專門為女高中生提供支援。

當時少女賣春以秋葉原為中心，嚴重程度比仁藤上學時更甚。日本人按日語發(fā)音將女高中生簡稱為“JK”，“JK陪散步”“JK陪睡眠”“JK按摩”等店鋪相繼出現(xiàn)，穿著校服走在路上的少女不時被男人搭話。電視雜志將這些JK陪伴商業(yè)報道為有趣而怪異的業(yè)務，實際上，原本希望做秋葉原觀光導游兼職的少女們，卻因此被男性客人詢問“觸摸性器官多少錢”“親吻什么價”，JK商業(yè)成為少女賣淫的溫床，而JK也直接成了“賣春”的隱晦說法。這些男人將飽受虐待和貧困、只求一宿一飯的最弱女孩作為目標。仁藤比誰都了解這些。她在夜晚走上街頭，詢問流浪的少女們：“晚上有地方過夜嗎？吃飯了嗎？”有時她會讓女孩們留宿在自己家，給她們做飯，聽她們傾訴，如果有必要就正式對對方進行支援。她記不清有多少次去警局，接由警方暫時保護的女孩子回家。

Colabo理事細金和子對仁藤夢乃的評價是“在第一線赤手空拳與壓榨者斗爭的人”。細金和子在為單身媽媽提供幫助的福利設施“慈愛宿舍”工作多年，一直近距離守護著遭遇性榨取和虐待的女性。仁藤向她吐露心聲：“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后盾。我一直在‘挑選女孩子，馬上都能做‘店長了，但我還是希望Colabo有一位‘主人鎮(zhèn)守，我需要后盾力量?！比侍僬f的是秋葉原街頭的“黑話”，細金和子卻瞬間理解了她，鄭重地答應了仁藤。仁藤一人無法完成拯救更多女孩的夢想，因為敵對勢力太過強大，那是不斷買春并將其視為合理權(quán)利的男權(quán)社會。二十幾歲的她面對的是這個國家的女性多年斗爭但依然無法解決的難題。

2016年，Colabo援助過的女孩們自行企劃，在東京神樂坂的美術(shù)館舉辦了“我們被他人購買”主題展。許多人固執(zhí)地認為從事JK商業(yè)的少女是為了獲得玩樂的金錢才涉足其中。24名少女希望大家理解她們走到這一步的原因，將經(jīng)歷用照片或文章展示出來。仁藤大學時代的攝影師好友森田友希聆聽她們的話語，為她們拍攝照片。有的選擇拍離家第一晚睡的長椅，有的拍了一直低頭走路看到的景象。她們之中有的被親生父親強奸懷孕，有的被買春者拍攝錄像，有的想重返學校卻被說“你太臟了”。她們用自己的語言講述著從過去的經(jīng)歷看到、體會到的東西。

一位接受過Colabo援助的高中生平靜地說：“買我身體的男人很惡心，他們看不起女性?！彼秊榱颂用摳改傅呐按x家出走，肚子餓得咕咕叫，就在這時有男人問她“要吃飯嗎？”他從便利店給她買了一個飯團，把她帶回了家。男人拉著她光明正大地從交警面前走過，交警卻沒有出手阻攔。只要她想逃，就會被男人毆打。

一起建造Colabo

“援助交易”在日本流行起來是20年前的事情，“女高中生為了買名牌賣春”的故事給社會帶來了很大的沖擊，從此“女高中生主動賣淫”的言論就沒有停止過。媒體大肆宣揚學者贊揚的“性解放論”和心理學家提出的“心理創(chuàng)傷論”，大家都相信女生可以自己決定賣或不賣。有幾個成年人真正聽取了當事者的聲音呢？“我們被他人購買”展覽表現(xiàn)的是成年人未曾見過的女高中生看到的世界。“我們不是‘賣，而是‘被買?！?/p>

一名參觀展覽的中學生哭了出來。她也慘遭父親性虐待，原以為只有自己有這種經(jīng)歷，所以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現(xiàn)在知道世上竟然有和她遭受同樣痛苦的人，忍不住流淚。展覽結(jié)束后，又有不少女孩找到仁藤傾訴類似的創(chuàng)傷。

2014年，美國國務院曾公開發(fā)表日本“JK商業(yè)加深拐賣”的調(diào)查報告，學者齊藤百合子因此就任Colabo理事職位，她從80年代起為被拐到日本賣春的泰國女性提供幫助，她說，仁藤這種鼓勵當事人表達自我的方式?jīng)]有任何先例。

仁藤的發(fā)聲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她在男子高中演講，呼吁學生不要成長為買春的大人。面對政治家，她直言不諱地說：“政治家總是說著規(guī)則規(guī)范，希望你們能真正把錢花在社會福利和教育上。”她還去女子少年監(jiān)獄“愛光女子學院”發(fā)表演說。聽到她說“會好的”，許多女孩哭出聲來，她們大多是性榨取的受害者。學院教職人員后來告訴仁藤，許多女孩認為她給了她們力量。

Colabo每月辦一次料理教室活動。美食家福島利香親自下廚，食材都是支援者贈送的。滿懷期待的女孩們從傍晚開始聚集在一起，雖說是料理教室，真正參與烹飪的孩子并不多，大家隨意靠坐在沙發(fā)?？尚刨嚨娜穗H關(guān)系、溫暖的食物、深度睡眠，度過平和的一天——女孩子們重獲自己被奪走的東西。飯后，筆者問，對你們來說，Colabo是什么？一個女孩一邊清理餐盤一邊驕傲地說：“Colabo給我的感覺不是單方面的救援，而是大家一起努力?！?/p>

當被問到年紀大了之后會做什么，仁藤立刻回答：“我會繼續(xù)幫助晚輩們?！爆F(xiàn)場的一個女孩已經(jīng)快到預產(chǎn)期，在Colabo的庇護下，她開始獨立生活。當我問她為什么知道懷孕之后第一個告訴了仁藤，她說：“一般這種情況大家會先找父母商量，仁藤雖然不是我的媽媽，卻比媽媽還親。”仁藤笑著說：“不過我也沒有生育經(jīng)驗，只能陪你一起慌慌張張迎接孩子了?！?/p>

豎起敏感的雷達

采訪中，我多次被仁藤的直率所打動。大學恩師豬瀨對她的評價是“對暴力的反應非?？臁薄．斔杏X到對方的言談或行為中包含支配與區(qū)別對待的含義，就會直接說“我覺得不舒服”并迅速關(guān)閉心扉。為了生存，仁藤練就了敏銳準確的感知力，讓她不舒服的事情包括禁止發(fā)表觀點、掠奪思考的自由和人身支配。

秋葉原被冠以“冷酷日本”之名，即便到今天，夜里仍有穿著校服的女性站在街頭，馬路邊的店銷售著幼女成人影片，下班的白領(lǐng)把買春看做稀松平常的事。如果女孩一個人走在澀谷或歌舞伎町，隔幾米就有皮條客沖她喊“你會成為‘商品的”。為什么到了2017年，少女想要放心生活依然這么難呢？仁藤夢乃豎起敏感的雷達，繼續(xù)幫助流浪少女，她能體會到少女們內(nèi)心的抗爭，能感受牽起的手，能看到社會對下一代的影響，這是她能做到的事。

仁藤夢乃是個什么樣的人？

女孩們回答：“我第一次遇到夢乃的時候，她穿了粉紅色的衣服?！薄皼]錯，就是粉紅色的感覺。”不知為何，仁藤夢乃喜歡溫柔粉紅的服裝。

“夢乃是粉紅色，是我們的粉紅色?！甭犞兊脑捳Z，仁藤夢乃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譯自日本《AERA》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