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保成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照著我寫”與“替曹操翻案”的糾結(jié)——看程派名劇《文姬歸漢》想到郭沫若寫《蔡文姬》
謝保成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把“蔡文姬戲劇化”,在郭沫若之前的名家是程硯秋的《文姬歸漢》,而且認定《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所作,“第十四拍”已成為程派唱腔名段之一。發(fā)表公正評價曹操的歷史論文,在郭沫若之前至少有袁良義、萬繩楠、崔謙、翦伯贊、袁良駿、劉亦冰、王昆侖、吳晗等。從郭沫若本人經(jīng)歷和寫作具體進展看,始終念念不忘蔡文姬和《胡笳十八拍》。綜合起來看,“蔡文姬就是我!——是照著我寫的”是創(chuàng)作《蔡文姬》的內(nèi)在思想基礎(chǔ)。評價曹操的文化思潮和迎接建國十周年的社會熱潮,營造了“替曹操翻案”和“重睹芳華”的氛圍,是創(chuàng)作《蔡文姬》的外部因素。周恩來的口頭建議,促成郭沫若撰文“替曹操翻案”、創(chuàng)作《蔡文姬》“替曹操翻案”。三者交融,使郭沫若的《蔡文姬》表現(xiàn)出了創(chuàng)作心境的糾結(jié)。
郭沫若;蔡文姬;照著我寫;替曹操翻案;程硯秋;《文姬歸漢》
去年養(yǎng)疴在家,看程硯秋先生和程門弟子演出的《文姬歸漢》錄像,聯(lián)想到郭沫若的《蔡文姬》,從更廣的視角提供一些未曾見或注意不夠的資料,供有興趣的讀者、觀眾參考。
一
從現(xiàn)代戲劇史角度看,把“蔡文姬戲劇化”,在郭沫若之前的名家是程硯秋先生。1926年金仲蓀先生寫就《文姬歸漢》,成為程派代表劇目之一。從郭沫若創(chuàng)作《蔡文姬》前6年的程硯秋先生1953年演出本看,有兩點是明顯的。
一是對曹操沒有“翻案”的意思,但曹丞相兩次出場也沒有“寧我負人,無人負我”的奸詐,有的卻是濃重的人情味。第一次出場的念白:“老夫,曹操。自討滅群雄,遷都許昌,自為首相,這且不言。今日故舊凋零,復痛橋公之墓。最可嘆者,蔡中郎伯喈與我十分交好,又無子嗣。聞得他女文姬,流落南匈奴,為左賢王匹配。此女才學,頗有父風。老夫準備厚禮,贖她回國。使蔡中郎有后,以繼香煙。想周近熟悉胡情,不免命他前往?!彪S后對周近重復道:“老夫今日想起一事,想蔡中郎與老夫交好,又無嗣子。聞得其女文姬,流落南匈奴,為左賢王妃。命你去往胡營,將她贖回國來。老夫準備黃金千兩,彩緞百段,送與那單于。我想此事,定能辦到,只是有勞大夫遠行了?!毕聢鰰r有兩句“西皮搖板”:“記當日拜橋公過世腹痛,喜此番贖文姬定慶成功。”第二次出場在終場,四龍?zhí)?、曹操同上,四兵丁、周近引蔡文姬同上。曹操對周近說:“大夫歇息去吧?!蔽募н狄姴懿伲骸斑狄姴?。”曹操答道:“免禮,快快請起。一路勞乏,歇息去吧?!蔽募О葜x:“容侄女回家探視,再來叩府謝恩?!辈懿伲骸昂?,回府歇息去吧。”文姬念道:“正是:我生不辰逢離亂,幸叫生入玉門關(guān)?!辈懿伲骸盎馗?!”
二是認定《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所作,把十二拍的“去住兩難”、十三拍的“一步一遠兮足難移”、十六拍的“舊怨平兮新怨長”等句借用來作為唱詞或念白。特別是歸漢途中,夜宿館驛,驛外胡笳聲引起文姬思緒,念白“想我在胡中多年,感胡笳之聲,用琴寫之。曾制有胡笳第十三拍,今夜千愁萬恨并在心頭,我不免再制成胡笳第十四拍,也好稍抒幽憤。人生到此,怎不凄涼人也”過后,緊接著用“二黃慢板”唱出整段的第十四拍:“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饑。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zhí)手兮一喜一悲,覺后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是思。”這一唱段,成為程派唱腔的名段之一,被程門弟子和“程迷”們久久地傳唱著。
二
從郭沫若本人經(jīng)歷看,“我寫這個劇本是把我自己的經(jīng)驗融化了在里面的”,坦白地說出自己隱藏、深埋了數(shù)十年的情感經(jīng)歷。
在《蔡文姬·序》開頭,郭沫若寫發(fā)蒙時“早就接觸到‘蔡文姬能辨琴’的故事,沒有想到隔了六十多年,我卻把蔡文姬戲劇化了”。發(fā)蒙過后,郭沫若曾經(jīng)想把蔡文姬戲劇化,在寫了《卓文君》、《王昭君》之后有過這樣的表述:
本來還想把蔡文姬來配上去,合成一個三部曲的。蔡文姬陷入匈奴左賢王,替胡人生了兩個兒子了,曹操后來遣發(fā)使臣去以厚幣金璧把她贖了回來。她一生前后要算是嫁過三嫁,中間的一嫁更是化外的蠻子。所以她在道德家,如像朱熹一樣的人看來,除她的文才可取之外,品行是“卑不足道”的,頂“卑不足道”的要算是她“失身陷胡而不能死節(jié)”了。這是素來的人對于蔡文姬的定評。但是在我看來,我覺得是很有替蔡文姬辯護的余地。本來結(jié)婚的先決條件要看兩造有沒有愛情。有愛情的結(jié)合才能算是道德的結(jié)婚,不管對手者是黑奴,是蠻子,都是不成問題,一切外形的區(qū)別在愛情之前都是消滅罄盡的。沒有愛情的結(jié)合,就算是敬了祖宗,拜了神明,喝了交杯酒,種種儀式都是周到至十二萬分,然而依然只是肉體的買賣。不論兩造就是王侯將相的少爺小姐,這種的結(jié)合依然是不道德的。我們認清了這一點,再來研究蔡文姬對于胡人的結(jié)婚,究竟是不是有愛存在。
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我覺得比她的《悲憤詩》要高超得多。有人說十八拍是后人偽造的,但我覺得那樣悲壯哀切的文章,不是身經(jīng)其境的人,怕不易做到罷?!偈共懿俨蝗ペH她,她定然是甘居于異域不愿回天漢的。不幸的是曹操去贖她,而胡人竟公然賣了她,這兒才發(fā)生了她和胡人的婚姻的悲劇來。胡人的賣她就是證明其不愛她,前日的外形的“寵”到此才全部揭穿,所以文姬才決然歸漢,而且才把她兩個胡兒都一道棄了。我們看她十八拍中那樣思兒夢兒,傷心泣血的苦況,那她終至棄了她的兒子的苦衷,決不是單單一個思鄉(xiāng)的念頭便可以解釋的。她父親已經(jīng)死了,前夫當然是沒有存在,(看她歸漢后又另外嫁了人便可以知道),她歸了漢朝又有什么樂趣呢?我想她正是憤于胡人的賣她,憤于胡人以虛偽的愛情騙了她,所以她才決心連兒子都不要了。她那時候自量是沒有養(yǎng)兒子的力量,或者也是胡人不許她帶起走,所以她后來才那樣夢魂縈繞痛心號泣的了。兒子她既不能養(yǎng),留在匈奴反是他們的幸福,這也是以反證她假如不受賣,不受欺,她也會終生樂著她異域的家庭而不自悲悔的呢。所以在我看來,我的蔡文姬完全是一個古代的“諾拉”。我想把她表寫出來的已經(jīng)有三四年,然而終竟沒有寫成。于是乎所謂“三不從”的標本便缺少了一不從,我的三部曲的計劃當然是沒有成功的……
這中間絲毫沒有“替曹操翻案”的意思,倒是在替蔡文姬辯護,頗有“替蔡文姬翻案”的意味,埋下創(chuàng)作《蔡文姬》的伏筆。不過,此時的郭沫若雖然認為《胡笳十八拍》“那樣悲壯哀切的文章,不是身經(jīng)其境的人,怕不易做到罷”,卻還沒有“身經(jīng)其境”的直接感受。
十多年過去了,1937年7月郭沫若“別婦拋雛”自日本歸國,真真切切地有了“去住兩情兮難具陳”的體驗。在國難當頭之際,除了短短的幾首《歸國雜吟》外,又能向誰傾訴呢?“今別子兮歸故鄉(xiāng),舊怨平兮新怨長”的情感只能隱藏、深埋。有一件書法作品透露出郭沫若此時此刻的心境,就是1938年7月書寫的絹本《胡笳十八拍》(26cm×109cm)。書罷《胡笳十八拍》之后,郭沫若寫道:
胡笳十八拍余素嗜讀,日前偶一翻閱,倍感親切。曾為立群朗誦一遍,伊亦甚為感動。今日出此殘絹,曰曷不為我書之。余欣然應(yīng)之,書至途中,有警報至,鄰居多往防空壕避難,余仍手不輟筆。立群頗為余擔憂,促我下樓。但整飭衣履,步下樓時,警報已解除矣。因復上樓,継續(xù)書成此軸。立群其保之。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日時寓珞珈山
沫若(印文:沫若長年 郭沫若)
郭沫若為于立群絹書胡笳十八拍(1938年7月10日)
這不也很有些郭沫若在《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文中解釋唐代劉商《胡笳曲序》“后嫁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的意味嗎?
自1937年7月以來,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始終沒有抒發(fā)內(nèi)心的恰當時機,這段情感一直深深地隱埋著。
比較而言,京劇《文姬歸漢》自文姬守寧在家開場,寫文姬被匈奴虜去,為左賢王妃,生下一雙兒女,十余年后曹丞相派周近攜重金贖文姬,文姬辭別兒女歸漢,途中祭奠王昭君,以曹丞相親迎文姬歸來終場,“歸漢”僅占演出一半的場景?!恫涛募А纷浴皻w漢”始,帷幕拉開,蔡文姬即置身于第十二拍“喜得生還兮逢圣君”與“去住兩情兮具難陳”的矛盾心情之中?;氐介L安郊外、父親墓前,長年流離的悲苦,緬懷生父的深情,母子分離的斷腸,第十四拍、十七拍中“夢中執(zhí)手呵一喜一悲,覺后痛吾心呵無休歇時”,“去時懷土呵心無緒,來時別兒呵思漫漫”,“豈知重得呵入長安?嘆息欲絕呵淚闌干”等詩句,使蔡文姬形象而真實地再現(xiàn)于第三幕。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沒有到此為止,又用了兩幕來寫文姬“歸漢”以后。明明知道“蔡文姬歸漢后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除掉《后漢書》的本傳中說她憑記憶記錄出了他父親蔡邕的作品四百余篇之外,別無資料可考”,也承認劇本添進“曹操要她幫助修《續(xù)漢書》”是“出于虛構(gòu)”,為什么還要寫蔡文姬“歸漢”以后呢?因為郭沫若所“體會到蔡文姬的一段生活感情”不僅僅是“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的“經(jīng)歷”,回國后的郭沫若與“歸漢”后的蔡文姬仍有“類似的經(jīng)歷”和“相近的感情”。文姬“歸漢”后再嫁董祀有了新的家庭,整理父親遺作,從事文化工作,看到“社會逐步安定”,流離失所的人們“得到安居樂業(yè)”。郭沫若回國后很快也有了新的家庭,而且主盟文壇,成為繼魯迅之后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到50年代末看到“偉大的十年”的成就。尤其是1958年10月經(jīng)周恩來、聶榮臻介紹重新入黨,12月27日《人民日報》正式公布。這一切,能說不比蔡文姬寫第十二拍“東風應(yīng)律兮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喜得生還兮逢圣君”的感受更深?所以,增寫文姬再嫁董祀、“重睹芳華”兩幕,既是郭沫若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受,也是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們的共同感受?;蛟S從郭沫若與田漢等人當年的通信中可以分辨,但不論當時還是如今的世人是分不清“重睹芳華”詩中哪句為郭沫若所寫,哪句由田漢等人加進去,恰好印證劇作是當時社會思潮下的產(chǎn)物,是獲得解放的人們的共同心聲,這也就不難理解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第一部分最后為什么會寫“我們?nèi)绻w貼一下那被解救了的十幾萬戶人的心理,他們對于曹操是會衷心感謝的”一句了?!恫涛募颉纷詈髲娬{(diào)“這部《蔡文姬》應(yīng)該說是一部集體創(chuàng)作”,正是郭沫若把自己和經(jīng)歷相同的人們的感受融化在一起的表白。
三
從學術(shù)研究角度看,上世紀50年代,在郭沫若之前提出公正評價曹操的歷史論文至少有三篇:袁良義《曹操論》(《光明日報》1953年11月1日)、萬繩楠《關(guān)于曹操在歷史上的地位問題》(《新史學通訊》1956年第6期)、崔謙、陳之安《略評曹操》(《文史哲》1958年第9期)。
1957年初毛澤東詩詞發(fā)表,《浪淘沙·北戴河》中的“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調(diào)動起文史兩界評價曹操熱。1958—1959年,戲劇界將已拍成電影的京劇經(jīng)典《群英會》、《借東風》改編成《赤壁之戰(zhàn)》,翦伯贊借《赤壁之戰(zhàn)》在《光明日報》發(fā)表《應(yīng)該替曹操恢復名譽——從〈赤壁之戰(zhàn)〉說到曹操》(2月19日),比郭沫若發(fā)表《替曹操翻案》要早一個多月。緊接著,《光明日報》一連發(fā)表北京師范學院古典文學教研組《不要把曹操涂成大白臉》(3月1日)、袁良駿《要客觀地評價曹操》(3月5日)、劉亦冰《應(yīng)該給曹操一個正確的評價》(3月5日)、王昆侖《歷史上的曹操和舞臺上的曹操》(3月10日,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一文中談到此文)、吳晗《談曹操》(3月19日)等5篇文章?!度嗣袢請蟆?月23日發(fā)表郭沫若《替曹操翻案》,同時發(fā)表《關(guān)于如何評價曹操問題的討論》。曹操研討不斷升溫,至1960年初發(fā)表論文80篇左右,三聯(lián)書店選取有代性的名家論文20余篇匯集為《曹操論集》出版。這一切說明:上世紀50年代末評價曹操潮涌,“弄潮兒”郭沫若正當其時,表現(xiàn)出比文史兩界學人更為積極的熱情,成為“替曹操翻案”的具有時代性的代表!
四
從寫作的具體進展看,郭沫若念念不忘的首先是蔡文姬和她的《胡笳十八拍》。
1958年11月某晚,在鴻賓樓晚飯,周恩來當面建議郭沫若“不妨寫一個劇本替曹操翻案”。12月,郭沫若即采輯舊本《胡笳詩》進行校訂,認為“真是好詩,百讀不厭。非親身經(jīng)歷者不能作此”,“堅信確為琰作”,寫成《蔡琰〈胡笳十八拍〉》一文。這與1938年7月書寫絹本《胡笳十八拍》間隔了整整二十年,不同的是此時不僅抒懷,而在為“翻案”、創(chuàng)作做準備。
1959年1月7日,寫成《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文(《光明日報》1月 25日發(fā)表),形成“替曹操翻案”的完整思想。文章末段明確寫道:“從蔡文姬的一生可以看出曹操的業(yè)績。她是曹操把她拯救了的”,“可以作為一個典型”。進而,對曹操作出全面評價:“曹操雖然是攻打黃巾起家的,但他卻受到了農(nóng)民起義的影響,被迫不得不采取一些有利于生產(chǎn)的措施”,“他鋤豪強,抑兼并,濟貧弱,興屯田,費了三十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把漢末崩潰了的社會基本上重新秩序化了”,“中國北邊的大患匈奴,到他手里,幾乎化為郡縣。他還遠遠到遼東去把新起的烏桓平定了”,“他在文化上更在中國文學史中促成了建安文學的高潮”。最后這樣作結(jié):“曹操對于民族的貢獻是應(yīng)該作適度的評價的,他應(yīng)該是一位杰出的歷史人物。然而自宋以來,所謂‘正統(tǒng)’觀念確定了之后,這位杰出的歷史人物卻蒙受了不白之冤。自《三國志演義》風行以后,差不多連三歲的小孩子都把曹操當成壞人,當成一個粉臉的奸臣,實在是歷史上的一大歪曲?!?/p>
2月3—9日,寫出五幕史劇《蔡文姬》,送周恩來、陳毅、周揚及文藝界、戲劇界廣泛征求意見。3月14日,寫成《替曹操翻案》一文(《人民日報》3月23日發(fā)表),認為“在舊戲的粉臉中透出一點紅色來,解決不了問題”。隨后,《蔡文姬》進入排演階段,郭沫若一面觀看排演,一面與田漢、曹禺、焦菊隱等不斷交換修改意見。5月1日五幕史劇《蔡文姬》定稿,寫《序》正式發(fā)表。其間,連續(xù)發(fā)表再談、三談、四談、五談、六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直至8月。5月21日《蔡文姬》首場公演,至11月5日演滿百場。
五
分別審視之后再綜合來看,序《蔡文姬》中的“蔡文姬就是我!——是照著我寫的”,“除掉我自己的經(jīng)歷使我體會到蔡文姬的一段生活感情之外,我沒有絲毫意識,企圖把蔡文姬的時代和現(xiàn)代聯(lián)系起來”,“我寫《蔡文姬》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替曹操翻案”三段文字,是完全符合郭沫若實際的自白。
“蔡文姬就是我!——是照著我寫的”,是創(chuàng)作《蔡文姬》的思想基礎(chǔ)、內(nèi)在基因。正因為此,在觀看《蔡文姬》首場公演時,郭沫若才會流著淚對曹禺說:“《蔡文姬》我是用心血寫出來的,因為蔡文姬就是我?!?/p>
公正評價曹操的文化思潮和迎接建國十周年的社會熱潮,營造了“替曹操翻案”和“重睹芳華”的濃厚氛圍,是創(chuàng)作《蔡文姬》的外部因素或曰客觀環(huán)境。盡管郭沫若表示“我沒有絲毫意識,企圖把蔡文姬的時代和現(xiàn)代聯(lián)系起來”,但誰又能否認,在那搞“領(lǐng)袖崇拜”的年代,絕大多數(shù)人或多或少都懷有某種“喜得逢圣君”的心態(tài)呢!
周恩來的口頭建議,最終促成郭沫若撰文“替曹操翻案”、創(chuàng)作《蔡文姬》“替曹操翻案”。
內(nèi)在的思想基礎(chǔ)、外在的客觀氛圍和周公的口頭敦促,三者交融,成就了郭沫若的《蔡文姬》。沒有內(nèi)在的思想基礎(chǔ),蔡文姬曾是郭沫若認為的“三不從”的形象,或許是其他什么形象,絕不會是這五幕史劇中的形象。郭沫若“替曹操翻案”,沒有像寫其他史劇那樣,圍繞曹操的業(yè)跡——興屯田、鋤豪強、抑兼并、統(tǒng)一北方、平定烏桓、促成建安文學高潮等進行創(chuàng)作,而是轉(zhuǎn)借《胡笳十八拍》寫蔡文姬的經(jīng)歷,根子就在這深埋了數(shù)十年的思想基因!
后來,郭沫若強調(diào)“要‘依據(jù)真實性、必然性’,總得有充分的史料和仔細的分析才行。仔細的分析不僅單指史料的分析,還要包括心理的分析。入情入理地去體會人物的心理和時代的心理,便能夠接近或者得到真實性和必然性而有所依據(jù)?!卑选叭宋锏男睦砗蜁r代的心理”看得比單純“史料的分析”更重要,通過“人物的心理”反映“時代的心理”,認識那一段歷史、評價對那一時代有貢獻的人物,正是創(chuàng)作《蔡文姬》的“自己的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然而,“歸漢”后的蔡文姬并沒有郭沫若那么多經(jīng)歷和感受,實不足以反映曹操的歷史功績,結(jié)果形成人們對劇作的不同認識。
六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shù),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藝創(chuàng)作。
1958年3月9日程硯秋先生去逝,郭沫若做為程硯秋治喪委員會主任,13日在嘉興寺殯儀館主持公祭,并送程硯秋靈柩往八寶山公墓安葬。
如今的戲劇舞臺,有京劇、話劇、粵劇三臺寫蔡文姬的經(jīng)典劇目演唱不衰,是因為都抓住“家國情重,兒女情長,心靈吶喊”的深刻內(nèi)涵。同時,隨著時代變遷,又都在賦予創(chuàng)新色彩和認知理念,使之常演常新。
《文姬歸漢》的演出,出現(xiàn)不同版本。除了身段表演是保留“騎馬歸漢”還是改為“坐車歸漢”之爭外,對于劇本虛構(gòu)“送兒女”,結(jié)局“大團圓”,表現(xiàn)“民族團結(jié)”,包括原創(chuàng)金仲蓀先生后人、程硯秋先生后人與改編者之間,意見并不一致。紀念程硯秋先生誕辰110周年,演出改編本的唱腔和念白都增加了《胡笳十八拍》的詩句,或許是受郭沫若《蔡文姬》啟發(fā)。文姬得知歸漢消息,新增一段唱腔,“蹈舞共謳歌”地唱出整段的第十二拍——“東風應(yīng)律兮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羌胡蹈舞兮共謳歌,兩國交歡兮罷兵戈。忽遇漢使兮稱近詔,遺千金兮贖妾身。喜得生還兮逢圣君,嗟別稚子兮會無因。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睔w漢途中,唱罷第十四拍之后增加念白——第十八拍的“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yīng)不容”,“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余兮思無窮”。
新的時代,創(chuàng)作需要賦予時代新意,這不僅無可厚非,而且必須如此。但研究郭沫若的原創(chuàng)思想,就不能用今天的觀念去苛責半個多世紀前的郭沫若和與他經(jīng)歷相似的同事,不能用今天的生活感受去體會郭沫若那個時代人們的感受,只能從郭沫若所處年代的實際出發(fā)進行考察、分析,也就是陳寅恪所說的“真了解”法:“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p>
“神游”郭沫若原創(chuàng)的年代,與之精神相通,“進入”所處“境界”,以“同情”心“冥想”他為什么不循著“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的最高指示的思路“替曹操翻案”,為什么不管任務(wù)完成得如何,對周恩來表示“案是翻了,但翻得怎樣,有待審定”,卻一心要把蔡文姬作為被曹操拯救的一個“典型”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苦心孤詣”,方能求出不存“隔閡”、又非“膚廓”而接近事實的認識:“蔡文姬就是我!——是照著我寫的。”
(責任編輯:魏紅珊)
注釋:
①《寫在〈三個叛逆的女性〉后面》,上海光華書局1926年,第20-23頁;《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6卷第142-143頁。
②影自《郭沫若書法集》,四川辭書出版社1999年。
③中國科學院黨組致周恩來(1958年10月30日),卷存中國科學院。
④郭沫若致周恩來(1959年2月16日),卷存郭沫若紀念館。
⑤郭沫若發(fā)表在報刊的這些文章,后來“略有刪改”,本文所引文字均以收入《蔡文姬》(文物出版社1959年第3版)為據(jù)。
⑥曹禺的回憶,見《人民戲劇》1978年第7期。
⑦《我怎樣寫〈武則天〉?》,《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8卷,第245頁。
⑧《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47頁。
⑨前引郭沫若致周恩來(1959年2月16日)。
I207.3
符:A
1003-7225(2017)02-0035-06
2017-02-24
謝保成,男,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